第一章春梦
天宠像个小贼,蹑手蹑脚,不远不近地,跟踪着前面走在田埂上的七八个女孩儿。
天空澄碧如洗,艳阳照耀原野。桃花夭夭,梨花如雪,菜花金黄,麦苗青翠。远处的湖岸,垂柳婆娑,喜鹊在树顶盘旋翻飞,传来“嘎嘎”的鸣叫。
这是一队结伴去南滩打猪草的女孩儿。她们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提挎着竹篮,竹篮里摆着一把小巧的铲锹或者是镰刀。过了春二月,满眼烟花,麦苗正在铆着劲儿拔节,悄悄发育的女孩们穿的衣服明显不合身,薄衫裹紧了身体,胸部隐约鼓隆,腰间有了稚嫩的曲线,有的裤管已经“缩”上去了,露出脚踝甚至一小截白生生的腿肚儿,这样的裤子应该让妈妈用布接一接的,如果有弟弟妹妹,可以传给他们穿——
新老大,
旧老二,
补补缀缀给老三。
一个胖乎乎的女孩落在队伍后面,跨进路侧茂密的麦棵间小解。因为对着来路,无意间一抬头,便瞥见了那个尾随着的男孩,忙不迭地提溜裤子,拎起丢在田埂上的竹篮,一路尖叫着赶上了同伴。
仿佛被非洲狮惊起的一群羚羊,女孩们同时蹿跑起来。
天宠发足猛追,觑准当中跑得最欢势的一位。这女孩身材颀长,红衣绿裤,脖颈上戴着锃亮的银项圈,随着奔跑有节律地簸动,长长的麻花独辫子在脑后掠成一支飞行的黑色箭矢……两人距离差不离一竹篙远时,女孩突然刹脚转身,俏脸涨红,从路旁油菜地揪起一束黄花狠狠朝天宠砸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颜面,浓烈的花香呛得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啊——呸!”
就是这个喷嚏,把天宠做的彩色梦打醒了,鼻孔里犹是满满的芬芳。他痴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芬芳其实来自堂屋——每年除夕夜,总是奶奶亲自接香,一直到天明。
他没有像平时醒来马上睁开眼睛,只是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探出左手,在枕头边摸索。他摸到一个三角粽子样的小纸包,闭着眼小心拆开,拈上一颗糖枣儿送进嘴里——甜甜糯糯,好吃极了!他鼻腔里不由轻哼起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里的唱词:
“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一颗枣儿一颗心,(嗨嗨嗨嗨)心心向着共产党……”
从天宠记事起,每年全家人吃过年夜饭,都是奶奶负责守岁。守岁是为了接香,接香是为了迎祭各路神仙——从除夕到正月初一,财神、福神、禄神、喜神……会按照各自的吉时从天庭下凡,逐家巡弋考察,如果哪户人家没有焚香恭候,就不赐给吉祥和财气,甚至丢下一团晦气,让你家今年走走背运,触触霉头。
奶奶是个吃长斋的佛教徒,年末守岁是她亲自操持的典礼,除了一丝不苟地接香,还适时把家神柜上的一对红烛剔得明晃晃的,还跪在蒲团上磕头祷告,翻来覆去地念经文……几乎通夜没有闲时。
糖枣儿也是奶奶夜里做的。她用小刀划开红枣果肉,剔掉硬核,嵌进红砂糖,再捏合起来。总共做六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然后用红纸裹成三角包,悄悄送到东房间孙子的枕头边上。这是苏北里下河地区民俗:大年初一孩子醒来后闭着眼睛吃完六颗糖枣儿,这年就会六六大顺,甜蜜如饴,步步登高。
天宠虽然闭着眼睛,却知道天色未明,因为还没有人家放“开门炮”。每年正月初一,他都是被外面铺天盖地的爆竹声吵醒的。而现在外面仍这么宁静,甚至听不见堂屋里奶奶的响动,怕是像老猫蜷在藤椅上打瞌睡了吧?他很想看看窗外的天色,可糖枣儿不吃完不作兴睁眼的,又不愿意很草率地嚼完它们——这么好的吃货一年只有一次,应该细细品尝,慢慢享受才对。他只好边吃糖枣儿,边把思绪扯回到刚才的梦境中。
梦中的情景渐渐凝聚、还原,天宠觉得脸上火杠火杠的。大人们常说,梦见漂亮女子,说明想娶婆娘了。可这怎么可能呢?他今天刚刚十三岁呀!他还没有成大人哩!可他觉得梦中那红衣女孩真的好特别,惹得他没脸没躁地去追逐——虽然被她用油菜花砸中颜面,可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不但不生气,心里还甜漾漾的——就像糖枣儿一样甜。
被人砸了,怎么还有这样的感觉?
他有点儿读不懂自己了。
“呯——啪!”
一个“二踢脚”在天宠家附近的上空爆炸开来。紧跟着,小鞭炮便炒豆般地响起。一家带头,百家争鸣,好像约好了似的,整个村庄顿时变成了现代战场,枪炮连天,硝烟弥漫。
天宠把最后一颗糖枣儿囫囵吞下喉咙,猛睁双眼,拗身坐起来,忙不迭地穿衣服——他要帮奶奶点“开门炮”!
昨晚临睡前妈妈就把叠好的新衣新裤新纱袜放在他的铺里头,新布鞋齐整地摆在踏板上。以前天宠一直穿传统老式圆口布鞋,这次妈妈为他做的是一双时髦的黑色松紧口布鞋——想不到在穿鞋方面倒和做乡村医生的爸爸平起平坐了,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舒畅。妈妈是位裁缝,为他做了套草绿色军装,并且是四个兜的军官服,左上袋盖上专门挖了个插钢笔的孔。军帽是爸爸在老街西头供销社给他买的。最带劲的是,常年在外做手艺的奶奶年前从南通给他捎回一根深棕色的人造革武装带,金属钩搭中间有颗凸起的五角星——只有朱家桥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沙家浜》时看到“郭建光”扎过这种武装带,而且还是根旧的,都已经看见裂缝了。
穿戴整齐的天宠活像彩色革命电影《闪闪的红星》中那个可爱的潘冬子,精神抖擞,英气勃勃。
“恭喜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天宠拉开房门走进堂屋,向奶奶鞠躬拜年。小小少年,声音像水萝卜一样清脆,如初阳一样明亮。
“嗳哟,我家哪来的小新郎倌哪——”
陆凤珍看到孙子浑身簇新齐齐楚楚地出现在面前,一张脸笑成了秋菊花,回拜道,“恭喜天宠乖乖聪明百巧,长命百岁!”跟着从腰兜里摸出准备好的压岁钱,天宠喜滋滋地接过来,麻利地拆开红包:哟,“伍圆”,一张大票子!
天宠扭头朝院子里瞧。嗨,奶奶已经把五百头的挂鞭挂在院墙铁钉上,八个剥开药捻的大号“二踢脚”像一排手榴弹竖立在砖地上,单等他手执燃香过来点放了。
没有哪个男孩不喜欢放鞭炮的,既惊险,又刺激。一通“开门炮”放完,炸开的纸屑落满天宠一身,奶奶连忙过来用头巾替他掸净了。
天宠刷牙洗脸的当儿,西房间爸爸妈妈也起身了,自然又是互相拜年。玉荷笑眯眯地递给儿子一个红包;朱文进和往常一样,去撕下挂在西墙上的一页日历,轻喟道:
“一夜连两岁,五更分二年。睡了一觉,‘兔子’溜了‘龙’来了!”
朱文进是个书篓子,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有时需要仔细琢磨才能听明白,倒有点像从前的私塾先生。他的意思是这一觉醒来,便进入了一九七六年农历年——去年是兔年,今年是龙年。
他这声轻叹似乎有些沉重,又带着某种意味的希冀。
农村人平时再俭省,大年初一这顿早饭却必须尽量考究和丰富,因此也称之为“早茶”。煮炝豆,烫干丝,下汤圆,这三样是春节早茶的标配。还有一道荷包蛋肉圆粉丝汤,那是生活水平较高的人家才舍得做的。
炝豆昨晚就煮好盛在瓦钵里;烫干丝是朱文进的拿手戏;婆媳俩则联手做汤圆——做了满满一筛子。
太阳升起时,朱家人开始享用早茶。
去年秋天朱文进到县里开会,从八字桥的旧货店里淘回一张荸荠漆斗拱式酸枝木八仙桌,沉重得不得了,靠堂屋西隔墙放着,来亲到客才使用,似乎成了一种摆设。朱家人还是喜欢使用祖传的小木桌吃饭,彼此靠得近,更自然亲切。再说小木桌轻,方便移动,夏天搬到院子里可以乘凉,冬天搬到太阳下可以晒暖。但今天是过年,使用八仙桌更显庄重——一家四口,正好各占一面。
汤圆是芝麻糖馅儿的,煮熟了先满装一碗,供到堂屋北墙正中间的家神柜上。家神柜上无家神——神龛十年前“破四旧”时砸掉了,代之以“宝书台”,供着四卷本《毛泽东选集》。天宠大快朵颐之余,朝家神柜上瞧,只见炉香缭绕,宝书台如云遮雾罩,两支红烛明晃晃的,烛泪溢出来,凝挂成好看的钟乳石模样。中堂自然是毛主席标准像,老人家红光满面,那么慈祥,那么和蔼可亲。天宠想,大年初一,也应该给毛主席拜个大年的,他从心坎里虔诚地唤出一句最经典的祝词: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