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陶阿姨踅进来的时候,小九正在给一个客人做“全身”,直到她进来了,站在了他的身后,他还浑然不觉。小陶阿姨伸出胳膊,环住了小九的腰,把脸俯在他的后背上,悄没声息地问:什么时候……能做好?
小九僵住身子,压低了声音,央求道:小陶阿姨、小陶阿姨……
客人趴着,脸埋在按摩床的透气孔里,瓮声瓮气地问:怎么了?这就够一个钟了?
小九慌忙动作起来,一时却不知该往哪里用力。客人不满地挪了挪身子,哼了一声。小九从平原深处一个名叫“衣桥”的小村子来到省城,投奔开推拿诊所的表舅陈安堂,到今天正好是三个整月。虽说还是刚入门不久的小学徒,小九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客人,比老凯强多了。有的客人来了,直接就奔小九,小九若是正忙呢,就等着。都是些女客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的香水味,熏得小九头晕。老凯不服气,酸溜溜道九哥,你那脸蛋子到底长的啥样啊?能不能给我摸一摸?
想到这些,小九一阵心烦。小陶阿姨一定是感觉到了,笑了笑,松开手,把自己连同肩膀上的LV手袋,往对面的沙发上一扔,又恨又爱道:快一点,九!我今天可没时间!
小九窘得满脸通红,虽然他知道客人脸朝下趴着,什么也看不见。城里的女人咋都这样啊?小九想,怎么都这么不要脸?
小九想起自己的母亲,比小陶阿姨大不了几岁,鬓角却已经有了白发,看上去老相多了。母亲的腰不好,不能干重活,一累腰疼病就犯,犯了也不治,就这么躺着。不舍得花钱看,再说也没钱可花,母亲说看啥看啊?城里的大医院,咱看得起吗?你西头老婶,去县里看个牙疼,一趟就花去好几百块!
来到省城以后,小九学会了上网,他去网吧里查过,母亲的病症,应该是腰肌劳损,或是肌膜炎。就是累的,父亲死得早,家里六七亩地,一麦一豆,两季庄稼,全靠母亲一个人,农忙的时候,天天干到半夜。这几年好些了,免了农业税,不像早些年,这税那税的,一年累下来,也就挣个油盐钱。可母亲把自己和姐姐,全都供到了高中毕业。母亲说:不许跟我提“下学”这两个字,你们老子在天上,看着你们呢!
想到这里,小九又差点掉下泪来。安堂表舅到底去了哪里呢?他有些烦躁地想,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在跟前?
这是午后的一点多钟,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光,一般这个时候,没什么客人进来。谷雨过后,春气已经很有些浩荡了,透过窗玻璃,能看见太阳在杨树梢上一漾一漾,亮得耀眼。在镇上念高中的时候,教语文的郜老师说,谷雨是“雨生百谷”的意思,小九好喜欢。一想到这几个字,小九就仿佛又嗅到了雨水打在泥土上的气息,心思就不由得浮动起来。小九和庄里的年轻人不一样,不想往外跑;和姐姐六六也不一样,不想去南方的大城市打工。小九就想守着母亲,守着庄稼,夏天在浍河里洗澡,冬天在雪地里撵兔子,红芋下来了吃红芋,玉米下来了吃玉米,小麦下来了吃小麦。小九没出息,胆怯。他姐六六骂他说,小九你还是个男人吗?走,你这就跟我走!你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庄里,得给我死在外边!
小九就这样让姐姐拖到了省城,塞给了安堂表舅,临奔火车站时,还狠狠剜了小九一眼。安堂表舅说六六你就放心走吧,我回头给俺姐打个电话,小九在我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安堂表舅口中的“俺姐”,是指小九和六六的母亲,他的姑舅表姐。这在农村里,就算是很亲很亲的表亲了,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不光要随礼,人还都得到跟前。六六要去的城市是广州,她的一帮小姐妹,在车站等着她呢。六六和小九不一样,六六心野。小九说姐,你别走了,这是省城哩,舅还在这里哩,你还要去哪里嘛。
“不管!”六六一口回绝:“要不你就跟我去广州,要不你就自己留这里,你自己看!”
小九的家乡,把“不行”说成“不管”。小九就自己留在了这里,再怎么说,这里有安堂表舅,离家也才二百多里地,不是很远。小九又看了一眼窗外,觉得城里的树,没有乡下的树好看。小九家屋后,种了一片速生杨,起风的时候,树叶子“哗啦哗啦”直响,像是姐姐们在唱唱。小九的庄子里,把唱歌、唱戏、唱小曲,全都叫作“唱唱”。
吃罢了晚饭奴进绣房,
打着了火嘛把灯点上。
忙把大底子拿在手,
我纳罢了这行纳那行,
想起了往事嘛,
哎哟我哭上一场……
小九在他这一房头里边,大排行老九,他父亲兄弟四个,生了两男七女,小九是家族中最小的男孩。所以尽管父亲死得早,小九还是备受宠爱。姐姐们拿小九,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金贵才好,小时候为了哄他不哭,常常七姊妹围成一圈,唱唱给他听,引得满庄上的人都跑来看。“穷家养娇子嘛,”母亲摩挲着小九的头顶说:“俺小九,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哩!”
那也是晌午饭后,就大约是这个时间。小九躺在堂屋地当间的草毡子上,头枕着母亲的腿,听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母亲做针线。蚕豆已经点上了,菠菜籽也撒进了地里,鸡们寻寻觅觅,在院子里刨食,春光灿烂。趴着的客人又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小九慌忙调整思绪,手上用力一些。可安堂表舅到底去了哪里呢?一定是又躲到楼上打瞌睡去了,老凯也一定是偷偷去了网吧,和那个南京女孩聊天。一个“钟”眼看就要到了,等客人一走,整个推拿诊所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怎么办?
“咦唏,姐!你是啥时候来的啊?我咋就没瞅见!”
身后响起安堂表舅的咋呼声,小九长出了一口气,身子软了下来。
“咦唏什么咦唏?”小陶阿姨“呼啦”一声坐起来,笑骂道:“好歹你也念了四年大学,就不能把你那乡下口音改一改?”
“是五年,”陈安堂伸出巴掌,纠正说:“姐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念的是临床医学,五年。”
陈安堂毕业于省中医学院中医学临床医学专业,毕业那年花了不少钱,托了不少拐弯子的关系,才留在了市中医院。中医院的工资低,一月一千多,刨掉房租水电,连吃喝都裹不住,他一个乡下孩子,啥时候才能买起房,安上家啊?所以一狠心就辞了职,东挪西凑了五万块钱,把这家推拿诊所盘了下来。头两年不行,刚刚够维持,这几年好了,一年吃干除尽,还能落个五六万。他的手法好,渗透力强,嘴又甜,服务又周到,加上说起养生理论来,一套一套的,哄得客人们一个个笑逐言开。所以他这里光是办了“卡”的客人,就有小六百。再说还有散客呢?这里市口好,一天光是散客,就能维持住店里的日常开销,剩下的,全是赚的钱。虽说省城的推拿诊所多如牛毛,陈安堂内心里,却耻于与他们为伍,他是正规的中医学院毕业生,不是上个培训班就开张的鸡毛小店!
小陶阿姨却不这么认为,她哼了一声,不屑道:“五年怎么的?五年你不也就开个按摩店?我跟你说,陈!你少在你姐跟前摆谱,你姐不吃你这一套,你别看你姐没念过大学,知道得不比你少,你说你大晌午的不在上头挺尸,跑下来干什么?抢孝帽子呢?”
听她又把推拿诊所说成了“按摩店”,陈安堂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随即满脸带笑道:“姐可真会说话,现如今孝帽子是多金贵的东西?要有也早让人抢跑了,哪能轮到咱抢哩。孝帽子后头那是什么?那是遗产!姐可千万别生气啊,女人生气显老,来来来!我今天亲自上手,让姐感受感受,可管?”
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抖开了手中的垫单。
和一般的鸡毛小店不同,“安堂”的垫单都是一人一用,一用一洗,散发着淡淡的“84消毒液”的味道,洗得比雪还白。
“你给我滚一边去,少跟我嬉皮笑脸!”小陶阿姨一把打掉了陈安堂手里的单子,不满道:“我不稀罕!咦,我说陈啊,你个当舅的,怎么就这么财迷心窍?你就不能让你那小外甥,多挣一点?”
陈安堂的心里,有些抱不住火,脸不由得垮了下来。他想这个老女人,她想干什么呀?青天白日的,她这不是欺负人吗?
小九默默走过来,小声说:舅,还是我来……
这边,小陶阿姨已经仰面躺下了,盯着小九,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她可不想脸朝下,把脸埋进透气孔里,她到这里来,为的是看小九,把脸埋进洞里,还怎么看?小九这孩子,生得真叫“疼人”,宽肩细腰,唇红齿白不说,最惹人怜爱的是那双眼睛,清澈、纯净,带有一点点无助,看你一眼,让你魂飞魄散。这自然是小陶阿姨的话,她后来对她的“闺密”路艳丽说,让小九看了一眼,“魂都飞得了”,浑身发软。所以人家推拿都是脸朝下,小陶阿姨是脸朝上;人家推拿都是闭着眼,小陶阿姨是睁着眼。她说九啊,给姐“拿拿”头,姐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夜夜睡不着,头疼欲裂……
陈安堂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还“头疼欲裂”呢,初中毕业证都是花钱在路边上买的,还净拽文言词,就为了讨好小九?讨好一个毛孩子?这不是神经病吗!和小九的感受一样,陈安堂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不要脸。小陶阿姨第一趟来,陈安堂还很高兴,人家办“卡”,都是几百几百地办,顶多一千,可她一出手,就是一万。一万块钱的“卡”,得做多少回啊,除非天天来。当时把陈安堂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他想这回算是逮到一条大鱼了,也不知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来路呢?他看了一眼门外停着的大红色跑车,那时陈安堂还不知道,这车名叫“保时捷”,更难以想象,它值一百多万。陈安堂门前停过的最好的车,是一辆黑色“四环素”,是辉煌集团姚副总的车,有一阵子,姚副总和集团的“大老板”闹别扭,三天两头地来找陈安堂,一做就是两个“钟”,保健。辉煌集团是大型国企,“大老板”吴辉煌,给前任省委书记当过秘书,视副手如草芥。这一阵子来得少了,吴辉煌让省纪委规了去,集团内部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姚副总有半个多月,没在陈安堂这里露面。一开始,陈安堂以为小陶阿姨是“小三”,不是“小三”,哪能开这么好的车,挎这么好的包,有这么大把的时间?后来才知道,还真是冤枉她了,她还真不是“小三”,她那个老公,若不是娶了她,就是个穷光蛋。小陶阿姨花的是她老爹的钱,她老爹是省内最大的本土房地产开发商,据说资产近百亿,上个胡润“百富榜”啥的,绝对没问题,问题是她老爹信奉“人怕出名猪怕壮”的古训,出头露面的事,从来不干。小陶阿姨呢,正和她老爹相反,性格张扬,处事高调,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有钱。再说了,她老爹的钱,她不花谁花?总不能让她老爹拿去,都“填欢”了那些个小婊子吧?“填欢”是小陶阿姨的家乡话,一般用于“拐男人”和“拐女人”,或是“拐女人”和“拐男人”之间的经济往来,是一个带有侮辱性的说法。“拐男人”、“拐女人”什么的,也是她的家乡方言,形容婚姻之外的性关系,同样是很难听的话。
她老爹的“小婊子”,个个比小陶阿姨年轻,有一个才刚上“大一”,就退了学,住到她老爹那里去了。“花!花他个婊子养的,花他个一干二净,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听就知道,这不是小陶阿姨的话。再怎么说,小陶阿姨她爹,也是小陶阿姨她亲爹,小陶阿姨再怎么恨他,也说不出这么歹毒的话。这是小陶阿姨她妈的话,自打小陶阿姨她爹发了财,她妈就再没和她爹在一口锅里吃过饭,更没在一张床上睡过觉,逢年过节,有人问起来,小陶阿姨她妈就是一句话,两个字:死了!
所以小陶阿姨她妈,就也和小陶阿姨一样,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招一帮子人逛街、吃馆子、打麻将、做美容,多数都是她买单。“老不死的”为买清净,一年往她卡上划二百万,这个钱,不花干什么?小陶阿姨说过她妈多少回了,说妈你别总和一帮子老女人混在一处,她们谁不是吃你喝你,哄你的钱花?你以为人家真是对你好啊!
听了这话,小陶阿姨她妈勃然大怒,骂小陶阿姨的良心让狗吃了:“和你爹一样,不是个东西,就知道教训你妈!”又让她管着点自己的男人:“别到头来和我似的,三十岁就守活寡!”
小陶阿姨冷笑一声,一甩手走了。她就烦她妈这样,一张口不是骂人,就是咒人,别管对谁,从来没一句好话。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从心里要定了小九,她想,许他们男人在外头养小女人,就不许我们女人在外头养小男人吗?
02
彩彩青着一张脸走进来,一看就知道才刚起床。
“陈哥,陈哥!”彩彩托着脖子,痛苦万分道:“快给我端一下,哎哟、哎哟……晕死我了!”
陈安堂头都不抬,不耐烦道:喊什么喊?才刚开始,等着!
这是说他手上的客人,才刚刚开始做,实际呢,这个客人,他已经做了半个多钟头了。陈安堂不待见彩彩,每回见着她,都不给她好脸色。已是下午的五点多钟,太阳从西窗透进来,将四白落地的诊疗室,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姜黄。再有一个来钟头,就该吃晚饭了,可彩彩呢?彩彩才刚起来,带着隔夜的宿气,和一脸的晦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头一回来推拿,还没等走出门去,陈安堂就追着她的背影大声说,“一个小闺女家,打扮得妖精似的,要是我家妹子,早把她腿打折了!”当时彩彩穿了一件露脐的小皮衣,短得不能再短,头发乱七八糟,鸟窝似的堆在头顶上。嘴唇是黑的,眼圈是黑的,指甲也是黑的,小巫婆一样。你别看陈安堂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骨子里还是农民,对“野鸡上房,家破人亡”这样的民间俗语,深信不已。一天都顺顺溜溜,眼见一天都过去了,却让彩彩这样的人冲了场子,能不生气吗?所以他那话,说白了就是说给彩彩听的,最好叫她听见,最好她能返回来,最好能和自己吵上一架。
从今往后,不上门才好呢!
不知彩彩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反正她没有返回来,和陈安堂吵架。她不仅没和陈安堂吵,第二趟来的时候,她还办了一张“贵宾卡”。陈安堂不想给她办,哼哼唧唧,磨磨蹭蹭,一会说卡没了,一会说电脑打不开了,一会又劝彩彩,让她先感受感受,先别慌着办卡:“办了可就不能退了,你才来了两回,谁知道你能不能适应咱这里的手法?”
“适应、适应、太适应了!”彩彩把一摞百元大票,在手掌上拍得“唰唰”直响,讥讽道:“老板你是跟钱有仇,还是怎么的?谁的钱不是钱?我这手里拿的,不是人民币啊?”
陈安堂没话说了,只好很不情愿地拉开抽屉,给她办了一张两千元钱的“贵宾卡”。
“这叫什么事嘛!”事后陈安堂抱怨说:“连小姐都成了贵宾了!”
当然,陈安堂后来也知道了,彩彩并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她是迪厅里的“摇头妹”,就是那种陪客人吃了摇头丸,再陪客人摇头的“迪女郎”。“我们是不卖身的,”彩彩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安堂,笑不哧哧道:“我们只卖艺。陈哥,你别总这么看着我,我可不陪男人上床。”
“喊老板!”陈安堂恶狠狠地说:“别喊得跟亲哥似的,回头再粘我身上!”
“哟,陈哥!”彩彩真就顺势靠在了陈安堂的肩头,娇滴滴道:“亲哥可不成,要是亲哥,我能跟你这么亲热吗?”
陈安堂跟让马蜂蛰了似的,一下子跳开去,从此不敢招惹她。
不过对小九,彩彩倒是十二万分的规矩,从不跟他动手动脚,也不和他说笑话。因为安堂表舅不愿给她做,彩彩就成了小九的客人,尽管她总说小九做得不好,手法不到位,没有渗透力什么的,也没有办法。小九说彩彩姐,人家都夸我的手法好哩,咋到了你这里,就变不好了呢?
“傻孩子,人家那是诓你,想吃你的豆腐呢!”
小九就不说话了,脸窘得通红,眼泪水汪在眼眶子里,看上去可怜极了。老凯说可不是嘛,九哥就是脸蛋子长得好,要不,能有那么些客人吗?
“你给我闭嘴!”彩彩喝断他道:“长得好是爹妈给的,像你,长得拐枣似的,还有脸说人家!”
老凯就不吭声了,实际老凯长得也不丑,四方脸,高鼻梁,哪哪都好,就是瞎。他是落地瞎,不知道自己长得啥样,也不知道旁人长得啥样,因为没有视觉经验,他想象不出,小九到底长得能有多俊,值得小陶阿姨一出手,就为他买一万块钱的卡?老凯对小九,心里是羡慕、嫉妒、恨——恨不得一觉醒过来,小九的眼也瞎了。
“那才叫现世报呢!”想到这里,老凯张开嘴,无声地笑了。
老凯并不老,这个月刚满十七岁,比小九还小两岁,只是看身量比小九显小,看脸呢,又比小九老多了。“好苍老一个!”小陶阿姨说:“老凯你知道你为啥显老吗?你是心眼太多了!”
小陶阿姨明显不喜欢老凯,嫌他人小鬼大,不知道啥时候,就一点声音也没有地溜进来了。有一回,她正拉住小九的手,往自己的嘴边上凑,可就在这时候,老凯突然站到了她的身后头,把她吓得头皮一麻。小九手指细长,洁白如玉,一点也不像农村孩子的手,所以一逮着机会,她就想亲小九的手。可老凯这个不要脸的,你猜怎么着?他把自己的手往她脸面前一杵,说给!要亲亲我的!又说九哥,弟这是为你献身呢,你欠我的情,你可记着还啊!
小陶阿姨那一回,可叫他气坏了。小陶阿姨说你不是瞎吗?你怎么又能看见了?老凯说我眼瞎,心不瞎;不像有的人,眼倒没瞎呢,心先瞎了!小陶阿姨就跳起来,满屋里追着他打。结果不仅没打着老凯,还把自己的腿磕青了。
所以打那以后,小陶阿姨就总说老凯是装瞎,陈安堂是钻政策的空子,盲人推拿不是可以减免税收嘛。陈安堂哭笑不得,陈安堂说姐,你可不能把你弟往火坑里推,老凯他要是不瞎,他爸妈梦里都要笑醒了,还用得着来我这里受罪吗?
因为老凯的眼,他爸妈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门槛都快踢烂了。后来知道治不好,这才绝了念想,生了他妹,对老凯呢,好吃好喝地供着,总觉着前世欠了他。盲校上了十年,没上出个名堂;又送他去中医特训学校上了两年,学推拿。再早,他父母甚至带他去学过钢琴,希望他成为阿炳那样的音乐家。无奈他不是那块料,学啥都不上心,他爸妈没办法,这才托了人,把他送到陈安堂这里来。“钱不钱的,无所谓,总得有个地方,让他踏入社会吧?”他父亲软弱道:“陈老师一看,就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你就全当喂个小猫小狗啥的,我这里……就千恩万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安堂只能收下。也不拿他当个正经人使唤,他爱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爱干多少,就干多少,不干,也不说他。老凯就落得自在,拿着他老爸给的零花钱,泡网吧。本来这附近的一家网吧,是没有专供盲人使用的电脑的,后来为了钓老凯,老板特意请人安装了读频软件。老凯他爸,一个月给他两千块钱零用钱,够他花的了。老凯他爸原是省三建的技术员,企业改制后,自己拉了一支几十人的建工队,接一些二手工程,一年下来,少说也挣个百八十万。老凯的网恋,也就搞得热火朝天,那个网上认识的南京女孩,甚至声称要嫁给他呢。
“她一个明眼人,会嫁给你?那是诓你呢,傻孩子!”
彩彩总爱叫他们傻孩子,虽然她自己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自从办了卡,彩彩就成了“安堂推拿”的常客,三天两头地过来推拿。安堂表舅说她的脖子,都有八十岁的年纪了:“你想啊,一晚上不歇气地摇头,少说也得摇上个万把次吧?一天抵上人家一年,能不老得快吗?”
陈安堂说得并不准确,彩彩的脑袋,一晚上绝不止摇一万次,而是摇上几万甚至十几万次,这就是“摇头妹”的生涯。她们的脖子,虽然从表面看起来,仍然美白如玉,和一般的年轻女性没什么两样,但内里却是肌肉松弛,骨骼变形,衰老得一塌糊涂了。她们的脖子,每天都以超出常人百倍千倍的速度老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只手托住彩彩的脖子,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放松,小九的脑海里,突然闪出郜老师的这句话。郜老师说,“什么叫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看马宝宝,你就知道了!”
马宝宝是马三贵的闺女,马三贵是庄里头最有钱的人,庄上人风传,他在外头,一年能挣十好几万呢。这当然是乡下人的见识,马三贵是中国最早一批搞“防腐”的农民企业家,一个工程赚的钱,也不止十好几万。马宝宝就和庄里别的小闺女不一样,一头的黄毛,骑电驴子,涂红指甲。见了彩彩,小九才知道,城里早不兴红指甲了,城里时髦的女孩,都是涂黑指甲。也不兴一头的黄毛,而是只染前头的几缕头发。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小九想不通,跟个女鬼似的,看着不吓人吗?马宝宝的学习不好,在班里垫底,作文尤其差。郜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我最喜爱的人》,别人都是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外爷外奶,马宝宝不,马宝宝写“我最喜爱的人是小龟,我天天做梦都梦见他!”郜老师很生气,郜老师说让你写人,谁让你写动物了?马宝宝就站起来说,你让写人就写人,小龟难道不是人吗?班上的男生女生,就一起哄堂大笑,把郜老师给笑懵了。台下有人大声喊:小龟是日本最流行歌手龟梨和也的昵称,在亚洲可红了!郜老师突然就涨红了脸,拿起马宝宝的作文本,在讲台上摔得“啪啪”直响,再后来,就说了那句著名的话。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说的不正是彩彩的脖子吗?
“小九!”彩彩扭扭脖子,烦躁道:“你就不能使点力气,你这是推拿呢,还是绣花呢!”
小九愣怔了一下,试着换了一种手法。给彩彩,他不敢用力道太重的“剥”和“滚”,只敢用手法较轻的“揉”和“压”。他担心一不小心,把彩彩的脖子弄断了。他尽量使自己的手法轻柔、匀实、富有渗透力,让力道直达肌肉深处,让肌纤维彻底放松。当然,这是行话。每晚临睡前,小九都看上几页书,照安堂表舅的话说,光靠蛮力,可吃不了推拿这碗饭,得有理论才行啊。“彩彩姐,这样行吗?”他轻声问,彩彩却已经闭上眼睛,舒服得睡着了。
安堂表舅不声不响地走过来,让他退到一边看,自己给他做示范。但彩彩立刻就知道了,彩彩说陈哥,你到底还是给我做了,你的手法,就是比小九的地道,这没办法!这样吧,我也不要什么优惠了,你亲自给我做,总行了吧?
持卡的客人,享有八折优惠。陈安堂不吭声,默默地推、压、滚、按,一整套手法做完,又密密推压了脊柱两侧,末了,“啪啪啪啪”,重重拍了几下,对小九说:“做颈椎,一定要在脊椎上收尾,记住了?”
彩彩站起来,笑笑,边整理衣服边对小九说:“那些个老女人,再敢吃你豆腐,你就跟你姐说,记住了?”
小九慌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彩彩却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03
平日里打扮得花蝴蝶似的小陶阿姨,这回不知又出什么妖蛾子,穿了一身灰不灰蓝不蓝,男不男女不女的衣裳进来了。这使她看上去像是换了一个人,陈安堂第一眼都没认出来她:“哎呀呀呀,姐!”陈安堂以他一贯的作派大呼小叫道:“今个怎么这么个装扮啊?俺姐夫跟你离婚了?”没等他说完,就让小陶阿姨一口“呸”了回去,小陶阿姨说你姐夫才跟你姐离婚了呢,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这是法兰西名牌设计师那个、那个、那个……谁设计的时装,你懂吗?
陈安堂当然不懂,陈安堂只是觉得好笑。还法兰西呢,不就法国吗?绕这大个弯子干什么?这个老女人,只要小九在跟前,立刻就变得愚蠢,可笑,没有智商。实际小陶阿姨身上穿的,根本不是什么法国牌子,而是德国大牌时装ADD•09春夏系列,ADD走的是中性路线,略显宽松的剪裁,素朴单纯的颜色,是这一年的时尚新宠。她的“一号闺密”路艳丽说,陶总你看你这身装扮,老大妈似的,难怪钓不住你那小情人。我来给你换一种风格,准保你脱胎换骨!小陶阿姨不高兴了,说我怎么就老大妈了?我不才刚过三十五嘛,比你还小一岁,怎么你不是老大妈,我反倒成了老大妈了!
路艳丽知道自己的话,戳到她的肺叶子上去了,于是慌忙道歉,又安慰她说,我不是说你老,我是说你的那个小帅哥,实在是太年轻了!你想啊,你都三十五了,他才十八,差不多改他两个了。所以你要想钓住他,就不能让他时刻觉得你长他一辈,别的先别说,这回再去,先把称呼改了!
他怎么才十八?他都十九了!小陶阿姨嘟囔说。但气愤归气愤,路艳丽这话,她还是听进去了。所以这天一推开陈安堂的门,她先就郑重宣布:小九我正式说给你,从今天起,你得喊我姐,整天阿姨阿姨的,都把我喊老了!
陈安堂是何等样人?一听这话,立即咋呼起来:咦!那咋能行啊?岔辈了、岔辈了!我喊你姐,他喊我舅,你再让他喊你姐,这不是乱了辈分了嘛!
“陈安堂!有你什么事啊?”小陶阿姨“呼啦”一声转过身来,指着陈安堂的鼻子说:“他是他,你是你,你别说喊我姐了,你喊我妈我都敢应,咱们这是各兴各叫!”
因为没有防备,陈安堂一时愣住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说好好好,姑奶奶、姑奶奶!咱们各兴各叫,各兴各叫!
边上,小九木着脸站着,理床单,垫洞巾,一板一眼,做推拿前的准备工作。小陶阿姨气道,小九你听见了吗?从今往后,你喊我姐,你要是听见了,你就点点头!
小九仍是木着脸,泥塑一般。小陶阿姨“忽嗵”一声,倒在了推拿床上,气急败坏道:你快给我“拿拿”头——哎哟小九,你气死我了!
这最后一句,她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有些歇斯底里了。客人们全都捂着嘴,偷笑,实在憋不住的,就直接冲出门去,笑得蹲在地上。小陶阿姨才不在乎呢,她一把扯下垫单,盖在眼睛上,作为对自己的惩罚。这是她第一次闭上眼睛,让小九做推拿。她不恨小九,只恨自己,恨自己在小九面前,怎么就这么不顾脸面,这么没自尊。她对小九,真像是人家说的,豆腐掉进了灰窝里,吹又吹不得,打又打不得。也不是没有试过别的法子,约他出去喝咖啡,他不去;给他买衣裳,他不要;实在没招了,她拿出了一张银联卡来——九啊,这里头有二十万块钱,你拿去,给阿姨治治腰。她说的阿姨,是小九的母亲,陈安堂的表姐。幸好陈安堂那天不在跟前,他要是在跟前,指定要笑掉大牙。小九虽说人小,主意却大,任凭你说什么,他都装听不见,给他什么,他也不推,也不搡,也不拿。这真让小陶阿姨束手无策了,你总不能去撬他的嘴,去掰他的手吧?再说了,诊所里的客人出出进进,哪能都是她和小九俩人在屋啊?不知啥时候门一推,人就进来了。陈安堂这个婊孙养的,最近防备得紧,吃过中饭也不上楼去歇午觉了,野狗看死孩子似的,就在眼面前戳着。小陶阿姨有些烦躁,总这么吊着,她都快失去耐心了。想个什么法子,才能让小九就范呢?她想,要不,就从陈安堂身上下下功夫?
“你早该这么着了!”路艳丽说:“我就不信,用钱砸不倒他姓陈的,无非多花一点,你又不是舍不得。”听了这话,小陶阿姨兴奋起来,咬牙切齿道:陈安堂你个婊孙养的,你等着!
04
接到小陶阿姨的短信,陈安堂一时有些发懵,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小陈医师:听说你想买间门面房,时代广场可以吗?下午三点半,在青藤茶室见面,过时不候噢!”
陈安堂晃了晃脑袋,想这是小陶阿姨发来的吗,语句这么通畅。这当然是小陶阿姨发的,但不是小陶阿姨写的,这是路艳丽的手笔,路艳丽是正宗中国语言文学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本科。路艳丽原在一家大型国企当文秘,做了小陶阿姨的“闺密”后,就辞掉了工作。反正有小陶阿姨罩着呢,吃喝都是小陶阿姨付帐,一个月再陪她去一趟香港,“扫货”。一趟扫下来,手袋时装,珠宝首饰什么的,女孩子该有的东西,捎带着就全都有了。她妈妈说,好好的一份工作不干,去给人家当跟班,你一个大学生,不觉得脸红吗?路艳丽说大学生算个屁,我们班女生,有几个穿得起法国名牌?见了我,眼珠子都快滴血了!
所以小陶阿姨的一切事务,都是路艳丽打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为她在家族企业中争利益,为她出谋划策。这其中包括怎么和她老爹斗智斗勇,和她老妈斗智斗勇,和她老公斗智斗勇;听她诉说她对小九的痴情,应付她喜怒无常的脾气,以及突然爆发的狂躁。这则短信,虽是短短的三十来字,路艳丽却颇费思量,话既不能说得太软了,也不能说得太硬;既要让陈安堂动心,又不能让他觉得“上赶着”。所以关键就在一个字:吊。路艳丽深通“吊经”,比如对小陶阿姨,她就做出随时随地准备离去的样子,不冷不热,吊她的胃口。
陈安堂做了几年,手头上有了点积蓄,投到股市上,众人皆赔,他却赚了。就想买间门面房,留着养老。眼下虽说才三十出头,离老无所依还远,可他是单干,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老婆的穿戴,将来孩子的教育,全都要自己去挣,不能不未雨绸缪。住房是两年前就买下了的,不大,百十平方,是他干妈刘阿姨的房改房,他干妈为人“海”,一张口就便宜了十万,人人说他买着了。他干妈原是他的客人,一进门陈安堂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不是个凡角。他随即沐手凝神,为她做了一个“全身”,以致刘阿姨坐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浑身通泰,像是重投了一回胎。后来就总来“安堂诊所”推拿,不管多忙,一定要等陈安堂亲自上手。再后来,就认了干妈,再再后来,刘阿姨的房改房,就卖给了陈安堂,连同一堂实木家具和全套电器,也都给了他。陈安堂搬进去的那天晚上,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搂着他老婆一遍遍地念叨,说小麦啊小麦,咱总算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了!
他老婆小麦“啪啪”亲了他两下,一翻身骑在了他的身上,学着电视上的女人说:老公老公,我爱死你了!
所以尽管知道小陶阿姨的这个便宜不好占,他还是舍不得错过。不就是小九嘛,她还能把他吃了?陈安堂太想有间门面房了,城里的房子,就是乡下的地,陈安堂能不动心吗?下午的三点多钟,锦绣大道上车水马龙,年轻女人们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裙装,红尘十丈,人声喧闹。陈安堂站住脚,辨别了一下方位,很快就看见了青藤茶室的仿古门楼。
推开茶室的门,陈安堂一眼看见,小陶阿姨在大堂前的楼梯口站着,看样子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这个女人!陈安堂笑了,心说幸亏她有钱,幸亏三十多了,不然早让人卖到山里去,给老光棍当老婆去了!一边想着,一边跟在她的身后,进了雅间。还没等坐下,小陶阿姨就迫不及待,把底牌亮了出来,说陈啊,你不是想买间门面房吗?时代广场是我老爹开发的,你就说吧,你想要什么位置,我给你弄!
陈安堂坐下来,笑着问:姐,你不会连壶茶,也舍不得给我喝吧?
小陶阿姨这才回过味来,自己来了这老半天,居然都没想起来要壶茶喝。她有些生气,当然是气自己,怎么啥事一沾上小九,自己就任啥都顾不上了?她站起来,左右看看,大声吆喝道:老蔫哪,老蔫——你聋了啊老蔫?在哪儿呢,给我出来,快点!
一个半大孩子跑进来,一边手忙脚乱地递上印制精美的茶谱,一边口若悬河,说这位女士,红茶有滇红、祁红、川红、闽红;绿茶有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华顶云雾、高桥银峰;眉茶有珍眉、凤眉、秀眉;铁观音有奇兰、水仙、黄金桂……
小陶阿姨一把夺过茶谱,骂道:你少给我放这没味的屁,老蔫呢?到哪挺尸去了?
小伙计小心翼翼地问:老、老蔫……谁是老蔫?
小陶阿姨推开他,走到门边,大声喊道:老蔫,老——蔫!你要气死我啊?
一个四十来岁仪表堂堂的男人,慢慢踱了过来,微笑着问:陶总,你这是……生谁的气啊?啧啧啧!都气成这样了!
小陶阿姨骂道:生谁的气?生你的气!你聋了吗,这半天才出来!
男人却不害怕,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得换身衣裳,才敢出来见你嘛。这位先生是……
“关你屁事!”小陶阿姨说:“照老样子,赶紧给我端上来!”
小伙计一伸舌头,溜了出去,悄声问迎面过来的领班,说这谁啊,母夜叉似的,擂死我了!
领班做个眼色,让他赶紧走,一边小声说这是老板的老板,你还不躲开去,找死啊!
茶和茶点,很快就端了上来。老蔫还嘻着嘴,磨蹭着不肯走,小陶阿姨却已经把脸垮了下来。小陶阿姨说老蔫你忙你的去吧,我这里有重要事情要谈。老蔫笑不哧哧道,有什么重要事情啊?陶总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
陈安堂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和小陶阿姨的关系不一般。八成又是个吃软饭的,陈安堂想,看他那个油头粉面,低三下四的样,他不吃软饭,还有谁吃软饭?
又磨蹭了一会子,老蔫总算走了。他刚一出门,小陶阿姨就急吼吼道,陈!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是怎么个打算?
那能有什么打算?陈安堂想,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但他并不急着回答,他要绷一绷,让小陶阿姨先沉不住气,反正有的是时间。小陶阿姨果然沉不住气了,她说陈,咱也别在这磨牙了,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真是迫不及待啊,陈安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有些可怜起小陶阿姨来。他说姐,你是知道的,我也没啥积蓄,我干妈的那套房,还欠着房贷呢。
小陶阿姨却已经站起身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个我知道,姐为你想着呢。姐是这么为你打算的,你孬好交个五万首付,剩下的,姐给你找建行的老卢,贷款。市口也随你挑,价钱嘛……这样吧,成本价,每平米四千。
陈安堂一个趔趄,差点没绊跌倒:多、多些?
小陶阿姨笑得花枝乱颤,说陈啊陈!看把你给吓的,四千,一平米四千!
陈安堂激动得浑身发抖,手抚着心口,一遍遍对自己说,镇定、镇定!陈安堂,你给我镇定一点!
时代广场的铺面,号称“黄金旺铺”,广告上打出的价格,均价九千九百八十元。坐进小陶阿姨的跑车,陈安堂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浑身的血液,全都涌到头上来。他说姐,你的这份情义,让兄弟拿啥回报啊,姐!
小陶阿姨斜睨着看了他一眼,有些扭捏说拿啥回报,你说拿啥回报?姐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对小九没别的,就是喜欢!
陈安堂就不说话了,不过心里已经决定,今后对小九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的社会,不就是这样嘛,再说有多少男人,上赶着给有钱的女人当姘头啊?小九一个乡下孩子,能傍上小陶阿姨这样的人,不也是他的福分嘛。
姐,陈安堂在心里说,你可别怨恨你兄弟啊,谁让咱是乡下人,谁让你兄弟没本事呢。
他这回喊的,可不是小陶阿姨,而是小九的母亲,他的姑舅表姐。
05
彩彩颈部的椎节越来越松动,肌肉越来越松弛,摸上去豆腐渣似的,小九都不敢使劲,生怕一使劲,把它给推散了架。
“你使点劲呀,小九!”彩彩心烦道:“你不是总说人家夸你的手法好吗?就这也叫好?丢死个人了!”
小九仍不敢用劲,试探着加了一点点力,又小心翼翼地缩回来:“彩彩姐,你别干这个了,咱换个工作不好吗?”
“我要你管!”彩彩厉声喝道:“鸡巴毛还没长硬呢,就敢对我说三道四,找骂呢?”
小九的脸瞬间窘得通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手也停了下来。彩彩愣怔了一下,掉过头来,拍了拍他的脸,哄他说:哟!还真掉眼泪呀?姐是逗你玩呢,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姐给你道歉!
小九不好意思了,抹了一把脸,嘟囔道:谁哭呢,我是迷了眼了嘛。
彩彩笑了,说你是不愿听姐说脏话吧?姐往后不说了,留给你说,哪有乡下的小子,小闺女似的,说话不带个脏字呢。
“那俺也不说!”小九赌气道:“你这么着,不是自己看不起自己嘛!”
要说彩彩对小九,那是真好,每回来,都不忘给他带好吃的,一拎一大包。在彩彩看来,“安堂”免费提供的一天两顿工作餐,基本上不见荤腥,勉强填饱肚皮罢了。小九不比老凯,老凯手里有钱,饿了馋了,出去买着吃,反正出门不远就是小吃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小九舍不得,有不要钱的饭菜,为啥还要出去吃?再说顿顿精米细面,有油有盐,有汤有水,还想怎么着啊?彩彩就总给他带吃的,萨琪玛、牛肉干、鱼片、火腿肠、巧克力豆……小九说彩彩姐你别总给我买这些,你挣点钱也不易,哪能都给我花了。
彩彩“扑哧”一声笑了,说我的傻兄弟哎,姐工作一个晚上,挣得也不止这些,哪能都给你花了?
小九就又眼泪丝丝地,想掉眼泪了。彩彩忙说别别别!你可别给我来这个,不就给你带点吃的吗?你至于嘛!
陈安堂私下里吓唬小九,说九你可别乱吃她给你的东西,当心她给你下套!小九吓得白了脸,犹豫着说舅,不能吧?彩彩姐她人那么好。陈安堂说你懂什么?她一个“摇头妹”,整天在迪厅里混,迪厅是个啥地方,啥人没有?你以为那些摇头丸,都是他们自己愿意吃的啊?那是让人给下了套,上了瘾,没办法!
听了这话,小九吓死了,打那以后,就不敢随便乱接彩彩的东西,她要是硬给,就堆在桌子上,几天下来,堆了一大堆。彩彩问怎么了?是不是那个老婊子又吓唬你了?她这话还没说完,小陶阿姨就进来了。小陶阿姨二话不说,冲上去就给了彩彩一巴掌,说你个小婊子,你敢骂老娘,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两个女人就扭成一团,把陈安堂一大盘拔火罐用的玻璃罐子,从桌上扫到了地上,全都打碎了。那是一副套罐,大小二十四个,把陈安堂给心疼死了。这两个臭婊子,把他这儿当什么了?这么明火执仗地闹!小九也不能留了,再留下他,非让他闹家败了不可。想到这里,陈安堂上前去,一把薅住了小九,把他往门外推,一边推一边说九,不是舅不留你,是舅不敢留你,你看你来了以后,惹出了多少是非?你还是走吧,舅这里实在是供不起你这个大菩萨!
小九“哇啦”一声哭了起来,连声说舅,舅!你别撵我走啊,我再都不敢了……
这一招还真灵,两个女人立马不打了。小陶阿姨捋捋头发,说陈安堂你干什么?你放开他,有什么事,你和我说!
陈安堂冷笑一声,说我和你说?我和你说得着吗?我管教我外甥,碍你什么事了?说着,踩着一地的玻璃碴子,上楼去了。
小陶阿姨倒也不生气,笑着说陈,脾气还很大啊!姐不就问一声嘛,怎么,还真生你姐的气啊?
彩彩涨红了脸,大声说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都几十几的人了,还去勾引人家小男生,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有多老!见小陶阿姨又要扑上来,小九慌忙张开胳膊,护住彩彩,一边说彩彩姐,快跑!
小陶阿姨气伤了,一边往楼上去找陈安堂,一边说小九你就气我吧——你气死我算了!
陈安堂见她往楼上来,堵在楼梯口不让她过,说陶总,我和俺媳妇商量了,俺手上暂时没钱,你那个铺面,俺不打算要了。小陶阿姨恨声说你行啊,陈!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算是瞎了眼了!
实际话一出口,陈安堂就有些后悔了。那不单单是一间铺面,那是格扎扎的一摞人民币啊,拿过来只要一倒手,身不动膀不摇,百十万就到手了。所以看小陶阿姨不上不下,在楼梯的半腰站着,就又恬着脸,磨个弯子说姐,其实吧,你兄弟就这么个人,说话不过脑子,你可别往心里去啊。一边说着,一边侧开身子,把她往楼上引,小陶阿姨也就不再计较,跟着他上来了。
没人知道那天下午,在楼上的理疗间里,陈安堂和小陶阿姨说了什么。也可能俩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反正从那一天起,中午一吃过饭,陈安堂就出门去中医学院他老师家,说是说请他老师辅导专业课,考他老师的研究生,实际就是有意躲出去,给小陶阿姨留空闲。奇怪的是,打那以后,彩彩也不睡懒觉了,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准时到陈安堂的店里做推拿。一般情况下,她到的时候,陈安堂他们才刚刚开饭,头一回,老凯还“央”她一块吃,感觉到老板不高兴,二一回就不敢再“央”了。“央”是这里的方言,古汉语在现代口语中的留存,很有味道。老凯说彩彩姐你不坐下,一起吃点吗?“安堂”的工作餐,是陈安堂他娘亲自下手做的,虽说不是大鱼大肉,但热汤热水,有滋有味,比城里人的饭菜好吃多了。就有持卡的客人,专门赶着饭点去推拿,好蹭他家的“大锅饭”吃。这让陈安堂他娘十分骄傲。“添人不添菜,多添一双筷”,陈安堂他娘说:“爱吃俺做的饭,那是看得起俺,啥时想来啥时来,这又不是跃进年,还能把俺吃穷了?”这也让陈安堂的生意,异常红火。陈安堂他娘说的“跃进年”,指的是1958年之后的“三年自然灾害”,农村里饿死了很多人,令中国人至今记忆深刻。但老凯“央”彩彩吃饭,陈安堂就是不答腔,虽说看不见,老凯也能感觉到,老板的脸上一定冷得结冰了。彩彩是何等样人?马上说老凯你吃你的,姐带着呢,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份“肯德基”外卖。陈安堂他娘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来,说带着也不许吃,你没见电视上说吗?“啃他鸡”啥的,都是垃圾食品,他美国人的饭,还能比大娘的饭好吃了?
陈安堂暴声说娘!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怎么啥事你都跟着掺和!
所以虽然陈安堂天天晌午饭后,早早就躲了出去,小陶阿姨还是不能得手。而且彩彩来了,不是做一个“钟”,而是做两个“钟”,回回还唱明了,要小九给她做。彩彩交代说九啊,一个“钟”的颈椎,一个“钟”的“全身”,我要是睡着了,你可千万别叫醒我。楼上的理疗间,小九根本就没空去,更不要说单独和自己在一起了。小陶阿姨看着彩彩,恨得眼里滴血,恨不得一口把她吃了。老凯凑上去说小陶阿姨,要不,我给你先放松着?小陶阿姨说滚!你个小砍头的,你、你、你们气死我算了!
这最后一句话,她是喊出来的,有些歇斯底里了。老凯就偷着笑,跟着MP3瞎唱,摇头晃脑。小陶阿姨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到门外边,审他说你个小砍头的,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捣的鬼,说!
小陶阿姨怀疑彩彩那里,是老凯串通的,要不彩彩怎么突然就天天来推拿了?老凯杀猪一般地叫起来,说小陶阿姨、小陶阿姨!疼死我了……
事后老凯对小九说,九哥,弟对你怎么样?我老凯为朋友,两肋插刀!彩彩说干得好,老凯!姐送你个MP4,你那个,“奥特”了!
曾经有一度,老凯疑心彩彩看上了小九,但暗中留意了一阵子,也没发现什么。彩彩说老凯你个小鬼头,你心里怎么想的,别以为姐不知道!姐给你说吧,姐就是看不惯陈安堂,拿自己的外甥做交易,还有姓陶的那个老婊子,老得屁都放不出来了,还想老牛吃嫩草!
彩彩此时还不知道,小陶阿姨送给陈安堂的,是一份价值百万的大礼,她所能想象出来的交易,不过是将“金卡”升为“钻石卡”,往里面多打个万把块钱罢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小陶阿姨为了小九,肯下这么大的本钱,她要是知道了,非把小陶阿姨撕了不可。
06
小陶阿姨很是心灰意冷,她都有点想放弃了。
“不行!”路艳丽一口就把她堵了回去:“这时候了怎么能放弃?你知道不,你已经一百多万,扔到陈安堂的坑里去了!”
路艳丽心疼的,倒不完全是小陶阿姨的钱,她是觉得她自己,让陈安堂给涮了。“这不是挑战我的智商吗?”路艳丽气愤地想:“也太不把老娘当回事了!”
她决定从幕后走出来,和陈安堂谈一谈,也让他知道,自己是和谁在打交道。约定的见面地点,在大学城的“浅草书吧”,不全是因为近,而是想在心理上,给陈安堂造成压迫。路艳丽在大学城附近的高档社区,已经拥有了一套自己的住房,这很令她得意,有一种傲视同龄人的感觉。陈安堂走进去时,书吧里只坐着路艳丽一个人,周遭异常安静,有轻微的音乐声环绕。从窗子里望过去,草坪一望无际,绿得逼人。这是一个有关生长的季节,草木葳蕤,万物繁盛,阳光普照。陈安堂径直走过去,坐下,拿过一本杂志,一边翻一边问:是你约我吗,请问贵姓?
路艳丽笑了,想真是个聪明人。她记得她在电话里,是说了自己的名字的,他再问一遍,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情绪。她说贵姓就免了吧,我是陶总的秘书,我们见过,在你的店子里。
陈安堂漫不经心道,是吗?我那里的客人多,我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一个回合下来,俩人都知道,今天算是遇见对手了,万不可掉以轻心。陈安堂当然不会傻到自己先开口,路艳丽呢,也在那绷着,不先吭声。打工歌手周云蓬的《失业者》,在书吧里回荡,听上去很民谣,很干净:
餐厅服务员,
每月包吃包住300块钱;
仓库保管员,
每月包吃包住500块钱;
产品推销员,
每月包吃包住700块钱;
电脑打字员,
每月包吃包住800块钱……
周云蓬的歌,唱的都是母亲、家乡和漂泊者的艰难,在大学城一带的酒吧里,一度很流行。能听见书吧的大门,被一次次地推开,接近黄昏时候,书吧里开始上人。这让陈安堂想起他在大学里度过的短暂而幸福的时光,眼角有些湿润。
“陈老板,做人要讲信用!”路艳丽终于绷不住了,“老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首付也交了,房贷也下来了,陶总那里,总要有个交代吧?”
“交代什么?”陈安堂看着她,似笑非笑道:“陶总不是天天都去,小九不是天天都在吗?”
路艳丽让噎住了:“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陈安堂打断她:“我能做的,我都做了,小九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话很难接住,路艳丽一时有些语塞。陈安堂知道,自己在气势上也不能太过凌厉,自己毕竟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于是倾下身子,缓和语气道,“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是吧?这样的事情,得慢慢来。你回去转告陶总,让她沉住气,日子长着呢!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去做,至于其他,就全看造化了!”一边说着,一边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这让路艳丽很有些措手不及,跟着站起来说,陈老板,陈老板!你这算是怎么回事?算是你的承诺吗?
陈安堂却已经走出去了,将路艳丽的质问,隔在了大门里面。周云蓬的歌声仍在继续,单纯如民谣:
我要一直还钱,
我要还清这贷款。
直到有一天,
所有的钱都还完了,
头发也白了,
牙也掉完了……
这是一首名叫《买房子》的歌,陈安堂听了,有些心酸。他长出了一口气,向自己学校的方向走去。迎面过来一群人,叽叽喳喳,打打闹闹,脸上的青春痘粒粒饱满。都是些“大一”的新生,和自己刚进校门时一样,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不知道自己的前程,将来有多远大呢。陈安堂突然想哭,错开身子,走到树丛里去。时令已是暮春,樱花已经谢了,蔷薇却还开得热烈。远远的,能看见自己学校的图书馆大楼,那里的一切,自己曾是多么的熟悉啊,甚至闭着眼,都能摸到自己常去的座位前。陈安堂快步离开,以防被熟人撞见,他在心里说了声再见了,母校!等混出个人样来,我再回来!
推开门的一刹那间,陈安堂就觉得不对劲,正该是诊所上人的时候,往常这时候,里头都是人满为患,今天却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老凯听见声音,慌不迭地迎上来,说老板老板你可回来了,来了好些个客人,都走了。陈安堂诧异说怎么都走了呢?你们是干啥吃的?老凯憋憋屈屈道,他们又不要我推,等你又等不及,我能怎么办……
陈安堂头上的火星子,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他问小九呢,小九怎么不推?还有那两个实习生,都干什么去了?
“九哥……”老凯嘴里跟含颗核桃似的,吞吞吐吐道,“九哥跟彩彩姐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听了这话,陈安堂怒不可遏!他说她是你哪门子的姐?你喊得跟亲姐似的?下回再这么喊,我把你的舌头割了!老凯吓得哭了起来,一边摸索着往外走,一边说老板我这就去找他们,让陈安堂给喝了回来。
陈安堂强迫自己坐下,理一理思绪,他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辛辛苦苦开起来的这个诊所,非让小九闹家败了不可。“不管,这个孩子不能留了!”他有些后悔,自己今天不该这么轻易,就允了小陶阿姨的女秘书,这不是自己挖炕自己跳吗?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小陶阿姨已经进来了,路过他身边时也不停步,径直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说陈!今天不推了,你给我烤烤!
陈安堂不睬她,装听不见。小陶阿姨停住脚步,说怎么了?我怎么得罪你了?你这是摔脸子给谁看?陈安堂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想也好,大不了把门面房给退了,大家做个了断!
这么想着,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小陶阿姨见他跟过来了,也不再计较,一边坐下,一边打开手袋,笑逐言开道陈!姐说话算话,你看看,姐给你带什么来了!
陈安堂一时有些发懵,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退去了,也听不清小陶阿姨下面又说了些什么。他颤抖着接过房产证,结结巴巴地问:陶、陶总,这是真的吗?
小陶阿姨哈哈大笑,小陶阿姨说我的傻兄弟哎,姐还能哄你吗?姐怕你等不及,就让他们给办了,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陈安堂抹了一把脸,感觉湿漉漉的,知道自己流泪了。他不忙去接房产证,一边颤着手打开神灯,一边颤着声说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兄弟我……唉!我啥话都不说了!
07
小九坐不住,实在是太吵了。
到现在小九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敢丢下店里的生意,跟着彩彩跑到“凤舞九天”这种地方来。当彩彩拉住他的手,把他往迪厅里领的那一刻,他两条腿直发软。他说彩彩姐咱回去吧,这得花多少钱。彩彩说傻孩子,这是姐上班的地方,谁敢问咱要钱!
小九就这么让她拖进来了,迪厅里震耳欲聋,乌烟瘴气,光线昏暗。小九当然不知道,这里的音乐,是迪厅专用的劲爆嗨曲,只觉得吵——乱。彩彩说九,你在这里坐着,可千万别瞎跑啊,姐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就过来。
她刚走,一个小姐就扭嗒扭嗒地过来了,斜睨着双眼,拧着身子问:帅哥,不请我喝一杯吗?
小九吓死了,小九说你走你走——你走开!彩彩是俺姐,你再不走我可喊俺姐了!小姐笑起来,说哟!还是个生瓜蛋子啊?你这个模样,可真招人爱!说着就伸出手,去托小九的腮帮子,把小九吓得“嗷唠”一声,跳了起来。
听见小九的叫声,彩彩慌不迭跑过来,说小红姐你可别闹了,这是俺兄弟,刚从乡下出来。又回头吩咐小九说,这是你小红姐,别怕,快招呼一声啊,快一点!
小九不情愿,别着脸不看她,彩彩气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喊!看实在却不过,小九这才怯着声,喊了一声“小红姐”。小红笑了,说怪不得呢,我说怎么看着这么憨实呢,原来是你兄弟啊。又说彩彩,你也够胆儿肥的,敢把你兄弟,带到这种地方来!说着就扭嗒扭嗒地走开了,走不几步,回头一笑,对着小九抛了个媚眼。
“别理她!”彩彩说:“她就这样,贱!姐要工作了,你就在这坐着,别人给你啥吃的,你都别吃,饮料也别接,听见了吗?”说着往嘴里塞了点什么,晃了晃脑袋,几下就跳到场子中间去了。
这时场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男男女女,群魔乱舞,灯也不知是啥灯,电闪雷鸣的,一忽儿漆黑,一忽儿又亮得刺眼。味道也不好闻,一股怪味儿。小九吓得要死,眼也不敢睁,只僵僵地坐着,手心里都是汗。他抚住胸口,让自己镇定,想象中自己的灵魂一点点浮出黑暗,在空中高悬。慢慢的,他耳边响起了姐姐们的声音,在浑浊嘈杂的重音之上,清晰而柔软:
吃罢了晚饭奴进绣房,
打着了火嘛把灯点上。
忙把大底子拿在手,
我纳罢了这行纳那行,
想起了往事嘛,
哎哟我哭上一场……
那是小九熟悉的家乡小调,泥土一样,让小九温暖。小九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他睁开眼,往人群里瞅瞅,看见彩彩正围着一个男人,蛇似的扭动着身子,头发全都披散开来,狂甩。小九很怕她一不小心,把脑袋甩出去了,想上前去阻止,又不敢。这时,灯突然亮了起来,彩彩回过头来,对他灿然一笑,刹那间,露出一张鬼一般的脸。他感到陌生,也感到害怕,浑身再次僵住,不得不用手按住心口,给自己壮胆。
一个打扮得有些吓人的老男人,端着杯子凑上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见小九没反应,他索性挨着小九坐下来。有一股很怪异的气息袭向小九,他本能地退缩,不想老男人竟伸出一根手指,去撩他的嘴唇,把小九吓得,汗毛根都竖了起来。小九说你、你、你想干什么?老男人笑了,女里女气道哟,哟,弟!还含羞呢?你这个样子,可是很迷人噢,要不,我们去外边转转?说着就放下杯子,上来拉扯小九,被小九奋力挣开。小九带着哭腔说你要干什么啊你?姐!姐!!姐!!!……音乐声震耳欲聋,盖住了他的喊声,老男人嘻着嘴,很是不屑道,你喊什么喊啊?别再喊了,我给你双份钱!
小九怕极了,挣开他的手,拼命往外跑,跑到门口,看见两个保安一左一右站着,很凶的样子,吓得又缩回来。老男人气喘吁吁,一边追上来一边说弟,弟!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你跑什么跑嘛!
小九不再犹豫,麻着胆子冲了出去,居然也没人阻拦。
逃出来的小九,仰面朝天呼了一口长气,想这是什么地方啊?太吓人了!下回打死我,我都不来!他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还在转公交车的途中,就听见有人说“凤舞九天”刚刚发生了械斗,死了一个小姐。这应该是小九离开之后的事情,消息传得真快。不会是彩彩姐吧?小九的心“砰砰”直跳,腿一个劲地抖,怎么掐都停不下来。“凤舞九天”经常发生械斗,为了毒品,为了小姐,为了一句话或是一杯饮料,双方就能大打出手,这座城市的人们,早已是司空见惯。谁都知道,“凤舞九天”有黑道背景,据说和当地公安也有勾结。所以尽管多次发生命案,多次遭到查处,多次吊销执照,但风头一过,它照样开门营业。小九一边庆幸自己早一步逃出来了,一边为彩彩担心,回到店里,差不多的人都吃过饭了,只老凯一个人还捧着个碗。本以为要披头盖脸,挨一顿臭骂的,不想安堂表舅见了他,什么也没说,只让他赶紧洗手吃饭,说客人都等着呢。老凯小声说九哥你可回来了,你跟彩彩去了哪里?老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你可小心点!
陈安堂喝住他说:吃饭!
晚饭后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很多客人为了抢床位,特意赶着饭点来。小九不敢怠慢,三下五除二,几口就把饭扒了,洗洗手,几步就抢到了按摩床前。客人已经躺了很长时间,明显有些不耐烦。此后一直到十一点半打烊,店里的客人一个没走,一个又来了,连老凯都顶上去了,哪还有功夫扯闲篇?更别说盘问他了,小九提着的心,这才算放下来。安堂表舅是快十二点走的,临走时说九啊,你和老凯赶紧洗洗睡觉,别太晚了,明天还得干活呢。
小九心虚,只含糊应了一声:哎!
他刚一出门,老凯就激动万分地说九哥,九哥!你说老板这不是出了鬼了吗?他怎么啥话也没问,也没骂你呢?
小九也想不通,安堂表舅为什么没骂自己,按他往常的脾气,至少要发一通火,说不定还要把自己撵回衣桥老家去呢。他这回为啥这么抱得住火呢?小九心里直打鼓,一夜翻过来倒过去,几乎就没合眼。
老凯说烦死了,九哥!你能不能不翻?
小九不理他,索性坐起来,问他要了一根烟。小九是不吸烟的,临出门时娘嘱咐了,要学好,不要学坏,别学着喝酒吸烟,更别学着打牌。娘说的牌,不是扑克牌,是牌九,娘说九啊,可千万别沾那个,别说咱这样的人家了,你就是再有,金山银山,也能输个穷光屌蛋!小九是个好孩子,娘说的话句句上心,老凯那么给他烟吸,他都不吸,他说俺娘不让哩。老凯说不是每回给你,你都不要吗?这回怎么又自己伸手问我要烟?
小九说:烦!
两个孩子就这么脸对脸地在黑夜里坐着,透过窗子,能看见远处国购大厦的霓虹灯一闪一烁,不断地变幻。老凯说九哥你别烦了,我要是换作你,眼能看得见,又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还会烦!小九说你那个南京女朋友,不是还要嫁给你吗,你有什么可烦心的?老凯说屁!她那是想我的钱!
春天的夜,很不安静,叫春的母猫,发出婴儿一般的啼哭声,在窗户外边窜过去又窜回来。老凯叹口气说别想了九哥,你是明眼人,不知道盲眼人的苦,你要是我,你就不活了?管他老女人小女人,不都是女人嘛。
老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不像是一个孩子说的,在无边的暗夜里,这声音传出去很远。
08
看见彩彩从“摩的”上下来,取下头盔,等着“摩的”师傅找钱,陈安堂三步两步就跨过了马路,冲到了她的跟前。
“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陈、老、板!”彩彩扭着身子,想挣脱陈安堂的手,却哪里挣得开?陈安堂说你给我老实点!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带小九,去到那样的地方?说啊,你使的什么坏?
彩彩一边挣扎,一边说我能使什么坏啊,我就是带他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哎哟哎哟,疼死我了!你放开,你快点放开!
人很快就围上来了,伸了头看。陈安堂不敢再纠缠下去了,就一把薅起她的胳膊,推她去马路对面。彩彩自然不愿意,就又扭成一团。陈安堂力气大,一声不吭,把她搡过马路,搡进诊所,然后反过身来,把大门“砰”地一关。陈安堂说你少给我撒泼,你的这个钱,我也不挣了,我退你钱,全款!
他说的钱,是彩彩贵宾卡里的钱。彩彩揉着胳膊说哟,陈哥!这事可由不得你了,你说退就退?你说全款就全款?你这叫单方面撕毁合同,我可以到“消协”去告你,我就不信,他们会不管!
小九在一旁,吓得吭都不敢吭一声,脸色煞白。彩彩安慰他说九你别怕,有姐呢。陈安堂说你给我滚!从今往后,你要再敢招惹小九,我和你没完!说着拉开抽屉,抓起一把钱来,胡乱数了数,“啪”地一声摔在桌上,说两千块钱一分不少,你可点清楚了,拿上它,给我滚蛋!
看着他气哼哼上楼去的背影,彩彩轻蔑一笑,在沙发上躺下来。客人全都傻眼了,纷纷坐起来,看。陈安堂他娘一见,对小九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给客人推拿。小九就直不愣噔地去扳客人的腰,客人呢,也就直不愣噔地倒下来,像是倒下一座山。陈安堂他娘说狗脾气,打小就狗脾气,倔!这是骂陈安堂,也是给自己找台阶。说着摸起桌上的钱,数了数,塞到彩彩手里,说闺女,快收好了,这一大沓子钱,可不是好挣的,大娘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些钱!
彩彩不要,彩彩说大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钱来得不干净啊?你说你家陈老师,他、他凭什么这么对我嘛!
说着,哭了起来。
陈安堂他娘想了想,正色道,大娘可没这么想,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咱乡下的闺女,就生来比城里人下贱?大娘就是觉得,你在那样的地方,挣点钱不易,别都“抛撒”了,你乡下的爹娘,还指着你这钱,给你兄弟盖屋呢。彩彩一听,放声大哭,说大娘你咋就知道俺兄弟,等着俺这钱盖屋?俺都两年多没回去了,俺爹俺娘,就知道问俺要钱……
“抛撒”是北边平原上的土话,很形象,很委婉。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诞生过老子、庄子这样的大思想家、哲学家,日常生活中,还保留有很多上古语言。就是穷,十年九涝,不涝就旱。人也就自觉着比长江边上的人,矮上半截。一年有好几百万人,在东南沿海一带打工,田地都抛荒了,庄里除了小孩子,就是老头老太太。小闺女们出去,大都是挣钱给兄弟盖屋,或是供他们上学。农村里嘛,男孩子总是比女孩子,要金贵一些。彩彩他哥已经娶妻生子,三底两上的新屋,起的时候花了四万多,大半是彩彩邮回去的钱。可她还有俩兄弟呢,虽说眼下九年义务教育,上学不要学费,一年还有千把块钱的补助,可接下来总得说媳妇吧?提亲、定亲、下礼、娶亲,哪一样不得钱?屋也不能比她哥的孬了,就是她俩兄弟不比,人家闺女比,人家娘家人,可都看着呢!全都指着彩彩一个人,她爹她娘只知道要,也不问问彩彩在外头干啥,是咋挣回来的钱。彩彩十六岁出来,先是在一家美容店里当洗头妹,一双手泡得跟猪尿脬似的,还净受客人的欺负,有那不讲究的,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就敢摸她的脸。差不多的洗头妹都忍着,可彩彩性子烈,不饶人,有一回就当众打了一个老男人,让老板娘轰了出来。后来,又去了一家小饭铺当服务员,管吃管住,一月二百块钱。是一家夫妻店,老公母俩对彩彩都挺好,就是挣得太少了,照这个样子,啥时候才能挣够她哥娶媳妇的钱啊?所以千不舍万不舍,最后还是离开。临走的时候,那家大婶子多给她开了一百块钱工资,让她找到合适的活就干,找不到合适的活,就再回来。这是这座城市里,唯一让彩彩感到温暖的地方,有时她心里憋屈了,没地方去说,就偷偷跑回去,站在马路对面,对着那小饭铺,远远望上一眼。不是不想进去,是她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进去啊?人家大婶子见了,还不得吓得跳起来?如今听了陈安堂他娘的话,她又不由得想起了小饭铺里的那老公母俩,不由得悲从中来。她一边抽泣一边说大娘,这个钱你收好,这个钱我不能拿,等俺陈哥他气消了,我还回来。
小九追出来喊,彩彩姐!
彩彩站住脚,背对着他说,小九你别怕,你舅要是问你啥,你就往姐身上推。你快回去干活吧,往后,任是啥人带你出去,你都别出去,听见没?
陈安堂从楼上伸出头来,大声喊:小九,回来!
事后有人问彩彩,为什么要把小九带到那样的地方去?就不担心他学坏吗?彩彩说我就是担心他学坏,才带他去,他一天在店里头待着,只知道下死力气,到了外面,不上当受骗才怪呢!我就是要让他看看,这个世道有多坏,人心有多险恶,女人有多不要脸!
09
“辉煌”的姚副总从四川回来了,打电话给陈安堂,让他带上罐子,赶到丽景饭店的2028房间。
这一年多来,姚副总一直代表“辉煌集团”,在四川灾区搞“援建”。陈安堂的店子是不能去了,一个月才回来一趟,没有时间。奇怪的是姚副总回来了,也不住在家里,而是住在宾馆里,要见什么人,都是在宾馆里见。一般来说,陈安堂是他第一个要见的人,大致是飞机临起飞前,他先给陈安堂发个短信,告诉他几点起飞,几点落地,让他几点到宾馆。陈安堂这一天就有些神思恍惚,心慌慌的样子,坐立不安。他媳妇小麦,顶看不上的就是这一点。小麦说不就是去给姚胖子做个“全身”吗,就激动成这样?我都觉得没脸!陈安堂说你懂个屁,姚胖子“援建”回来,说不定就“扶正”了,你想想,“辉煌”的大老板啊,一年手里得有多少项目?得过多少钱?他手指头缝里露下来一点,就够咱吃一辈子的,你以为我就图那三百块钱?小麦哪里肯信他这套鬼话?小麦说你一个做推拿的,能有什么项目落到你头上?别做梦娶媳妇,净慕好事了,赶紧把借给你同学的那一万块钱,给我要回来!
“慕”也是他家乡方言,很古雅。陈安堂就笑话她,说她一个钱看得磨盘大,只知道小鸡刨食,刨一口吃一口,一辈子也发不了大财。他说你没见着俺班李红兵,自打认下一个什么狗屁开放区的李主任做干爹,就摇身一变成了“海格地产”的李副总了吗?他凭的什么,还不是凭他能从他干爹手里,拿下一块地来!他干爹又凭啥给他当干爹,不给旁人当干爹?还不是因为他三天两头,屁颠屁颠地跑去给他做推拿,推得他舒坦?所以做人啊,不能目光短浅。也因此每回去宾馆给姚胖子做推拿,陈安堂都是亲自去,一个人去,他才不会傻到把这样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旁人呢。老凯有一回缠着他,非要跟了去,说是听说那家宾馆的地毯,有一尺多厚,踩上去棉花似的,想跟去踩踩。对老凯他倒不防什么,老凯一个盲眼人,对他能有什么威胁?陈安堂就是怕多一个人去,夹在他和姚副总当中,打破了他苦心经营的私密空间。老凯不通相,还一个劲地死缠烂打,非要跟了去,陈安堂就没有好声气,说你去干什么?你怕人家不知道你瞎啊,非要跟去现眼!老凯就不吭声了,情绪半天上不来。其实陈安堂去了,也就是给姚副总做个“全身”,两个“钟”,姚副总为人“海”,一趟付他三百块钱。但是这一回,他却破例喊上了小九,他说九,九!拿上东西,跟舅去见见世面!
他说的“东西”,是指那一套拔罐子用的火罐。去姚副总那里,一般是不用带罐子的,而且就是带罐子,也用不着两个人啊,几个玻璃罐子,又能有多重?又不用人抬!所以众人就有些诧异,老凯更是不痛快。老凯说老板,你不是说用不着两个人吗?九哥不是人啊,你咋就带上他!陈安堂说你少废话!是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他们是打的去的,下车时要了发票,姚副总许的,打的费给报,陈安堂都攒着呢。小九是头一回坐出租,陈安堂特为等了一辆好车,让小九坐前边。陈安堂说九啊,听舅的话,好好干,干上几年,咱也买辆车,开回庄里去,给你娘长长脸!
小九吃了一吓,说舅,咱能吗?
陈安堂说咱怎么就不能?舅不是在省城,买了房子了吗?你只要听舅的话,就没啥不能的,往后你混好了,把你娘也接进城里来!小九不说话,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城市的夜五光十色,令小九目不暇接。他觉得安堂表舅说的,几乎是胡话,他一个乡下孩子,在表舅的推拿店里帮工,指着啥买车买房呢?他无声地笑了,心说舅,你这是哄我高兴呢。
住大饭店的姚副总,和到店里去的姚副总,看上去不大一样,说话拖着腔,像个大官。他问罐子带来了吗?我有点想感冒,推过了给我走走罐,祛祛风寒。小九站在门边,犹豫着不敢往里去,里头太豪华了,铺着老凯说的长毛绒地毯。姚副总说小外甥,来来来小外甥!你怎么不往里进啊?进来,进来!
小九就进来了,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生怕踩脏了地毯。安堂表舅倒是熟门熟路,径直走进里面一间。小九不敢跟进去,伸头看看,发现靠窗户的位置上,放着一张按摩床,觉得好奇怪。安堂表舅说小九你也别愣着了,过来先把姚总的两条腿给放松放松,别太用力了,起手缓一点!
姚副总脸朝下趴着,舒服得直哼哼,不一会儿就鼾声震天。陈安堂见他睡着了,就悄悄挪开了脚步,留下小九一个人,自己则蹑手蹑脚,走到了外间。小九不知他要干什么,伸头看看,发现他走到沙发前,坐下,两腿高高地架在茶几上,躺了下来。小九有些心慌,生怕姚副总看见了不高兴,陈安堂先还打手势让他放心,后来索性不睬他,闭上了眼。这中间姚副总醒了一次,癔癔怔怔地连声说好、好、好!陈啦,我找过那么多人给我推拿,都没有你推得舒坦!
陈安堂笑了,冲着小九,做了一个鬼脸。
外间有个小冰柜,陈安堂顾自走过去,拉开门,拿出两罐冰啤酒,打开来,一边自己喝,一边递给小九一罐。小九摇摇头,不是没手接,是不敢接。他觉得安堂表舅太不讲究了,怎么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呢?像是知道小九心里想什么,陈安堂笑笑,悄声说不喝白不喝,九,这可是德国黑啤,反正又不要咱拿钱!
因为加了走罐的项目,姚副总这回付了五百块钱,临了又踢踢茶几边上两盒风干牦牛肉,让陈安堂带走,说是四川特产。这些个有钱人哪,真是拿东西不当个东西,小九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加上牦牛肉的钱,安堂表舅这一趟,挣了有小一千。这样的盒装牦牛肉,小九在超市里见过,一盒最少要二百多元。就这么三瓜不当俩枣的,说送人就送人了?这些个有钱人哪,真是有钱!
门无声地关上了,是安堂表舅自己带的门,姚副总躺在沙发上,闭着眼享受,身子甚至都没欠一欠。小九拎着两盒风干牦牛肉,跟在他舅的身后,往电梯方向走,地毯很软,很厚,踩上去有一种不着地的感觉。眼看就到电梯口了,安堂表舅突然说九,今晚上咱也别回去了,就在这里洗洗澡,看看电视,在那进口席梦思上,体验体验!小九以为自己听岔了,说舅,你是说咱爷俩,今晚上不走了,在这里开房间?陈安堂说是啊,不管吗?小九笑了,说舅你哄俺的吧,那得多些钱!
怎么从楼梯口走回来,又怎么进到房间里去的,小九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安堂表舅走到一个门前,把手上的东西递给自己,然后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卡来。“嘀”的一声响后,门无声地开了,小九跟在他的身后,迷迷瞪瞪地往里走,做梦一般。不是姚副总那样的里外间,而是一间房,也铺着厚厚的地毯。小九当然不知道,这样的房间,宾馆里的说法叫“标准间”。小九说舅,咱真住啊?那得多些钱!陈安堂说多少钱也不要咱出,管他呢!小九不信,说舅你可别想起来一出是一出,要是让俺妗子知道了,不和你打离婚才怪呢!
陈安堂踢掉鞋,把自己往席梦思床上重重一摔,说:放心吧,九!这是姚胖子名下的房,共产党的钱!
听他这么说,小九这才敢坐下来。他四下里张了一眼,发现拐角处也站着一个小冰柜,比姚胖子房里的那个,要小上一些。进门的玻璃橱柜上,摆着一些吃的,有饼干、开心果、巧克力、方便面。每一样食品上头,都写着“非赠品,开袋十元”。小九数了数,一小袋开心果,最多二十几粒,就要十元钱。谁会去吃它啊,小九说,除非脑子有病,憨!陈安堂说人家才不憨呢,这钱能开到房钱里头,吃的人还不少哩!说着,就撕开了一袋开心果,扔给小九,小九连连摆手,像让烙铁烫了似的,又扔了回来。
陈安堂说九啊九!看你那点子出息,让舅咋说你好哩!
陈安堂让小九先看电视,自己先洗澡,又亲自动手,泡了两盒方便面。把小九心疼死了,这样的方便面,超市里才卖三块多钱。陈安堂说给你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明白啊?是姚胖子付钱,不是咱付钱!
小九不说话了,心说姚胖子的钱,就不是钱了吗?
他不想看电视,嫌吵。平常在店子里,看得够多的了,电视机从早开到晚,从来不关。没什么好节目,电视剧里不是哭就是笑,吵得他心慌;再不就是血肉横飞,尸身遍地,看得他心惊胆颤。小九胆小,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也不是没有好节目,他喜欢看新开的中央九套,纪录频道,“森林之歌”、“地理中国”、“面条之路”啥的,他都喜欢看。这有个什么“看头”呢?老凯嗤之以鼻。小九不太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小九心静。可店子里也不只他小九一个人哪,他喜欢看的,别人都不喜欢。尤其是老凯,别看他看不见,最喜欢和自己抢台。临出来的时候,娘嘱咐了,娘说九啦,出门在外,要知道谦让,想巧不得巧,吃亏人常在。凡事能退后一步,就退后一步,可别讨人嫌!小九在店子里,就处处谦让,人家说看啥,他就看啥,说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
时候不早了,他掏出手机来看看,差五分到十一点。小九想了想,给六六发了一条短信,六六很快就回了过来。六六在东莞的鞋厂里做冲裁工,就是把皮料“按样”冲剪开来,虽说一天要站十二小时,也苦也累,可比那些个刷胶工好多了,没啥污染。刷胶的车间里,充满了热熔胶的味道,毒性可大呢。老板是个台湾佬,心黑得很,动不动就扣工人的钱。小九问:姐,下班没?六六回道:九,干啥呢?小九本想告诉她,自己在一个大宾馆里,正等着洗热水澡,又怕她笑话,就发过去一个“笑脸”。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小九都给他姐发个信息,其实也没啥事,就是报个平安。娘要是有个手机就好了,每天这样发发信息,也花不了几个钱。小九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六六,你猜六六咋说?六六说小九你是不是找死啊?你真要买个手机回去,娘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呢!小九知道,娘不花钱,是为了攒着给自己娶媳妇呢。娘说九啦,啥时你娶上媳妇,娘就闭上眼了,娘就一个心思,娘说啥也不能对不起你爹!又扭头看定六六,说还有你!你的钱也不许乱花,都攒着给你兄弟娶媳妇,别忘了,你是他姐!
想起这些,小九一阵心酸。六六却又有信息过来了,问小九还想不想回乡下了?是笑话他当初死活不愿出来。小九想了想,回了一个“想”字。结果发过去没半分钟,手机就响了,不用看号码,小九就知道,一定是他姐打过来的,一定又是一顿骂。他本不想接,可一直响个不停,吵得连陈安堂都听见了,陈安堂说小九,小九!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小九按下听键,无奈道姐,你又要说什么嘛!
六六说:说什么?你说我说什么?出来这么些天了,你还不死心啊?你看看庄里有出息的小年幼,有几个还留在庄子里?你就是想回去,你回得去吗?小九想分辩,六六连珠炮一般,根本不让他说话。小九说姐,挂了吧,一分钟好几毛钱呢。六六说你少打岔!你给我听好了,不许挂电话!
小九想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大声啊?你凭什么这么骂我啊?隔着几千里地呢,你还能把我吃了?这么想着,就挂断了电话。怕他姐再打过来,随后又把手机关了。小九恶作剧地想,六六这一回,非气疯了不可,要是在家里,自己可就惨了。陈安堂问九,九!你一个人笑什么呢?神经病啊?小九忍住笑,说我没笑什么,舅!我给俺姐挂电话呢。
时候已经不早了,小九有些着急,心说舅怎么还不出来啊?杀口猪也该烫好了!卫生间里仍然传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贴过去看看,有热气从门缝里噗出来,一股很呛的沐浴液味道。他走到窗边去,拉开厚厚的窗帘,万家灯火一下子就扑过来了。这让小九有些猝不及防,他没想到,城市的灯光,竟是如此的灿烂。表舅家的店子在哪里呢?小九茫然四顾,心中越发茫然。城市是没有夜晚的,城市的夜晚,亮得就像白天。他想起老家的黑夜,庄子静悄悄的,淹没在无边的暗夜里,电灯也没有城里的亮,而是暖暖的,晕晕的一团。吃罢了晚饭,收拾齐了灶前屋后,娘就摸过针线匾子,凑在灯底下,开始补补连连。实际也没啥好缝好补的,如今乡下也和城里一样,都穿买的衣裳了,鞋也是买的鞋。可娘就是舍不下她那个针线匾子,一到晚上,就得搁在手边。这是小九最留恋的时光,自己在堂屋的案板上做功课,娘在边上做针线。偶而有个人路过,家里的狗就会冲出去,狂吠上几声,很快,引得满庄上的狗都咬起来。那是多么让人心定的日子啊,小九眼热热的,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他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娘,他相信娘在家里,一定听得见。
安堂表舅终于出来了,裹着条雪白的大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吩咐说九,你快去洗,水好着哩!
小九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小心翼翼地闩上门,然后一件一件脱下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外间传来安堂表舅的说话声,隔着腾腾的雾气,听上去有些奇怪。他说九啊,九!往左拧是热水,往右拧是凉水,可别烫着了,听见没?小九说我知道,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你咋把我看得那么愚拙哩。说着拧开了水龙头,试着调水温,不想水太猛了,喷了他一头一脸。温度正好,不冷不热,小九眯上眼,仰起头,洗了起来。水真大啊,冲到身上真过瘾,真畅快。舅家的店子里,虽说也安了太阳能,可七八个人洗,哪敢这么放得开?小九心里高兴,不由得就哼起周杰伦来。平常在店子里,他从来不敢唱,怕老凯笑话,老凯最烦人了,他一唱就打击他,就说他五音不全。
你才五音不全呢,小九小声嘀咕了一句,学着安堂表舅的样,裹上雪白的大毛巾,满头冒着热气,走了出来。
10
小陶阿姨推开门,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房间很暗,只留了床头柜上的一盏灯,暖暖的,将小九罩在里面。小九裹着一条大浴巾,睡得很沉,小陶阿姨生怕惊了他,很小心地换上拖鞋,这才把披着的风衣脱下来。她定了定神,拍了拍自己发烧的脸。也不是小姑娘了,也不是没见过男人,至于嘛!小陶阿姨对自己,很有些不满。她里头穿着的,是一件玫瑰红的真丝睡袍,是为了准备和小九的约会,由她的生活助理路艳丽,特意去香港买回来。她没敢亲自去,怕这中间姚胖子突然回来了,措手不及。牌子是法国的“艾格”,全球睡衣十大品牌。原本路艳丽给出的意见,是藕荷色或是蟹青色,她认为这两种颜色,比较适合小陶阿姨的年龄和肤色,但被小陶阿姨一口否决。本来她和小九,年龄上就有差距,再穿得老太婆似的,不是更打击自己的自信心吗?路艳丽没办法,只好按她的意思,选择了梅红,又搅尽脑汁,为她配了纯黑的镂花内裤,纯黑的蕾丝胸衣,不想穿上后,竟有一种意外的美感。小陶阿姨十分满意,作为奖励,当场甩给她一万块钱。路艳丽在心里算了算,这一趟她七糊八糊,至少净挣了三万块钱。从下午五点起,小陶阿姨就住进了隔壁的房间,此后一直在等,可以说心急如焚,度日如年。时间过得真慢啊,最后一个钟头,她是一分一秒地数过来。陈安堂个狗东西,一直没有消息,这期间小陶阿姨打过他两个电话,他都没有接。她一生气,连发了十几条短信,他也不回过来。小陶阿姨气疯了,一个人在房间里泼口大骂,以至惊动了楼道里的服务生,他一边敲门一边问女士,女士!需要我的帮助吗?
小陶阿姨拉开门,暴喝一声:滚——滚开!
服务生连滚带爬,跑得比兔子都快。
实际她不是恨服务生,她是恨她自己,为了一个小九,就在陈安堂面前低三下四,丢尽脸面。她追她老公的时候,虽说也是自己上赶着去的,但不像现在这样奴颜婢膝,患得患失,不管是追还是不追,主动权一直在自己手里边。在男女的问题上,小陶阿姨喜欢自己追人家,不喜欢人家追自己。她老公王胜全,也是她自己看上的。那天她去逛街,逛了一个下午,买了很多东西。那时她和路艳丽还不认识,还没有生活助理。所以大包小包,都是她老娘给她拎着,累得她老娘直喘粗气。她老娘说小祖宗小祖宗,快别再买了!你要再买,我全给你扔了,你信不信?一个年轻人见缝插针地迎上来,说姐姐、姐姐,你需要朗读服务吗?我是师大中文系的三年级学生,这是我的证书,一级甲等。说着递上一个小本本,上头写着“普通话水平测试等级证书”一行小字,红封皮。小陶阿姨后来才知道,普通话水平测试分三级六等,电视节目主持人和话剧演员,要求一级以上;教师和大学生,要求二级以上,她老公王胜全,拿的是一级甲等,那是主持人的水平!不过当时她倒没注意这些,她注意到的是年轻人的长相,宽肩细腰,高挑身材,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几乎是第一眼,她就看上他了。她把证书拍回他手里,说看什么看?现在满大街都是做假证的,跟我走吧。她老娘说别、别、千万别!知道是什么人啊,你就敢往家领?你就不怕遇上骗子啊?小陶阿姨横了她妈一眼,说关你屁事?你少废话!
就这样她老公王胜全,让她领回了家中,安排在二楼的客房住下。这成什么样子啊,啊?小陶阿姨她娘想阻止又阻止不了,一气之下,就给她爹打了个电话。小陶阿姨她娘说毛丫她爹啊,你还管不管毛丫了?你闺女随便在大街上,就拉了一个男人回来,这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吗?小陶阿姨她爹顾不得和小陶阿姨她娘拌嘴,问是、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你千万别离开啊,我马上就去你家!
那时小陶阿姨她爹,刚和一个年轻的“小婊子”离了,正准备和一个更年轻的“小婊子”结婚,不是因为小陶阿姨,她娘绝不会主动给她爹打电话。小陶阿姨站在边上,看着她娘折腾,一边说老太太你至于吗?我不就找了个朗读老师嘛,值得你发神经!小陶阿姨她娘说我的小祖宗哎,你就不能长点脑子?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想图咱家的钱吗?
她老公王胜全听了这话,站起来就走了。
说句良心话,王胜全才刚和小陶阿姨结婚时,还是很规矩的,对她也很体贴爱护,毕竟是小陶阿姨给他带来了一切,让他脱胎换骨。变是什么时候变的,就很难知道了,反正男人有了钱,难保不变,更何况小陶阿姨对他,又是那样的气指颐使,盛气凌人呢。在家里,一切都是小陶阿姨说了算,几乎没有他说话的份;在外头,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一点也不给男人面子。什么男人能受得了啊?不出轨才怪呢,不出轨天理难容!对王胜全的背叛,小陶阿姨倒也不怎么伤心,男人有的是,许你找女人,就不许我找男人吗?小陶阿姨就找了老蔫,虽说没有王胜全长得帅,也没他年轻,但一会半会儿,又上哪里抓更好的去呢?也就他了,别的不说,至少能恶心一下王胜全,给他戴顶绿帽子!是她的专职足疗师霍小文的男人,原先在一家地下赌场给人看场子,一副贱样,没什么出息。小陶阿姨就拿他当条狗,想让他什么时候来,就让他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骂他,就什么时候骂他,骂痛快了,就给他钱。反正是她老爹的钱,不花白不花,自己花了,不比“填欢”了那些个小婊子强吗?霍小文先是装着看不见,日子久了,看小陶阿姨离不开她男人了,这才说陶总,俺男人那里,你是怎么个打算啊?他如今跟了你,身份不一样了,你总不能让他低三下四的,还在个赌场里混吧?小陶阿姨厉声说小文我告诉你!老蔫是你男人,不是我男人,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管了!小文立马软下来,求她赏口饭,给她两口子吃,小陶阿姨就出钱盘下一家茶楼,让老蔫当老板去了。
小陶阿姨当然不止老蔫一个男人,但大多都是给钱就来的那种,俗称“买鸭”。“鸭们”当然比老蔫年轻,也比老蔫漂亮,就是太金钱至上了,一个个玻璃猴子似的,哪能逮得住啊。小陶阿姨骨子里,还是有些小情调的,不喜欢这种现买现卖的男女关系。就努力想把他们中间的一两个,发展成固定的小情人,好带到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去。农行老秃的女人,就养了一个体育系的大学生,今年才二十一岁,身上的肌肉疙瘩小老鼠似的,一动浑身乱窜,带出去不知道有多长脸。老秃的女人算什么女人啊,往那儿一坐,一盘磨似的,看都没法看。再说老秃又算什么东西?一个农行主管信贷的副行长,撑死了,能有几个钱?小陶阿姨很受打击,决心要找个大学生,打一打老秃女人的气焰。就连着在大学里,找了好几个,也不行,都是图她的钱。如今有那拉马扯皮条的,专门在大学里物色小男生,介绍给富婆当情人,能挣不少钱。富婆们现如今,也不比谁的男人有钱了,而是比谁的情人学历高,谁的情人年轻,谁的情人帅。小陶阿姨不怕啊,她不光有钱,不光漂亮,更重要的是她年轻,不像那些个老女人,水桶似的,老得没了腰身。她的腰还是纤纤细腰,胸也够大,往那一站,曲线分明。就憋着劲和老女人们斗法,专拣那年轻帅气的,往圈子里带。当然,这是在没见着小九之前,自打见了小九,这些个臭男人,她是看一眼都嫌多余。那些个人,哪能和小九比啊?小九是山里的清泉,他们是沟里的污泥。小陶阿姨原想翻翻《红楼梦》,看看原话是怎么说的,她记得贾宝玉说过一句话,和这句话意思差不多,后来一忙,就给忘了。灯光柔柔地照着,能看见一层绒绒的汗毛,粉似的敷在小九的脸上。这使小九看上去,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让人心生怜爱。小陶阿姨也不知道自己对小九,怎么就那么心疼,真像是书上写的,恨不得含在嘴里,吃进肚里。她们要是看见小九,还不得嫉妒死啊?小陶阿姨想,又想,我可不能把小九轻易带出去,小九是我的,谁也别想看,谁也别想抢了去!
这么想着,她伸出手去,轻轻触了触小九的眉心。小九动了动,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呼出如兰的气息。小陶阿姨心疼死了,俯下身子,亲了亲他红艳艳粉嘟嘟的小嘴唇,这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小九仍在酣睡,呼出如兰的气息。这个陈安堂,也不知给小九喝了什么?到现在还不醒。小陶阿姨心疼地拿起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挨着个地亲吻了一遍,说你怎么就生得这么可人疼呢,九,你可知道姐心里,有多心疼你!
小九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11
小九是哭着进来的。
员工们正在吃中饭,还好没有客人,没招来多大的动静。陈安堂他娘一见,大吃一惊,说你这是咋了,九?你昨个一夜哪去了,咋没回来啊?小九不说话,俩眼肿得灯笼似的,推开陈安堂他娘的手,抽泣着,一个人跑上楼去了。
陈安堂他娘急了,说你哭啥啊哭?有啥话你和舅奶说,你夜不归宿,也不吱一声,我不是也没说你啥嘛!
说着就要往楼上去,让陈安堂他媳妇拦下了。小麦说娘你别去,楼梯恁陡,你儿又不在家,你再摔着了,我可担待不起!陈安堂一大早,就去了火车站,赶上午九点多钟的火车,去河南永城参加他同学的婚礼。他娘问是哪个同学啊,来没来过咱家?邮钱去不就行了嘛,还非得你几百里迢迢,特为赶了去?再说了,喜日子不还有几天呢嘛,你这时候走,就不怕耽误了店里的生意?陈安堂说娘你也真是,跟你说是哪个同学,你也不知道,你做好你的饭就行了,非得操这份闲心啊?说着,就急急慌慌地走了。现在事情出来了,陈安堂又不在家,陈安堂他娘就有些着急。她抱怨说不让他走,不让他走,他偏得走,光看着屋里人多,又有几个是能顶事的?
小麦知道她婆婆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就有些不高兴。她说顶事不顶事,也不是哪一个说了算,娘你夹枪带棒的,这是说给谁听呢!又说老凯!你和小九最要好,你上去看看,他这是怎么了?他一晚上不回来,还不让人说了哩!
楼上突然传出小九的哭声,惊天动地。
众人都惊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小麦忙推推老凯,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去!老凯就跌跌撞撞,摸索着往上爬,一边爬一边说九哥,九哥!有啥话你说,你哭个什么劲嘛!
理疗室的门从里面闩上了,老凯怎么推也推不开,小九仍在哭,不过已由先前的嚎啕大哭,改为小声抽泣。隔着门,老凯哄他说九哥,九哥!你先别哭,你先把门打开,让我进去好不好?你有啥事你就说,你这么一个劲地哭,算怎么回事嘛你……
可是任他怎么说,小九就是不答腔,老凯贴到门上听听,哭声已经停下来了,里头很安静。楼下小麦还在大声喊话,问老凯怎么样了?老凯说没怎么样,九哥哭累了,怕是睡着了。
小麦就喊他下来,老凯就下来了。这时店里陆陆续续开始上客,陈安堂他娘就赶紧拾掇饭桌,好给客人们腾地方,又给小麦使了个眼色,让她沉住气。还没拾掇利落呢,彩彩进来了,一到就大马金刀,往沙发上一倒,大声喊九,九!快来看看,姐给你带什么来了!
老凯鬼鬼祟祟地凑上来,往楼上指了指,又鬼鬼祟祟地退回去。
彩彩很生气,彩彩说老凯你个小砍头的,你少在我跟前装神弄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挤眉弄眼的干什么?老凯就期期艾艾,小声说九哥……九哥让人欺负了,正在楼上哭呢。
彩彩有些不相信,问你说的是真的?老凯说彩彩姐,我哄谁也不敢哄你啊,你不信你问问舅奶,九哥真的在楼上哭呢。
老凯跟着小九,也以“舅奶”称呼陈安堂他娘。
彩彩顾不上和老凯磨牙了,也顾不上和陈安堂他娘说话,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跑,一边说小九,小九!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了你,你跟姐说,陈安堂怕她个婊孙养的,我可不怕!
她这是暗指小陶阿姨,楼下小麦可不干了。小麦说彩彩你个小闺女家,嘴里怎么这么不干不净?陈安堂三个字,也是你指名道姓扯着喉咙骂的吗?彩彩说小麦姐你可千万别吃心,我这不是针对你,我给你赔礼道歉,行了吧?
彩彩是不想和她纠缠,她已经觉出了理疗室里的异样,急着把门打开。她说小九你开门,你再不开门,我可就撞了啊!里头仍然没有动静,彩彩不再犹疑,退后一步,猛地撞了上去,“轰”地一声,把门撞开了。门一开她就傻了,只见血流了一地,小九垂着胳膊,脸色煞白煞白,横在床上。彩彩顾不得其他,抱起小九就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高喊:快快快!快打120,小九割腕自杀了!
陈安堂他娘一听,当时就瘫在了地上。
还好送得及时,医生说再晚来半个钟头,小九就没命了。见小麦去交钱,屋里没有旁人,彩彩就趁机问小九,说九你为啥要寻短见?你知道你把你姐,都吓成啥样了吗!小九把床单往上拉拉,盖住了脸,半天不出声,最后才哽咽着说姐,我……我没脸活了!
彩彩没听清,彩彩问啥?你说啥?
小九掀了床单,大声吼道:我说我没脸活了,姐!我没脸活了,姐,我没脸活了啊……说着就欠起身来,去扯床边上的输液管,又把手上的针头拔了,把药瓶子扫到地上。彩彩很气愤,三把两把,就把正在点滴的瓶瓶罐罐,扯了个一干二净,一边扯一边指着小九说好、好、好!那你就去死,我不拦你,你怎么不去死啊,啊?
这时的小九已是泪流满面,想要说什么,张了几回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彩彩数落说噢,你没脸活了你就死啊?你就不想想你姐跟你娘?你站起来七尺高,躺下去七尺长,人家欺负了你,你不说报仇,反倒一死了之,你说你还是个男人吗?又问他是不是姓陶的老婊子干的,要去找她算帐。小九任她说,只是默默流泪,哭了一会儿,又把床单子拉上来,蒙住了脸。彩彩气不过,站起来说行!你不说是谁是吧?那我自己去问,我去找陈安堂!
小九一把扯住她,说姐,你别去找,行吗?这事要是传回庄里去,第一个死的,就是俺娘!我求求你了,姐!没谁欺负我,是我自己欺负了自己,咱任谁也不找了,行吗?
一边说着,一边放声大哭,就把护士给招来了。护士怒气冲冲地拍着门,问哭什么哭什么?哭、什、么!
彩彩赶紧挣脱小九,满脸带笑地迎上去,说没事没事,是俺兄弟……想俺娘了!护士说都多大的人了,还说哭就哭?以为医院就你一个病人啊!说着摔摔打打,一脸不满地走出去了。
小麦走进来,把彩彩扯到一边,悄悄说她得回去筹钱,让彩彩在医院里看着小九,千万别再出事了。彩彩说有啥话你大声说,也别拉拉扯扯的,你这么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嘛!小麦只好放开她,说交的五千块钱已经用完了,再不往里续钱,医院就要往外撵人了,她得赶紧回去想办法。彩彩没好气道,那你就赶快回去,再磨蹭一会儿,医院真要撵人了。
一听说这一会会工夫,就花了五千块钱,小九心疼死了。小九说妗子,快别去借钱了,咱这就出院吧。没容他把话说完,彩彩就喝断他说小九,你给我闭嘴!你是要死的人了,这有你说话的份吗?
小麦走后,彩彩越想越气,摸出手机,走到走廊那头,给陈安堂打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接,再拨,居然关机了。彩彩想了想,决定发条短信,就发五个字:小九自杀了!
这条短信,她连发了三遍,因为气愤,她发的时候,浑身发抖,跟打摆子一样。
推上手机滑盖,彩彩恨恨地想:陈安堂你个王八蛋,我叫你装孬种,我叫你装!我叫你装!
12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走在乡间的土路上。
临走的头一天,彩彩瞒着小九,还是把陈安堂的店子给砸了。陈安堂多亏机灵,提前跑了出去,晚上一步,非让彩彩抓破脸不可。陈安堂媳妇说彩彩你给我说清楚,你为啥砸俺的店?你要再不歇手,我可打110了!彩彩不睬她,一把扯下隔帘,揉把揉把,摔在小麦的脸上。见小麦上来拉扯,她又一脚踢倒了理疗仪,再把“神灯”的脑袋拧了,狠狠摔在地上。小麦挣脱她婆婆,就要冲上去拼命,被陈安堂他娘死死拉住了。陈安堂他娘说你让她砸,再值钱的东西,也是个东西,你可别闪了腰,再把胎气动了。
小麦怀了孩子,已经显身形了。
彩彩停下手,看定陈安堂他娘,说大娘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我为啥砸你儿的店,你心里清楚。
小麦吼道:我不清楚!
彩彩说你不清楚你问你男人,再不就问你婆婆,让他们说给你知道。说着,踩着一地的玻璃碴子,扬长而去。
他们是当天晚上离开的医院,坐上了夜间十点北去的火车。走的时候任啥都没带,床头柜上堆着的奶粉、水果,枕头底下压着的衣裳,全都丢下了。彩彩说不要了,全都不要了,都是些脏东西,要它干什么?小九担心他妗子交的钱不够,欠下医院的账,彩彩说呸!欠了才好呢,最好欠下一百万,让陈安堂倾家荡产!
麦收刚过,地里还竖着一地的麦茬子,农村里就没有什么人了。小九小的时候,逢上“三夏”时节,大人们天天忙得两头不见天,农村里人欢马叫,可热闹了。早半个月,麦芒还青着呢,家家就开始“碾场”,一遍遍地碾,一遍遍地泼水,一遍遍地轧,把个土场轧得镜面一般,溜光水滑。不“碾场”的人家,会招来村里人的耻笑。到了麦子九成熟,就该开镰了。农谚所谓“九熟十收,十熟一丟”,要是熟到十成,就熟过了头,这时候再收割,至少减产一成左右。大田里到处是弯腰割麦的男人,捆“麦个子”的女人,送饭的老人,和拾麦穗的孩子。大地一片金黄,空气里弥漫着新麦的香味,麦收是庄稼人的节日,一年里最幸福的时光。把“麦个子”用“架子车”拉回去,打场、扬场、晒场、堆场,一直到颗粒归仓,劳力多的人家,也得忙上半个多月。如今呢?如今都是联合收割机,机子在麦地里来回过上几趟,也不过半天的功夫,午季就结束了。所以一般在外头打工的年轻人,收麦天也不回来,往回邮钱就是了,反正也不是使镰割,回去干什么?农村里的午季也就冷冷清清,弄得和不是午季一个样。
小九至今还记得,娘用手搓些青麦仁烧麦茶,烧出来的那个香啊,一辈子也忘不了。
过了淮河,就是一马平川,路两边的大叶杨,“沙啦沙啦”地翻动着叶片,像是姐姐们在唱唱。小九的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不像刚开始那么疼了。长这么大,小九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做“心疼”,刀割似的,别提有多难受了。彩彩说姐把你送到家,送到你娘手里,你好好歇一歇,养一养,啥时你歇好了,养好了,你要再想出来,你就和姐说。
小九扭头看看彩彩,说姐,你真好。
彩彩无限怜爱地捋了一捋他的后背,说好什么好,你是我兄弟嘛。
彩彩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对小九,怎么就那么好。她对自己的两个兄弟,疼是疼,爱是爱,可就是没有对小九这么心心连连,牵肠挂肚的感觉。也可能是因为家里不张口便罢,一张口就是给她的两个兄弟要钱,把她的心给要凉了。也不是男女私情,小九才多大啊,再说自己是个啥身份,自己能不知道?不是那个,绝对不是,但又是哪个呢?彩彩自己也说不清楚。玉秫秫开始起身了,油汪汪的,有一拃多高。这里把玉米叫做玉秫秫,把高粱叫做小秫秫,过去种得很多,如今嫌费事,都不种了。因为进城,庄稼人的心,变得越来越潦草。有的田块种着“春茬红芋”,四月里排的种,这时已经扯得满地都是秧子,可喜欢人了。能够贴着湿湿的泥土走路,看着庄稼生长,真好。本来下了火车,彩彩是要打辆车的,小九没愿意,倒不是心疼钱,他就是想步走,十几里地,走走也就到了。这是小九熟悉的土地啊,闭着眼都能摸回家。路过桃山集的时候,还没进庄呢,就让一窝半大孩子给跟上了。结果从庄这头,跟到了庄那头,一路上大呼大叫:快来看啊,快来看啊!俩人搞对象了……
小九松开彩彩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是出事以后,小九头一回露出笑脸,彩彩皱着的心,算是松开了。至于往后该怎么办,她这会儿也顾不上多想,走一步算一步吧,先让小九回到他娘的身边再说。过了桃山集,就是看山集,再往北走,就是小九的庄子衣桥。天光一点一点暗下来了,只天边上的云霞,还在燃烧。平原上的庄子,慢慢隐进了平原深处,咳嗽一声,也能招来一阵子狗咬。
月姥娘上来了,照得脚底下的小路亮汪汪的,像是一条小河。小九的庄子越来越近,翻过前头那道反子,就该进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