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救赎
“就赎”,是基督教的主要教义之一。该教称:人类因始祖亚当犯了罪,而都具有“原罪”,无法自救,上帝(亦称天王)差其子耶稣降世成人,被钉死于十字架上,作为替罪的“赎价”借以拯救信徒的灵魂。
一
肖家的迎亲仪式还在热火朝天、喜气洋洋地进行着。空气中飘散着炮仗爆炸后的火药香,大人低沉地议论,小孩和年轻人大声地笑闹汇成一股股声浪,在这座破败的小院里回荡着。
肖秀玲搀着新嫂嫂魏莲枝慢慢往屋里走着,太阳的光辉照着她脸上青春的红润,鬓角上的纸花,辫梢上的绒绳一起闪着鲜艳的光彩。她甜蜜而有节制地微笑着,一会儿看看新娶的嫂嫂,一会儿看看围在两侧的女伴和婶子大娘们。猛地,地上一块凸起的砖头绊了魏莲枝一下,肖秀玲急忙山前搀扶。就在这急促的动作中,她的右手碰到了装在裤兜里的那个小药瓶,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那颗表面涂着蜂蜜的心一下子掉进冰冷的深渊。但是这只是一刹那,别人还没看出来,她脸上的笑容又恢复了,仍旧是那么甜,那么美。
周围的孩子们仍旧不断地叫喊着:“新媳妇,跳个舞!”“魏莲枝,扭一个!”
魏莲枝被小姑搀扶着往前走,只觉得头脑嗡嗡发响,脚底下像驾云,对眼前的一切她觉得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眼前这座小草屋就是自己曾多次来忏悔、乞求主耶稣宽恕的圣地吗?刚才叫了她两声“娘”的老婆婆不就是那个多次领着自己祷告的基督信徒吗?前面站着迎接自己、穿戴一新的小伙子不就是在自己每次来“礼拜”时给自己端茶倒水,有时也陪自己说说话的肖全柱吗?自从去年夏天爹和自己偶然来到这座小屋,爹爹魏世杰就坚信只有主耶稣才能治好她的精神病,所以每个礼拜日一定领着她来祷告,以求基督的宽恕,是耶稣真的拯救了自己的灵魂?是林豆青那知冷知热的话使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安慰?还是在林豆青身上看到了含冤病死的亲娘形象?但不管怎么说,来祷告半年之后,她的病情居然减轻,慢慢地好了起来。魏世杰为了感谢林豆青的救女之恩,也因为怕女儿离了耶稣的保护会旧病反复,干脆把她嫁给了处于人类底层的肖全柱。
但是,眼前的一切对她又是那么陌生。那个领着自己祷告的女人从今天开始就变成了自己的婆婆,那个少言寡语的小伙子就成了自己的男人,眼前这三间草房就成了自己的家。从走进这个院子当基督信徒到做这家媳妇,这是多么大的跳跃啊!究竟是做信徒的生活更甜还是当媳妇的生活更甜?魏莲枝不知道!只觉得脚底下像踩着一团棉花,上下左右嗡嗡哇哇地乱响,她有些头晕。
“魏莲枝,扭一个!”
“新媳妇,挑一个!”四周的孩子们喊。
“全柱,快接着你媳妇呀。”林豆青喊。
“哥,快接着嫂子呀!”肖秀玲也喊。
站在门口的肖全柱笑了,笑得憨厚,笑得真实,笑得甜蜜。以前,他看见那乌黑的十字架心里就充满恶感,因为那该死的十字架给他家带来了灾难。可现在他不反感了,因为正是娘对十字架的祷告给自己娶来了媳妇,虽然魏莲枝患有精神病,但他已经非常知足了。自己这样的家,这样的人,正常的姑娘谁愿意嫁给他呢?
是的,他也尝到过恋爱的甜蜜,接受过姑娘的温存,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恋爱,想起那次恋爱,他心里一阵发酸……
那是前年夏天一个天气晴朗、还有点闷热的午后,队里派他下沙河捞砂礓活计结束,他拉着空架子车从沙河工地回家。是的,这类谁也不愿干的活照例是他去。因为他是“特务家属”,特务家属就必须干又脏又累的活。但是他并没有被累死,充足的阳光,大自然的空气和不间断地劳动使他身强体壮,浑身黝黑。
也许是机缘吧,在回家的路上,在一个无人的旷野里,他遇见一个姑娘,不像织女那样飘然而至,也不像七仙女那样拦路送情,当时那姑娘正倒在路旁的水沟里,人和自行车一块挣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午后旷野,四周无人,他不救她,非常危险,于是,姑娘和自行车被救了上来,自行车扁了圈,人伤了脚。
他必须把姑娘送回家去,既是姑娘的请求,也是他的自愿。好在姑娘的家不远,前行五六里,再往旁边拐二里地即可。
他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放着自行车,自行车旁边躺着受伤的姑娘。身旁是清悠悠的渠水,远处是一片金灿灿的麦田,真有点如诗如画的味道。
他拉着架子车,大步向前走,不说话,不直腰,不抬头,连脚步的速度都没有变化。按说,车上的重量并不重,有一百五六十斤吧,相当于在工地上每车砂礓的五分之一,但他却流了汗,因为他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和姑娘接触,并且还是在野外无人的环境,他心情紧张,心跳加快,汗顺着宽宽的、结实的、黑黝黝的脊骨往下流,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道道小溪。
“同……大,大哥,歇会吧。”姑娘不忍心,开了口,想叫同志,觉得不妥,改叫大哥,又羞于开口,结结巴巴的。
“不,不累。”踏,踏,踏……
“给你手巾,擦擦汗吧!”
“不,不用!”踏,踏,踏……
追求异性,是动物的本能,追求异性之爱则是人的本能。肖全柱是一个体格健壮,头脑健全的男人,当然也有追求女性的本能,有对爱情的要求。但是,由于他那“特务”的家庭,他家庭里的那可恶的十字架,过去姑娘们送给他的只有冷眼和鄙笑或毫无意义的同情。
可是现在,面对这环境,这姑娘,这气氛,他那已经熄灭了的爱情之火一下子被燃烧起来,烧得他浑身流汗,烧得他每一条血管都在蹦蹦地跳。他觉得架子车上躺的不是一位受伤的姑娘,而是一颗太阳,照耀着他,温暖着他。他太想和姑娘谈恋爱了。
唉,都是胡思乱想。
分手的时候,姑娘问他:“你叫啥名字?”
“全柱。”
“姓全?”
“不,姓肖。”
“哪庄的?”
“肖,肖家营。”
“我叫周香芹。”
“嗯。”
“再见面你还认识我吗?”姑娘问。
这是明显的暗示,多聪明的姑娘。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呀,她竟这么漂亮,细眉大眼,圆圆的脸上一对酒窝,脸上泛着羞涩的红润,刚好,她也把目光射过来,四目相对,都赶紧闪开了。
周香芹进村了,他没有立即就走,呆呆地站了有十几分钟,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浑身没有了力气。光明的时刻,幸福的时刻,温暖的时刻,像一阵风过去了,像一场梦。
意外的是,五天后他收到了周香芹的一封来信,说她打算到他家里来看看。
到家里看看!不就是来“相家”吗?这比《福音书》所传播的“福音”大千倍,也现实千倍,一下子把他一家忙飞了,规整柴草、打扫院子、收拾屋里,借钱割肉买菜,其紧张程度不亚于一个国家接待一位来访的外国首脑。
据《圣经》称,上帝为了拯救人类灵魂,使耶稣降生,并被打死在十字架上,以代世人赎罪。但是可怜的耶稣却没有想到因自己的降生和殉难又犯了新的罪行,给世人带来了新的灾难。这不是对基督的亵渎,而是铁一般的事实。肖国泰为基督蒙难且不说了,周香芹的来访又是一次证明。
上午,来相家的周香芹正坐在屋当间的凳子上和肖秀玲、肖全柱说得热闹,林豆青提着借来的一瓶开水回来了,一见香芹,满脸带笑,又倒水,又问好,亲热地说:
“这一回你可得住几天,你不知道,大神盼你好多日子了。主耶稣慈悲,成全了你跟全柱。主耶稣自个儿钉死在十字架上……”
“娘!”肖秀玲使劲地喊了一声,她看见周香芹的脸色不大自然。
林豆青明白了,连忙说:“香芹,你可别介意,我是个信教的人,全柱他爹前几年死了,说他是外国特务,打死了。死就死吧,主耶稣说,让人害死的人有福,升天堂……”
他气得心脏突突地跳,看见周香芹害羞的脸上红润退去了,脸色一下子变得冰冷。他想制止娘,已经晚了,周香芹放下水碗,慢慢站起身,猛地走出门,跨上自行车走了。
他没送姑娘,不,就是送也追不上姑娘了,他的双脚钉在那里,继而看见惊慌失措的娘正跪在十字架前拼命地祷告,他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拳头一下子攥得紧紧的。
叭啦!一个茶碗飞出门外。
叭啦!一个饭碗摔得粉碎。
“哥——!”秀玲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
“叭啦!”
他疯狂地破坏着,报复着,任凭秀玲在旁边拉劝哭求,任凭母亲跪在十字架前面头也不抬的祷告。然后,不顾一切地跑到村南一里多地的一片坟园。
这是一片很大的坟场,呜呜的松涛使人感到凄凉。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在松树上面盘旋。一群群蚂蚁在草丛里和柏树上乱爬。肖全柱把一双鞋垫在后脑勺下,直挺挺地半躺在一座坟上出神。他想哭,想骂,心里像这座坟场一样空虚而悲凉。
她走了,从家里那条小板凳上站起身,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说。黄鹤一去不复返,家里空余三间房,草房。
一切都结束了,肖全柱的幻想,肖全柱心灵深处的一点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耶稣不是让爱一切人,甚至爱自己的仇敌吗?为什么香芹不爱全柱呢?圣经里说天下人都犯了罪,难道全柱犯的罪比别人更重吗?
“嘻嘻!嘻嘻嘻嘻……”
哪里发出来的声音?是耶稣的天国还是地下坟墓中的鬼魂?肖全柱猛地坐了起来。
在离他五尺多远的一座坟头上,坐着一个人,满脸泥土看不清面目。又长又乱的头发胡乱披下来,两眼直呆呆地看着肖全柱,一口白牙呲着,嘻嘻的笑声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荒野,无人,坟,棺材,死人……刹时间肖全柱觉得躺在地下的尸体一个个坐了起来,并且对着他笑。他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身子一纵跳了起来。
忽然,对面坟头上扔过来一个东西,刚好扔到一块石头上,碎了。原来是一根黄瓜。
全柱看清了,原来是个疯子,女人,他放心了,大喝一声:“去!”
声音那么高,那么亮,那么坚定,那么有力,肖全柱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自己的声音吗?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吗?几年来,他习惯了说“嗯”、“中”、“这就去”,除此以外就是沉默。
他也大声说过话。那是一九七零年,有一次父亲肖国泰挨斗,主持人是革委会主任李洪运,斗的方式是肖国泰被反绑着,绳子的另一头搭在树杈上,哧地一声,肖国泰被吊到半空,然后耳光、皮带……李洪运膀宽力大,干起这活来远远比参加劳动积极。顿时,肖国泰鼻子出血,遍体鳞伤。
肖全柱,十九岁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哪里能容忍别人如此欺负自己的父亲,他几步走到李洪运跟前,大声喊道:“别打!”
“叭叭!”两个耳光,这次不是打在肖国泰脸上,而是打在肖全柱脸上。
肖全柱愤怒了,眼瞪得像铜铃,手握得吱吱响,他真想上去给李洪运一拳,但是,当他看到李洪运盛气凌人的神色,一双麻木的眼睛时,他屈服了,揉揉脸,无声地退了出来……
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疯子,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难道也那么小声软气吗?
“快走!”他又呵斥一声。
疯子果然怕他,怏怏地走开了。
二
疯子被赶走了,肖全柱沉重的心情并没有减轻,他还在想着周香芹。周香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是那个该死的“主耶稣”把她赶走的,娘啊,你好糊涂啊!
就在肖全柱念念不忘周香芹的时候,一场更严峻的“考验”正等着他。
“考验”一词用途之广实在令人瞠目结舌。临时工转正要考验;干部提升要考验;青年人搞对象要考验;“坦白从宽”是考验;父亲被人用绳子吊着,当儿子的不准哭,不准叫,不准流泪,也是考验。“诚则灵”是神考验人,“实践第一”是人考验神。两个平平常常的汉字,可以使愚昧的人醒悟,聪明的人愚昧,可以造就英雄,也可以培养奴隶。
林豆青让秀玲送饭来了,天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坟场的。饭是不错的,红薯面饼子,两头新蒜。肖全柱的气消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下地出工。
大地远比人间公平,只要你肯为它流汗,它就会给予你相应的回报。
正是麦收季节,人们的心里充满着金色的梦,尤其是那些未经人间沧桑的年轻人,更是兴奋异常,他们把割倒的麦子拼命往架子车上装,装成了垛,装成了山,拉起来,排成队,呼啊叫啊地往村里跑。
团支部书记赵喜虎,这个年方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初中毕业,虽然没有平步青云,却也事事如意,毕业不久就当了团支书。这个官职在支书李洪运面前只不过鼻子一哼的事,但在小青年中却有点高不可攀。因此赵喜虎也大有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遐想,更何况眼前又是这么一副激动人心的图画呢?他拉着如山的麦秧子兴致勃勃地走在最前面。
他身后的肖全柱却没有这个心思。劳动,对于他已经变成机械的活动,他想的是赶快把割倒的麦子拉完,结束一天的劳动,躺在床上好好的睡上一觉。他拉着小山一样一架车麦子,紧跟着赵喜虎往前走。喜虎跑,他也跑,喜虎走,他也走,弓着腰,低着头,像一头驯服了的黄牛。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喜虎之后,大伙之前,排在后面?不行!劳动落后的罪名他担当不起;排在前面,也不行,后面的车是跟着前面的车走的,自己只有听别人吩咐的义务,哪有让别人看自己行事的权利呢?
排在第二就没有万一吗?慈悲的耶稣可不管这些,他只是牢牢记住了一条:人是有罪的,一辈子也赎不清。
拉麦的架子车队向前走着,走着,渐渐地跑了起来。是啊,灿烂的阳光,金色的田野,平坦宽阔的机耕路,赵喜虎青春的热血怎么能不奔流?心上的征帆怎么能不鼓满呢?
站住!!!
没有人这样喊,这是作者的心声,因为作者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下坡处,正有人一瘸一拐地往上走。
是李二拐。他不是大队卫生室的医生吗?到地里来干什么?
拉麦车队从坡上往下冲,李二拐低头往上走。
麦子车和李二拐相距只有三十米,等到赵喜虎发现李二拐时,已经只剩二十米了。
“二拐!”赵喜虎大声喊。
李二拐慢慢地抬起头。
一切都来不及了,赵喜虎一抹车把,冲到旁边的野地里,车翻了,麦子倒了一片。
后面的肖全柱却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小山似的麦子把他的视线全挡住了。就在赵喜虎架子车往旁边一躲的空儿,肖全柱的架子车一下子冲了过去。
李二拐被冲倒了,肩膀流了血,车轮子压住了他那条本来已经残废的腿上,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赵喜虎赶忙和另外一个青年用空车拉着李二拐去医院,地里的社员跑来看热闹,议论,肖全柱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两腿哆嗦了。
李洪运从村里出来了。不知道是谁报告的消息,议论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不安地看着这个一千多口的主人。
李洪运的脸上似乎很平静,看不出平时发怒的脸色来,他走到肖全柱面前站住了。
“大叔,大,大叔,饶,饶……”肖全柱两腿哆嗦,嘴唇也哆嗦,两只恐惧的眼睛望着对方的脸。
“叭!”一个耳光。
“大叔!大叔……”
“叭叭!”
肖全柱扑通一下子跪到地上:“大叔,饶我,饶……”
“捆起来!”
人们面面相观,不知道是该捆还是不该捆。
“想翻天那!给反动老子报仇来啦?捆!”
绳是现成的,上来两个小伙子——其实根本用不着小伙子,即使一个老太太也能够把肖全柱捆起来,因为他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肖全柱,光着膀子,双手反绑着,捆在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上。
“叭叭!叭叭1叭叭……”
手是容易累的,于是代之以脚,脚所能触及的范围是有限的,于是代之以手。
鲜红的热血从肖全柱的鼻孔里和嘴里流出来,身上也开始流血。
读者一定看过电影和读过许多文艺作品吧,一定看到过反动派对革命前辈们严刑拷打吧,当时我们对反动派是多么的憎恨。可是,眼下是一个大队革委会主任打一个“特务”的儿子,我们是感到大快人心还是憎恨大队革委会主任欺人太甚?
李洪运走了,自然是去医院看儿子,但他却没有发出“放开”的命令。看热闹的走了,干活的走了,只有肖全柱孤零零的被绑在电线杆上。
火一样的太阳,火一样的大地,火一样的水泥电杆,一丝风也没有,肖全柱被拷得大汗淋漓,开始还喊“大叔,大……”后来竟垂下头,不喊了。
他睡着了吗?他做梦了吗?
也许他在做梦,他梦见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父亲是老师,他在父亲跟前读书。老师的孩子总是受到同学们羡慕的,他感到特别的温暖和幸福。有一次他在班上考了第一名,全校发奖大会上,他得到了一茶缸炒花生和十只粉笔。看到几百双眼睛都羡慕的看着他,他觉得无限光荣,无限自豪。他梦见了那个园脸上藏着酒窝的周香芹,她那甜蜜的笑靥,温柔的声音,曾在他那堆满死灰的心理点燃过希望之火。他梦见又走进了那座坟场,看见了上百个尸体从墓穴里默默坐起来。她梦见自己倒在母亲的怀抱里,听母亲唱温柔的歌。
其实,肖全柱并没有做梦,他只是在昏迷当中,
太阳落了,社员们收工时一个个来到他面前,但都是把头一低,从他面前走过去了。
三
一阵清凉的夜风,把肖全柱吹醒了。
麦收时节的夜风,甜香而清新,远比深秋的风好,深秋的风虽说也有成熟庄家的香甜,却也含着腐草败叶的霉臭和辣涩。
但是,肖全柱却没有闻到这令人心醉的气息,倒闻到了一股恶心的咸腥。他觉得嗓子很干,要冒火,想喝水,但是没有,想喊,使足了劲也没有声音,他觉得浑身发沉,没有知觉,好像自己的头安在别人的尸体上。
“莲——枝——!”
哪儿来的喊声?是娘在喊自己?是妹妹在喊自己?赶快答应,赶快!
“哎——”他喊了,使足了力气,声音却不过刚刚冲出嘴唇。
“莲——枝——!”“莲——枝——!”声音从远处旷野中传过来,沙哑,凄凉,像是在招魂。
肖全柱又昏过去了。
叫声停止了,从机耕道远处传来“嚓嚓”的脚步声,接着,走过来一个人,是个男人。
走近了,是个老年人,眉目看不清,大约五六十岁吧。他来到电线杆前,猛地一下站住了,他看见了靠在电线杆上的人影。
“莲枝?”他问。
不应。
“是莲枝吗?”又问。
还不应。
他向电线杆走过来,觉得靠在电线杆上的人一定是自己的女儿莲枝。可是当他来到电线杆前时,猛的看见这个人竟在电线杆上捆着,吓得他“哎呀”一声撒腿就跑。
更令他丧魂落魄的是身后同时传来追赶的声音,他的头发乱了起来,浑身冒出冷汗。
跑!嚓啦嚓啦嚓啦!
追!嚓嚓嚓嚓嚓!
猛地,他的破褂子被后面的人抓住了,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回身猛扑过去!
“嘻!嘻嘻!”
“莲枝?”
“嘻嘻嘻嘻——”
原来是自己的疯闺女莲枝,他浑身一软,坐在了地上。
魏莲枝也在对面坐下了。
好一会,他喘过了气,对闺女说:“莲枝,回家吧。”
“嘻嘻,嘻嘻!”
“走吧。”他站起身。
但是,他没有回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才明明看见女儿捆在电线杆上,怎么一眨眼就自己解开了呢?
“莲枝。”
“……”
“你咋解开的绳子?”
“嘻嘻!”
问不出个结果来,可到底咋回事呢?他想看个究竟
“莲枝,跟我走。”
这一回闺女没有笑,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有疯闺女仗胆,他不像刚才害怕了,径直朝那根电线杆走去。果然,绑在电线杆上的人还在。他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电线杆上的人紧绑着,一动不动。
他放心了,知道他不会害自己,伸手摸摸,心口在跳,鼻子还有气息,于是问道:“你是谁?”
“全,全柱,柱……”声音微弱。
“全柱?肖全柱?”
“救救……”声音照样微弱。
“肖国泰的儿子?”
“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知道哪来的力量,老人三下两下就把绳子解开,肖全柱像一条麻袋似的倒在了他的身上,差点把他压倒。他稳了稳脚跟,小心地把肖全柱弄到背上,背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走去。他要把肖全柱送回家。疯闺女魏莲枝在后面跟着。
老人叫魏世杰,家住离肖家营二里多地的小魏店。魏世杰是方圆出名的老实人,即使在那“斗斗斗”的风暴中,他也没和谁红过一回脸。但是,在那一切都要砸烂,一切都要颠倒过来的年代,老实并不是美德,而是无用甚至阶级立场不坚定的代用词。他只会出力干活,不会弄奸耍滑,只会守着几个工分不敢偷抢夺拿,于是,日子越过越紧了,到了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老实人竟也想出了一个主意:养鸡。一养十几只,想用鸡蛋换来生活必须的粮食和柴火。但是,他的辛勤劳动迎来的不是赵公元帅而是市管会的惩罚。妻子在一次卖鸡蛋时被游街示众了。回到家里羞愤交加,一病不起,扔下爷儿俩合上了双眼。女儿趴在娘的坟上一连哭了三天,后来便是笑,嘻嘻地傻笑,她得了精神病。
他与肖国泰一家,虽无来往,却也不算生疏,邻庄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后来听说肖国泰与外国教门有勾通,不久又被打死了,他半信半疑之中又增加了一番叹息。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他非常关心肖家的命运,经常打听消息,想助他一臂之力。但也只是打听消息而已,一个老实农民,自顾尚且不暇,还有什么力量再去帮助别人呢?
今天真是天赐良机。
他把肖全柱背到门口,开始敲门。
“谁呀?”
“快开门,快!”
油灯亮了,从里屋端到外屋,放在那儿了,接着,吱地一声开了门。
“全柱,快……”魏世杰连累带急,话也说不成了。
“哎呀,这是咋着啦?不是说去医院送二拐了吗?啊,啊,我的孩子……”
魏世杰不管她,把全柱放到一张破床上,放平:“水,热水!”
“全柱,全柱,你,咋弄的呀?”
“用勺,给他喂。”
“嘻,嘻嘻!”
林豆青一抬头,吓得“哎呀”一声,勺子掉到了地上。
“别,别怕。”魏世杰说,“我闺女,有精神病。”
半碗热水灌下去,肖全柱醒了,睁开了眼,他一句话没说,呜呜地哭起来。
林豆青跪在十字架前祷告起来:“主啊,宽恕他吧,主啊……”
魏莲枝扑通一声跪在林豆青旁边,跟着祷告起来:“嘻嘻,嘻嘻……”
林豆青停住祷告,问:“这孩子咋得了这个病?”
魏世杰说:“她娘一死,哭疯了。”
林豆青拉住魏莲枝的手:“可怜的孩子。”
魏莲枝怔怔的跪着,眼里掉下泪珠。
“想恁娘?”
魏莲枝怔怔的,不说话。
“主耶稣是慈悲的,专门可怜天下受难的人,你不用想恁娘,她是好人,死后上天堂。”
魏莲枝点点头。
魏世杰宽慰地说:“这孩子明白点了。”
“主耶稣降世,专为拯救有罪人的灵魂,只要把身上的魔鬼赶走,病很快就好,当初主耶稣在家家利传播福音,治好了不知多少病人。”
“光听说入教劝善,不知道还能治病,以后让莲枝来跟你一块守礼拜吧!”魏世杰说。
“上帝宽恕一切有罪的人,只要心诚,百病消除!”林豆清答应了。
“全柱媳妇找好没?如不嫌弃,就让闺女给你当儿媳妇吧。”魏世杰突然提议道。他觉得让闺女跟着林豆青,起码对她的精神恢复是有好处的。
世界上的事有许多是有偶然因素促成的。鲁迅因为看了一场电影,从此弃医从文,决心医治中国人愚昧的心灵,终于成了举世有名的文豪。荷兰人列文虎克因偶然在放大镜下发现牙垢中有微生物,从此开始了人类征服病菌的时代。滑铁卢的一场小雨,使拿破仑的炮兵未及时赶到战场,致使全军覆灭。肖全柱一家也在这种种偶然中变化着悲欢。因逃避壮丁,误入教堂,从此记下了他曾“参与宗教,充当敌特”的历史。肖全柱的架子车误撞李二拐,被李洪运捆在电线杆上毒打。魏世杰到处找疯闺女莲枝,救下全柱,送到家里。林豆青一阵宽慰的话使魏莲枝病情减轻,魏世杰从此投拜教门,并且把自己的闺女送给肖全柱当了妻子。
男婚女嫁,生儿育女,这本是千家万户的常事,但林豆青一家却正面临着绝灭的危机,在这时候儿子能找到一个女人,即使是精神不太正常,终究可以生孩子,这无疑是于山重水尽疑无路之时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