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爷爷姓惠名九仁,那是写在户口册子上的。
他家辈大,村里的大人叫他老酒,孩子们叫他酒爷爷。“酒”和“九”同音,大家叫的是“酒”还是“九”不得而知。因为他家两代人都与酒有关,估计“酒”的成分大于“九”吧。
酒爷爷小名三儿,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家境贫寒,几亩簿地勉强维持一家四口的生计,可是他爹惠玉民嗜酒,所以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
那时候农村生活条件太差,一般户一年到头只是过年祭祖才买一次酒,也就是半斤四两的,那么惠玉民咋会有酒瘾呢?原因是他十五岁就在李家集一个酒厂学徒,一天到晚与酒打交道离开酒味就浑身无力连眼都睁不开。
一年冬天酒厂遭火灾倒闭后他回了家,那嗜酒的毛病一时也改不了,他只得去镇上买瓶白酒放着不喝只闻酒味。晚上趴在瓶子上闻一阵再入睡,白天下地干活就用个小棉团沾上酒塞进一个鼻孔里。
妻子生的第一个是女孩,惠玉民给起名大妮,第二个是男孩,起名叫三儿。
妻子说:“咱才俩孩子咋叫三儿呢?”
他笑笑说:“这是秘密。”
妻子说:“啥秘密,不就是三三见九吗,你看到儿子就像看到“酒”一样。”
“真聪明。”他说。
妻子管不住丈夫闻酒味可管得住儿子,从小不让三儿接近他爹。
三儿十岁那年冬天,村里流行了一场伤寒病,这是种传染性强,发病时间快,死亡率高的疾病,俗话说落门不落人。全村关门闭户,人心慌慌,求医无门,就是去井上打水也都离得远远的。
惠玉民的妻子,女儿,儿子都病了,幸亏他没事,三个病人躺在炕上除了这个呕吐就是那个拉稀。他跑到院子里乓乓地磕响头,求天爷爷保佑。三天后的夜里妻子和女儿都咽了气,三儿也奄奄一息,他绝望了,剩下我一个人还活个啥劲呀,等三儿咽下最后那口气我就拿根绳子吊死算了。他忽然想到还有半瓶酒,先把它喝了。
打开瓶盖一股酒味冲进了鼻孔,他忙吸了口长气把酒味咽进肚子里,这时竟想到了一个问题,四口人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她娘仨病了我咋没病?酒!对呀!记得在酒厂学徒时师傅说过酒能退烧。好!死马当成活马医,这酒,不喝了,正好三儿还有点儿气,救孩子!他倒了满满一盅放在炕沿上,双手掰开三儿的嘴,左手按着嘴角右手拿过酒盅一下倒了进去,三儿的嗓子里咕噜了两声咽下去了,接着又灌下一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把酒倒在手心里搓三儿的额头、前胸、后背、手、脚浑身搓了个遍。只到把酒用完,他也累了,就言自语地说:“妮她娘,我先睡一觉,等醒了若是三儿咽了气我就跟他一块去找你,若是三儿没事我就不去了,你陪闺女我陪儿。”说罢倒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是三儿呕吐的声音把他吵醒,三儿趴在炕沿上吐了一地绿水,瞪着大眼说:“爹,俺娘和姐都……呜呜。”
惠玉民一惊:“三儿!你醒了?”
天亮了,三儿说:“爹,谁去埋俺娘和姐呀?”
惠玉民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三儿,你真好了?”
三儿边擦眼泪边说:“嗯。”
“还难受吗?”他又问。
“不难受了,就是有点饿。”
“你等着。”恵玉民撒腿向外跑去,他在街上大声招呼:“家里有病人的听着哇,白酒能治病啊,我刚把俺三儿治好了。”她从街西头喊到街东头,又去胡同里喊,刚喊了一条胡同嗓子就哑了。
老村长海伯从家里出来大声说:“玉民,你疯了,大清早的满村跑着嚷嚷啥呀!”
惠玉民可盼到有人了,一把抓过海伯的胳膊就把他家的事说了一遍,海伯一听高兴地说:“这可是好事,你的嗓子都哑了我拿锣去。”
海伯拿着铜锣从家里跑出来,边敲边喊:“家里有病人的听好了,这病有救了,就是用白酒,也喝也搓,惠玉民家三儿都没气了,他生生用白酒把孩子搓活了。”
靠太街的户差不多都开了门,只是站在门口不敢到街上来,海伯大声说:“看啥看,还不信咋的,快去买酒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存着。”
惠玉民松了一口气,说:“海伯,这事交给你了,三儿还在家饿着呢。”
那时候一个村里二十户也没一家有酒的,更没有卖酒的,买酒只得去镇上,沙河镇两家卖酒的一时间门庭若市。
惠玉民岀了名,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邻村张家有户大财主——洪家门楼,竟主动找他去当长工,白天不干活,晚上赏半斤白酒护院到天亮,还让他带着儿子白吃白住。
惠玉民带着三儿去了。
有一天少东家看见三儿就问他:“叫什么名字?”
“三儿。”
“我问你学名?”
“啥叫学名?”
惠玉民赶紧过来说:“少东家别见怪,孩子不懂他真没学名。”
“我给他起个吧。”少东家开玩笑似的说:“你不是救过人吗,就叫惠九仁吧(寓意救人)。”
“惠“酒人”,好!就叫“酒人”吧。”惠玉民说:“还是东家有才,当初我给他起名就是图个三三见酒的意思。
“哈哈哈,不是“酒人”是“九仁”。”少掌柜笑得眼泪都岀来了。
“怎么不是酒人是酒人?”惠玉民又问。
“反正都是同音字,你喜欢叫啥都行啊。”
那正是军伐混战时期,强盗土匪遍地是,一天夜里村西头一户温姓人家遭了抢劫,俱说那伙土匪有五六个人,把一家五口集中在一起,一个士匪把刀架在老爷子脖子上,一个抓着他五岁的孙子,其它人往门外的车上搬东西,粮食,衣服,凡是值点钱的啥也要。最后又把老爷子用黑布蒙头嘴里塞紧布团扔在车顶上,并说若要声张就要老爷子的命,若安安稳稳在家等着,明天下午老爷子会毫发无损的回来。
临走那个当头的又说:“把那头大牛套上拉车,替下骡子我骑着。”
恵玉民知道这事后,找到老掌柜的说:“掌柜的,俺村温家遭了土匪抢劫,我不在你家干了,回去帮着庄乡爷门看家去。”
“他们叫你了吗?”老掌柜的问。
“没叫。”惠玉民说:“可那是我的家呀,都是百年不分的老庄乡,谁家遭事我也难受,在这里只给你一户看家,回去我能给全村看家。”
老掌柜的是个厚道人:“好吧,我给你加一个月的工钱和两瓶白酒。”
惠玉民带着儿子回来了,大家发现三儿长大了,不再叫三儿,改成了叫九儿(酒)。
老村长海伯说:“玉民,你回来给村里看家毕竟是夜里,不能给你发工钱,但每天半斤酒钱是少不了的。”
酒钱当然出在全村人身上,有钱的户不多可都有粮食呀,海伯背着口袋捡粮食,先从富裕户开始,十斤起步多者无限,其他户最少五斤,个别困难户不捡。
惠玉民若有个头疼脑热的就让九儿(酒)替他。
有人问三儿:“你到底是哪个九(酒)哇?”
“我也不知道。”他说
“反正你爷俩都爱喝酒那就叫“酒”别叫“九”了。”
直到一九四二年春天,日本鬼子进村搜查区小队的信政委时,一个伪军(原来是土匪)认岀了惠玉民,附在鬼子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鬼子就冲着恵玉民说:“你的,八路的。”一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幸亏酒儿去赶集粜粮食,不然就是两条人命。
海伯用村里的庙地钱给惠玉民买了口柳木五寸棺,从头到脚的寿衣全是婶子大娘们送的,海伯说:“惠家是独门,我们其他六姓的人都给他抬棺送丧。”
惠玉民走后,人们再也不叫三儿酒儿了,而改成了老酒。
一九四六年土地革命运动后,洪家门楼的一个寡妇嫁给了酒爷爷,这个女人的脚太小(估计不到三寸)人们称她小脚奶奶。
有人问她:“你不嫌老酒喝酒吗?”
“嫌啥。”她说:“他不馋不懒,不就是喝点儿酒吗,男人那能没个爱好呢。”
她从不干重活,除去做饭打扫卫生就是盘着腿坐在炕上绣花描云,她的针线活儿比裁缝做的都好,找她做活儿的人还真不少。一是出嫁的闺女做嫁衣,再是讲究的人家做寿衣,她不讲价钱,做完活儿随意赏,但不收现金只收酒。
建国后社会太平了,已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再不用看家了,也没人给酒爷爷捡酒钱了,可他还是睡前喝上半斤酒,再围着村子转两圈才回家睡觉。他说习惯了,不转两圈心里不踏实。
直到一九六零年春天酒爷爷和小脚奶奶都走了。
村里也许还有人记得酒爷爷,但不可能知道他姓惠,还以为他姓“酒”呢。
2022,元月写于德州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