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陪丽华到达医院的时候，娇娇已经进了产房。
医院走廊内，鸦雀无声。李兵母亲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密切注视着里面的动向。产房内发出的任何一个轻微的声响都会引发她神经的高度紧张，她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出什么差错，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是李家唯一的希望，也是她生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撑。
她专心等待着即将出现的一幅美好画面：在一声激荡人心的婴儿啼哭声之后，她欣喜地从医生手里接过他们李家的香火，就像接力赛运动员从同伴手里接过那根神圣的接力棒一样，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同时她也看到了一份遥远且沉重的责任。
她越想越兴奋，不由喜极而泣，这个孩子，她盼望已久，现在终于要挣脱母体，来到人间和她团聚，她将不再害怕一个人面对人世间的凄风苦雨、岁月的蹉跎。
她的心飘动起来，在春天浸润着花香的空气里憧憬着新的生活。她咧着嘴笑出了声，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怀里已抱着自己想象中的孩子。
丽华坐在离她不远的候诊室门口的椅子上，看她一个人在傻笑，冷眼斜了一眼，并随口吐出三个字，神经病。
李兵母亲依然在傻笑，全然无视丽华脸上的鄙视。此时，她只盼望医生能快点出现，微笑着对她说，恭喜，母子平安。然后她从医生接过孩子迅速离开了。在这之前，无论是嘲笑还是谩骂，她都能忍受，这些都远远比不上和自己的亲孙子在一起重要。所以无论丽华怎么发泄，她都能理解，她知道换作她也会这样，为了光耀李家门楣，她必须要忍辱负重，已经忍了七八个月了，不差这一会了。
母子平安，多么美好的一句祝福。她心头只剩这一个期盼，她要为李家祈福。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在心里反复默念起来，老天保佑，让她们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我看见她嘴巴一张一合，非常虔诚的神态。不由为这个女人的执着所感动，心里渐渐融化掉一些对她的偏见，当然，这些偏见完全来自丽华的述说，起因也完全是从娇娇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开始，矛盾一步步升级，形成了现在势不两立的僵局。丽华零零碎碎讲给我听的时候，我在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一个自私而又霸道的女人形象。今天我第一次见到她，与印象中有些出入。眼前的女人刚毅自信，但眉宇间透露出的温婉与柔情，却是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
娇娇进去将近三个小时了，产房内安静得出奇，连娇娇的喊叫都没听到过一声。李兵母亲扒着玻璃往里看，她是看不见白色屏风后面躺着的娇娇的，只能看见医生护士的脚，在光洁的地板上走来走去，这样的状况一直在持续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仍没等来那句“母子平安”的祝福。渐渐地，她不再那么淡定，心绪不宁、烦躁不安等各种情绪先后出现在了她的脸上。我知道，她对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抱有的期待，一点都不亚于当年自己的儿子李兵的出生，甚至还要过一些，这个孩子是这个世上唯一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她唯一的亲人也就只剩这个孩子了。
她显得有些无助，刚要拦住从她身边经过的一个医生，去打探一下里面的情况，这时手术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医生问她，你是沈娇娇的家属吗?李兵母亲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没有回答上来，回身指一下椅子上的丽华，她是娇娇的妈妈。
我慌忙站起来，推一下身边的丽华，快去问问，娇娇咋样了，都这时候了，不能再置气。已经三个小时了，你不着急啊?丽华用眼神剜了我一下，能有啥事，她这是头胎，头胎哪有那么快就生出来的。接着她屁股只是往外挪了挪，并没有站起来，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把头扭向一边，嘴里嘟嘟囔囔，你生二宝那会，还进去一上午呢，我们在外面都急死了，你却在里面躺着睡大觉。
不一样，娇娇和我不一样，我提醒丽华。丽华“哦”了一声，好像意识到自己在故意掩饰什么，便不再做声，把头转向另一边发起呆来。不出二分钟，就又开始埋怨起来，这个死妮子，不让她生，偏生，生这个孩子干嘛啊，生就生吧，干嘛非要坚持顺产，肚子上划一刀留个疤痕又能怎么了。
我知道丽华的心情，也明白她叫我来的目的，她和娇娇快半年没好好说话了，一说话两人就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几乎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两人的关系已是到了冰点。
我走过去问医生，胎儿可有危险?医生脸上倒是很平静，危险倒是没有，只不过是产妇情绪低落，警告我们别给她划破肚子，生，她和孩子一起生;死，她和孩子一起死。
丽华脸色大变，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几乎是踉跄着奔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医生，你可不能看着她死啊，这孩子一根筋，这是要殉情啊!
医生狐疑地看着丽华，伸手去扶她起来，放心吧，我们会对产妇负责的，目前胎儿在腹中一切正常，胎心跳动规律，可以再等等的。
我拉住医生，想简单告诉她一些娇娇的情况，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慌忙中我指着眼前的丽华和李冰母亲，试探着问她，医生，你看出有什么不对了吗?
不对?婆婆妈都在，没有什么不对啊。
你我都是女人，也都生过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希望谁能够陪在自己身边呢?这些所有来陪她生孩子的人里，有没有她最希望看见的那个人?
医生被点醒，呵呵一笑，忙问，她老公出差不能回来吗?这是耍小性子啊，可她的表情很淡定，一副决然而然的样子。
是的，她最希望陪她的那个人没来，也永远不会来了，他在八个月前就出车祸死了。
医生惊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心领神会地说，放心吧，救人是医生的天职，我会帮助她生下这个孩子的。
里面有人喊她，她再次对我们说，放心吧，一定会让她们母子平安的!
望着医生离去的背影，我有了深深的担忧，同时又希望这个医生能给予娇娇心灵上的一些救助，帮她度过眼前的危机。
娇娇曾那么毅然决然地要生下这个孩子，为何在面临生产的时候又生无可恋了?不是说好生完孩子就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吗，她的情绪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波动，又让她心灰意冷，这么不管不顾了。胎儿顺产，她顺从命运的安排;剖腹取子，她严词拒绝，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看向丽华，忽然间想起什么，问她，难道你真的打算让孩子一出生就让李兵母亲抱走?娇娇舍得让孩子马上抱走吗?我接着把目光转向李兵母亲，她怀里一直抱着两条婴儿被子，脚下旁边的方便袋里有婴儿穿的衣服和尿片奶瓶啥的。
丽华不接话，跑到窗户边看风景去了。我又急步跟过去小声说，还是和李兵妈妈商量一下，等满月了再让她抱走，娇娇不肯剖腹产，很可能就是想多和孩子待一会，一旦出生，按照合同，娇娇就和这个孩子就没有关系了。
这是对娇娇好，见面三分亲，只要养一天，就再也放不下了，这会毁了娇娇一辈子的，拖累个孩子，谁还愿意娶她。只有我狠心了，为了她的未来，我不怕当这个恶人。
你问过娇娇真实的想法吗，她真的愿意孩子一生下来就倍受母子分离的痛苦吗?
她还是个孩子呢，你让她怎么去抚养孩子，那不是过家家，她不懂事，不能由着她胡来。
二
八个月前，李兵和爸爸去南宁接他奶奶回潍坊参加他和娇娇的婚礼。回来的路上奶奶突发急病，李兵二话不说，调转车头，向医院方向开去。
奶奶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任凭怎么喊叫都不应声了。李兵把油门一脚踩到底，飞一样行驶。突然，前面一辆大货车突然啪啪连续爆了三根轮胎，大货车戛然而止，李兵刹车不及，车毁人亡。
真是晴天霹雳，祸从天降。噩耗传来，李兵妈妈当场晕倒，她万念俱灰，也想追随儿子老公而去。就在她和娇娇赶往医院处理后事的时候，在娇娇声泪俱下的哭诉中她意外得知娇娇怀孕的消息，她死灰一般的心里立即闪现出一道光亮，她苦苦哀求娇娇把孩子生下来，为他们李家留条根。条件是，那套婚房送给她，另外给她各项补偿100万元。
娇娇看看婆婆，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但娇娇的母亲说啥也不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怒斥娇娇，你疯了吧，李兵死了，你生下孩子，你知道对你有多大影响吗，你难道要像我一样孤独终老吗。
可那是一条生命啊!
你给了他生命，就等于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我创造出一个生命，怎么会是堵死自己的路呢，我不信。
世俗会让你抬不起头来，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到那时，无论你怎么解释，你生下孩子，就是一个为了100万和一套房子，有哪个好男人会愿意娶你。
丽华以死相逼，娇娇仍然不妥协，她对妈妈说，我不要别人理解我，如果连你都觉得丢人，那我们一起去死好了。
丽华气得直跺脚，你生下他，就是一脚插进了泥潭，再也拔不出腿了。这会成为你的心病，你会牵挂他一辈子的。
不，不会的，我生下他之后，立马让他奶奶抱走，我们是签了协议的。不见面，我生这个孩子就是为了一套楼房和100万元。
娇娇，别糊涂了，你不用生孩子将来也会得到这些的。
妈，我肚子里的孩子，那是我和李兵爱情的结晶，不是我一个人的，李兵在看着我，他希望我们的孩子健康长大。李兵妈妈失去了儿子和丈夫，她唯一的念想就剩这个孩子了，这是李家最后的根苗，我不能残忍地拒绝一个如此可怜的女人吧。妈妈，如果你觉得我付出的代价太大，那我再加筹码，李兵妈妈就是倾家荡产也会答应我的。
娇娇，你听话，去医院把孩子做了，没人知道，你离开这里，去找你爸，你在你爸生活的城市重新找个工作，还是和以前一样生活，交男朋友、结婚，再生子。没人知道你发生的这些，忘了李兵吧，他已经死了。丽华苦口婆心地劝说。
妈妈，我也想重新开始，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一想到我要亲手杀掉我和李兵的骨肉，我做不到啊!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娇娇哭成了泪人。她还没有从失去李兵的痛苦中走出来，却又要经历新的痛苦，这太残忍了。我责怪丽华，你不能把你的人生观灌输给娇娇，娇娇已经成年，让她自己做主吧。你给了她生命，不等于她的一切任你摆布，你需要给予她的是天地之间一样广阔的自由，不要因为你的牵绊而去影响她选择生活的任何一个决定，我们不能逼她。
丽华双眼一瞪，必须按我说的做，时间会帮她愈合伤口的。做掉孩子，只是暂时的痛苦，过一段时间，就什么就都忘掉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会忘掉的，只是暂时的麻木而已，现实就是一剂麻醉剂，她无力改变，只有被迫接受。但它同时也会在娇娇的心里刻上一道永不消逝的痕迹，会在某一特定的时间内让记忆复苏，再次想起这段往事，你要用正确的方式帮助娇娇走出低谷。
丽华一脸无奈，说，娇娇年轻，她一直在顺境中生活，大二遇到李兵，李兵家境优越，把她宠成了公主，工作又顺风顺水，没有经历什么大风大浪。现在突然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这对她本身就是打击，还要去抚养一个孩子，现实多么残酷，这之中的艰难，我是深有体会的，我不会让娇娇重复我的老路。
可你并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相反，你很庆幸自己生下了娇娇。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重新选择的，那样，就没有娇娇了，也就没有娇娇现在的痛苦。
三
产房外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抬头看过去，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一路小跑着向这边飞跑而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凝重。我和丽华还有李兵妈妈不约而同站起来，紧张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们刚到门口，之前出来的女医生就迎了出来，她同样一脸严肃，用一种很低沉的语气对为首的医生说，院长，情况不妙，不得已请你来。院长一步都没停，点了一下头，便径直朝里面走去了。
丽华吓得双腿发抖，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我用力抓住她的手，安慰她，没事的，刚才医生不是说过胎心很正常吗，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发达，一般不会出意外的。
女医生刚要离去，被丽华一把拉住，医生，我女儿咋了?女医生一脸无奈，双手一摊，产妇不配合，胎儿面临缺氧的危险。
这时候，李兵妈妈走过来，一脸急迫，转而又流露出愧疚，对丽华说，娇娇妈妈，都是我太自私，如果不是我，娇娇是不会生这个孩子的，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危险。我站在这里想了很多，眼前全是娇娇对我的好。她是一个好孩子，如果兵兵没死，我们之间会是很好的婆媳，但我不能因为兵兵的死就忘掉她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也应该像你那样去心疼娇娇。这次不论什么结果，我们之前的协议还算数，就当我对娇娇的补偿。如果她们母子平安，我也不会再把孩子带走了，就让孩子在娇娇身边长大吧，孩子最需要的是母亲。
说完，李兵妈妈转头对女医生说，医生，先保大人，孩子是次要的。
丽华再没有心思和她争辩，心里只有娇娇。她哭着说，大姐，我恨了你八个月，娇娇为难了八个月，到头来却是娇娇的生死让我们彼此消怨，我糊涂啊。
女医生眼睛一亮，指着我说，你是娇娇的大姨吗?带上宝宝用品，跟我进来把这些话说给娇娇听，开导她一下，说不定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我应声说是，跟着女医生往里走，女医生又回过头，指着李冰母亲和丽华说，你们可要说话算数啊。她们连连答应，算数，算数，只要娇娇没事。
女医生朝我诡秘地一笑，用手向上一指，小声说，跟我去五楼病房。
产房内，医生护士都在紧张地忙碌着，我听见刚进来的院长正大声对着产妇说，用力，使劲用力，孩子马上就出来了。我的心一紧，忙盯着产妇看，确定不是娇娇以后，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跟在女医生的后面，从产房南侧的一个门走出来，才发现这座医院设计的独特，每一栋楼都是独立存在，却又互为一体。楼栋与楼栋之间都有相互穿越的过道。
一边走，女医生一边对我说，娇娇真是好样的，我从医27年，就没见过这么有主见的女孩，一声没吭，咬紧牙关就把孩子生下来了。生完孩子第一句话却是，医生，能帮我一个忙吗?我问明了原因，爽快地答应了她。娇娇说，随着孩子呱呱坠地的瞬间，她所有的痛苦都不复存在了，可她想到产房外的两位妈妈一定还在为她担忧。
于是，生完孩子，你陪她导演了这场戏。
女医生笑着点点头，招呼我进了电梯，一分钟后我推开503病房的门，看见了安然无恙的娇娇母子。
我从娇娇怀里接过孩子，给他穿上衣服，用被子包好把他放在婴儿床上，他又安详地睡着了。我做这些的时候，娇娇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她不停地说，真好，像做梦一样，当初我是那么决绝地要带他去找李兵。
我一愣，狐疑地看着她。
大姨，在李兵死后，我妈妈想的是这个孩子会影响我的未来，不让我生这个孩子。李兵不在了，李兵妈妈渴望这个孩子活下来，豁出老本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可她们想的都是自己，谁都不去体谅我心里的苦。我不能接受李兵的离去，八年的感情，在我心里留下多少美好的时光啊，我睁眼闭眼全是他活着的样子。
我无法从这份痛苦里走出来，只想带着我和李兵的孩子去那个世界找他。突然有一天，警察找到我，交还给我李兵的手机，我在他发给我的微信聊天框里，看到了数十条没有发出来的信息，娇娇，替我照顾妈妈，把我们的孩子抚养长大。
所以，你不是为了李兵妈妈要生下这个孩子，是因为爱李兵。我心疼地看着娇娇。
大姨，我不能辜负李兵对我的爱，他知道我会为爱不顾一切，会追他而去。所以，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了我责任，让我带着这份责任活下去。
娇娇，不要怪你妈妈，她是不想让你吃她受过的苦。你爸爸为了名誉和地位攀了高枝，她未婚先孕，不顾一切地把你生下来，就是希望你过得幸福。
我没恨妈妈，因为妈妈说从没后悔把我生下来，只是我不会和妈妈沟通，每次我都试着想把心里话说给她听，可是，每次都让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遭。
娇娇，你做得对，人都应遵从自己的内心去选择生活的方式。当年我们所有人都阻止你妈妈把你生下来，你姥爷为此还气得血压升高，住了半月医院，可也没有改变你妈妈的决心。
人啊，都一样，都是很愚蠢的动物，却又觉得自己很聪明。我妈妈把她走过的路告诉我，让我别这样，别那样，可我不信，不相信我会遭遇她说的一切，可谁又知道呢?就像她不相信姥爷姥姥的劝说。
不管将来如何，孩子已经出生，就……
我话还没说完，门被嘭一下打开，丽华风风火火闯进来，哎呦，我看看我的大外孙，我就说没事吧，你偏不信。丽华看着我说。
谁说她会有事了，我不满地瞥了她一眼。这时候李兵妈妈提着一兜子婴儿用品也进来了，只看了一眼婴儿床上的宝贝孙子，便心花怒放了，我看见她眼里立刻满了泪水，一滴滴落在孩子红润娇嫩的皮肤上。
房间里一时又安静了，丽华回去给娇娇做饭去了，我忙着给婴儿喂水，李兵妈妈嘱咐完娇娇要好好养身体转身要走，娇娇一把抓住她的手，妈，你和妈妈帮我带孩子吧，我还要上班，挣钱，把宝宝养大。
李兵妈妈呆愣了几秒钟，恍然大悟似的醒悟过来，使劲点着头，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突然，婴儿床里传来哇的一声哭喊，像一枚鞭炮炸响，来庆祝这人间的大喜事。
在场的人都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