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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玉:秦老汉收秋|短篇小说

作者:猪八戒   发表于:
浏览:183次    字数:8546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41篇,  月稿:0

  塬上秋早。

  中秋节过了没几天,玉米樱子就开始由深绿色转成黑红色。水渠旁、坎子边,那些吃了偏份饭的,个头明显粗壮的秆子上,樱子看起来已经没水分了。一季的使命完成,枯红发黑的樱子可以美美地睡大觉了。它们就那样随意地将自己搭靠在棒棒上,任风吹、任鸟啄(鸟儿们也不是存心要啄它,不过是扒拉开樱子,叨食里面的玉米籽),四平八稳地等着主人那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它和满到了头的棒棒一起揪下。棒棒入仓,樱子跟着犁铧入地,开始下一个轮回。当然,这都是后话。

  眼下,还得过个十来天玉米才能完全成熟。熟好了的棒棒会和饱满的麦穗子、谷穗子一样,自动把头垂下来,对着土地。这个时候,棒棒外面裹着的皮子也干了、裂了,心甘情愿地朝四面子张着口,把含在嘴里的宝贝完完全全地呈现出来。你不用一层一层剥皮子,不用揪樱子,更不用一手抓着剥出来的棒棒,一手顶住棒棒的底部使劲一掰,才能顺利地掰下来。你甚至可以只用一只手,只要捏住裸露在外的棒棒轻轻往外一折,就行了。所以说,收熟好了的棒棒其实并没有多费劲,问题是这塬上的老年人根本就等不住,等不住地里的棒棒主动垂下头来。

  担心西北风来,把秆子一夜全刮倒,在横七竖八的秆子里挑着找棒棒,那个难度就太大了;担心雪灾来,大雪能压折秆子,还一时半会化不干,人进到地里去,一步一脚泥,能把人恼死。这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九几年的时候就有过一回,八月十五第二天就降了暴雪。虽然印象里就有那样一回,可老人们对它的记忆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晰,每年中秋节前半个月就开始说起这个事;担心价塌,赶在人前头的能卖上价,越到后头价越塌。你想想,外地的贩子都是赶早不赶晚,大车一车一车往外拉,人家需要的量一拉够,就收手了。你的玉米放在后头,只能是供给当地那些养牛养猪大户,价钱上会压下个一分二分不说,还要求多得很,玉米没干透啦,咋有草籽碎石子啦,发霉的颗粒要折掉些了,等等,是不好说话的。对了,还有一个担心——担心贼偷。去年前年,就有被一夜偷了半片地的人家,也不知道咋就那么手快,还专挑大棒棒掰。村上人分析说是团伙作案。不光是偷远离庄子的塬上的,摊在门滩上晾晒的都敢偷,你家家有摄像头能咋?人家黑衣黑帽大头巾一包,根本就看不出来谁是谁。听说派出所也破了一起两起这样的案子,并追回来了一部分损失,但那毕竟是少数。

  这些担心,村上很多人都有,秦老汉一样不缺。非但不缺吧,还比旁人多加了一项,怕落到了后头,遭人笑话。

  往年都是和老婆子两个人收,今年老婆子去银川照看二胎孙子,娃娃正断奶,难操心,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来。

  他的那个老婆子吧,是个慢性子人。就拿收玉米来说,据说是老汉掰三四个了,她才能掰一个。这话是秦老汉自己不小心说出去的,一来二去弄得村上人都知道了。说是秦老婆子看着是天天夹个塑料袋子往地里去着哩,实际上多数活都是秦老汉一个人干着呢;说秦老婆子一辈子手底下就没过去多少活,看着是成天双双对对地往地里去,不过是给老汉做个伴儿解个闷罢了。

  这话其实是有些过分了的,人家慢是慢点,可一家六口人的光阴咋可能靠老汉一个人务下的嘛。娃娃小的时候,秦老汉年年春上把种子下到地里就跟着村上的建筑队到处揽活去了,农历十一月头上,工地上的活彻底结束了才回来,那人家家里地里的活儿不是一样子也没有落下吗?为这个,老婆子犯病了。不给好好做饭,不给烧炕,还分开睡了十来天。后来老汉给买了半袋子红薯才哄好的,他知道老婆子最爱吃红薯。

  你不是很能干吗,收秋不是从来都赶在前头的吗,反正那个慢脚慢手的老婆子年年都是陪着你解闷儿的吗,在没在不都一个样子?

  秦老汉一天能在地头转好几回,看地头上早熟种子的几畦子能掰了不。地头上不行,那就看靠着河堰的地屁股上的,那一头是沙地,年年都熟得早一点。只要能掰,就得赶紧早早上手。秦老汉转着、看着、思谋着,脑子里还不断脑补出许多旁人笑话他的话来。好像那些人成天就啥也不干,专门等着看他笑话哩。这让他很不痛快,像是半心上被谁塞了一把羊毛,填不进去也拽不出来。

  反正不管咋说,今年一定还是得赶到前头去,断然不能给人当了笑话。秦老汉已经侦查好了,河堰最靠北的那一块子可以上手了。樱子开始干了,皮子也有裂口子的了。就从这一块子下手,这边收着,其他几块子也一天天黄着嘛。一旦掰开口子,就一块接一块续上了。

  做了这样的一个决定,秦老汉觉着自己浑身都来了劲儿,就好像是让人给从嘴里美美灌了几气子气,?恨不得是立马把自己丢进玉米地里去大干一场,好让这紧绷绷的身体赶紧舒展舒展。

  心情一好,就想好好做一顿像样儿的饭。自从老婆子上了银川,秦老汉在锅头上总是凑凑合合的。电炒锅里炒半碟子韭菜,案板上一放,能连着吃好几天的挂面,顿顿是一大碗韭菜干拌面。有时候也在大锅里煮上十几个玉米洋芋鸡蛋的,下午就对付着吃点这些,喝些罐罐茶或者油面子。

  要不包一碗萝卜牛肉饺子?上回儿子买回来的牛肉还一口没吃,冻了快两个月了。萝卜丁丁要焯水,肉还得剁半天,怪费事的;那就菠菜鸡蛋的?这个快,省事些,不耽误下午上地;哎,好长时间没吃荞面搅团了,可一个人的搅团咋搅呢,还不够黏锅的。

  背着手低着头,从地里往回走的秦老汉,想过来想过去,人到锅头跟前了,还没决定下来做啥饭。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下了一碗挂面,不过碗底里卧了三个荷包蛋。看来真是准备好下午要出大力气了。

  洗完锅碗,喂了鸡和羊,刚脱了鞋子正要上炕睡午觉,李家老汉进来了。

  “你这一天吃饭麻利得很啊!他秦家爸。”

  “一个人的饭简单,早早一吃缓(歇)着。”

  秦老汉一边勾着鞋子一边应答着,并从炕边的纸匣匣里取出纸烟和打火机,给李家老汉递了过去。

  “给你说个啥呢,掰玉米的时候把我喊上。元元妈又没在,你一个人掰着啥时候去?”

  “看你说的他李爸,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我还能再喊你干活?我一个人就把它掰回来了,慢慢掰嘛。玉米这东西,地里多放几天又坏不了。”

  李家老汉确实是岁数大了,前几天刚过了七十四岁生日。家里的地让儿子李有福早几年趁他静脉曲张做手术,全租给队里的养牛大户种饲料去了,一块子没留。娃娃们知道老爸的性子闲不住,成天爱往地里跑,就怕他累出个好歹来,那才叫个得不偿失。自己没地了,他老汉就没妄想了,娃娃们是这样想,可哪里能管得住人家的腿?还不是成天这块地里看看,那块地里转转的,坎子上的草还是一遍遍铲着,水渠也给你一道道修得平平的。这就搞的租地的人家很不好意思,这不是白使唤老人家干活嘛。就跑去给李有福打了招呼,让好好给老人家劝劝,地都租出去了,就别让老汉再去地头上来回绕了。

  李老汉很想不通,自己不是不讲理的人啊,知道租出去了就是旁人家的了,所以从不进到地里头去啊,就在地边边上动动铁锨,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既然人家打了招呼,也就不去了,人都是要面子的。当娃娃们以为老汉终于可以乖乖坐家里,喂好几个下蛋母鸡就行了的时候,李老汉又找到了个美活,还是个没人管得上的美活,那就是到没人要的树地里去拾柴火。前些年塬上兴种树苗,松树、槐树、观赏柳,好几个品种。看到一个拇指粗的苗子能卖到七八块钱,人一下子都呼啦啦拆了玉米种树苗。不过七八年的时间,苗子价跌了个说不成,树贩子的影子都见不上了。那些还没卖掉的苗子已然长成林了,满地都是好柴火。但其实谁家还烧柴火啊,家家都是电磁炉、电炒锅了,就光是烧个炕,能用多少柴火?自家地里的玉米芯子都烧不完的。李老汉家老两口就一个炕,一天一背斗树梢子都够了,可老汉一天能拉回去一架子车。

  不光是拾柴火,李老汉还时不时给自己的几个好连手帮着干地里活。不请自来,自己还带着馍馍挎包,轰也轰不回去。这不,不等秦老汉话说完,一根烟也没有抽完就自顾自往外走了,还边走边安顿,“就这么说好了,到时候喊我,不喊我也自己去了。你家那几块子地嘛,我怕是比你还清楚。走了,走了。”

  “啥说好了啊?你这个老家伙,少到我地里去哎,我也给你把话说清楚。”秦老汉大声喊着,看李老汉拐过了园子墙才回去。嘴里还嘟囔着,这个老家伙,跟我一样是个属骡子的,一天不去地里就浑身皮痒痒。这一嘟囔,还把自己给惹笑了,这不是糊涂了嘛,咋把自己个儿都裹进去当了一回骡子。

  秦老汉的午觉很短,二十分钟就够。但不眯这一会儿是绝对不行的,下午干啥都没精神,就跟得了重感冒一样,真是铁锨把都举不起来。

  一觉睡起来,当秦老汉精精神神地开着电三轮从河堰上绕到地的另一头,电车子还没停稳当,就看到李老汉甩着胳膊大声笑着走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他的布挎包。

  “哈哈,我就知道你下午到这块地里来呢。我中午往出走的时候就看到了,你把一捆化肥袋子都放到电车子上了,肯定是下午就开工。那几块子地我都转着看完了,就从这儿开工最合适。”

  “你这个老哥啊!还真拿你没办法。我得给你家有福说一声。”

  “不说不说,我都说好了,我说你秦家爸用电车子给我拉了几回大树梢子哩,我给人家还个工去。”

  这地方的人以前兴合伙互助干活,叫谝工;你帮我干了活,那你家有啥活要人帮忙了,我就自动来干了,叫还工。那都是前些年的事情了,那会儿没有啥机械化,地里活都得靠人工,从播种到收割,到码进仓子,凭自家的人力是没法完成的。别的不说,单一个碾场就需要十几二十个劳力,摊的摊、碾的碾、扬的扬,一麦场上的人热火朝天,光锅头上做饭的也需要两三个,还得是手脚麻利的,不然做不出来那么多人的馍馍饭。如今,这样的热闹场景早都退到历史的脑勺子后面去了,李老汉却还说着“还工”的老话。

  “我给你说,他秦家爸,你看着我瘦,可我连个西药片片都不吃。你再看你们五六十岁的这一茬人,不是高血压就是高血糖的,哪一个一天不吃半把药片子?少担我老汉的心,栽不到你家地里头。”

  似乎是要打消掉秦老汉的所有顾虑,李老汉把馍馍挎包往地坎子上一放,自顾自就上手了。边夸今年的棒棒满,边说着自己的身体硬挣。他的脖子上挂着根用布条条拴着的大钉子,遇上难缠的——就是那种皮子还紧紧裹在棒棒上的,就顺着皮子的纹路从棒棒顶往下划一钉子,还泛着浅绿的皮子就像被裁纸刀裁了一样,从两边打开去,棒棒就露出来了。不然一层一层剥这个绿皮子,是很费事的。

  秦老汉也有这样的一根钉子,不过不是拴在腔子跟前,他是用半截松紧带套在手腕上,钉子是一直捏在手心里的,每个棒棒上都划一钉子,省劲。不像李老汉,划一下,丢开,到下一个再捏起来划。各人有各人用着顺手的办法,他也不去纠正老哥哥的方式。

  就这样,一人两行子往前掰着,边掰边扯闲话。每个人的手前头都放着站得直挺挺的化肥袋子,掰下来的棒棒就顺手扔进袋子里,袋子跟前的掰完了,再往前挪几步,人挪,袋子也挪。说起来这种装化肥的塑料袋子是最适合掰玉米用的,它硬挣,能一直直挺着,很方便往进丢棒棒。如果是那种软塌塌的装面装麦子的塑料袋,就不好用,你得不断腾出手来把它扶正,不然棒棒就丢到外头去了。秦老汉家攒了上百个这样的化肥袋子,年年地里要上肥料嘛,就越攒越多。其实收一季的玉米,顶多二十个就差不多了。二十来个袋子都装满了,也就该往回走了。你还得留出时间把掰过了的玉米秆子砍倒、码顺,把电车子开进地里来,一袋子一袋子抱上车,拉回家倒在打过了水泥的院子里晒着去。腾出来的袋子卷成捆,下一趟再接着用。

  嘴上说着笑,手底下掰着棒棒,时间不觉间就划过去半后晌了,脚底下也已经走过整整四大畦子。

  “他李爸,咱们缓馍馍走,咱俩一气子干到半地里了都,赶紧缓馍馍走。”秦老汉说着,已经麻利地褪下了十指都刷了绿胶的线手套(这种手套耐磨),往地头走去。他拿的馍馍、水、西红柿,还有纸烟、打火机,都在地头电车子座位下面的箱箱里。

  我们这里的人,不管冬夏,不管干啥活,都有个缓馍馍的习惯。吃点、喝点、抽根烟、扯上几句闲话,再接着干。没有一气子干到大中午或是天黑的。街面上有外地来的工程队,招了本地的匠人小工的,就对这个“缓馍馍”的做法很不解,这上午缓一回,下午缓一回,不就一个多小时没有了吗?要我说,还真是。可话说回来,活儿也不是一口气就能干完的,尤其是地里活,得天天干,匀匀干。

  “你缓去,我那挎包里给你包了两个白菜包子哩,吃去。”

  李老汉说自己不饿,说人一上岁数就饿得慢了,这一道缓馍馍的程序就能省下咧。还说八月里这牙长的天,能经得住缓吗?并催着让秦老汉也吃快些,别一缓就老半天。

  秦老汉喊了好几遍,也没能把李老汉喊到地头上。他也就不好意思坐下来慢慢吃喝了,匆忙吃了半个油饼子,拿上烟和打火机就往地里走。老弟兄俩站在水渠边冒了根烟,继续撑开口袋往前掰。

  这两个老汉在一起干活是很投脾气的,别看相差十来岁,可啥都能说到一块儿去。说说笑笑着,太阳都要跌到山背后去了才准备收手。

  “走走走,赶紧收拾往回走。”

  “能行,明儿一早咱们再掰。”

  秦老汉在前面用镰刀砍秆子,李老汉在后面用铁锨铲路,一会儿的功夫就收拾停当了。满满一车厢的棒棒,看着让人高兴、踏实。

  棒棒不着急卸,连电车子一起先放到院里。秦老汉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和玉米樱子,换上四个轮轮的电小车,拉着李老汉一起直奔街上去。秦老汉在鲜面店买了二斤麻食,又在隔壁的副食店买了一小块五香豆腐和几个袋装的泡椒鸡爪子,他要给自己和李老哥做点汤麻食吃。可出了店门却找不见李老汉了,只有馍馍挎包绑在车把上。明明给安顿好的让别跑,还是不听话跑了。其实李老汉回去也和他一样没个现成饭,老婆子也到城里给女儿看娃娃去了。

  “也不知道跑回去自己做个花呢还是做个朵呢,这个碎(方言:小)老汉。”秦老汉每次嘟囔李老哥是个碎老汉的时候,都有点小得意,觉得自己还年轻,起码在他李老汉跟前还年轻嘛。

  到家先喂鸡喂羊,再烧炕,把电车子上的棒棒卸下来,最后才轮到做饭。园子里的西红柿挑小的揪一个(大的一顿吃不完),线辣子一个,再切两页豆腐一炒。也不用盛出来,半舀子水倒进去,两把麻食滚三滚,就是一碗热腾腾的汤麻食了。秦老汉吃饭不喜欢坐凳子,更不习惯在娃娃们置办下的餐桌上吃。他就喜欢圪蹴着,圪蹴在门台子上背靠北墙,对着院子和大门吃。这样的姿势吃饭才香,吃啥都香。这下更香了,棒棒院子里一晒,满眼黄灿灿一片,不香才怪哩。这样想着、看着、吃着,一大碗麻食竟然没几下就见底了。咦,这咋还觉着欠几口呢。顿顿都是这个碗,不满一碗就饱了,今天这汤汤水水满满一碗咋还欠上了?算了算了,洗洗上炕,黑上的饭,也不能吃得过饱。

  刚闩了大门上了炕,老婆子的视频就打过来了。四岁的大孙子,十个月的小孙子,争抢着上镜,“爷爷——爷爷”,“蛋蛋——蛋蛋”地喊叫着。孙子喊完话,才能轮上老婆子。问了今天两顿饭吃的啥,饭前的降糖药吃了没?几块子玉米的樱子都啥颜色了,红了的西红柿有没有收到冰箱里?还叮嘱一定记得把蒂揪掉,不然一个把一个就戳破了,容易坏。老汉一条条地汇报着,最后不耐烦地说,“挂了去,我睡啊!”

  “睡去睡去,看把你老怂瞌睡耽误了。再说一句,别急着掰棒棒,让樱子干了,头掉下来了再掰。不然折秤哩,我给你把话说着前头。”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没超(方言:傻)着。”

  挂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秦老汉就起来了。拉亮灯泡,电锅里炖上荷包蛋才去收拾炕;再给鸡拌食、倒水;给羊添草。鸡蛋泡馍馍一吃,再喝一包浓缩牛奶,饱饱的。前两年还不太舍得喝,娃娃让每天早上喝一包,说是营养要跟上,他是隔天或三天喝一包。后来娃娃发现了,不给牛奶钱了,直接按着天数把几箱牛奶给往灶房地上一放,不喝不行了,过期哩,糟蹋钱哩。还别说,人真是咋惯咋来,现在彻底离不了了,断一天就觉得难受,心里会干一整天。现在不用老婆子娃娃催了,牛奶还有半箱子的时候就给娃娃打招呼了,生怕给他断顿。娃娃都是微信上给小卖部老板把钱转过去,秦老汉过去一取就行,说起来是很方便的。自己不用掏钱不说,小卖部还就在村口上,几步路就到了。

  秦老汉装了油饼子,泡了一大杯好茶,又拿了几个纸杯子。把昨天的蓝盒子“兰州”放下,从冰箱最上层的侧架上取了一盒“芙蓉王”,那是女婿们逢年过节孝敬的好烟,不光有“芙蓉王”,还有软“中华”“南京”。秦老汉烟瘾不大,一般就中午饭后抽一根,是很自律的。这些好烟平时不太舍得拿出来给人发,不过给关系最好的几个老连手,他是舍得的。今天他就要给李老汉拿一盒“芙蓉王”,让抽去。

  到地里一看,不得了。不光是李老汉来了,儿子的干爸柳亲家也已经掰了半畦子了。原来是从李老汉的嘴里打问到的。柳亲家从去年开始也不种地了,他家的地都在沙堰上,大队里统一流转了,一亩地一年四百块钱,年底一次性付清。流转地的钱,加上两个人的养老补贴,老两口的柴米油盐和日常花销也就够了,更不用说几个娃娃逢年过节给的。说来是比种地要强很多,起码不用下大苦了。

  你可千万别小看这帮腰都伸不直的老汉们,干起庄稼活来是一点也不含糊。三个人一人两行子,齐头并进。看着是不紧不慢没什么速度,可人家有耐力,手底下可以一直不停。不像年轻人干活,猛干一气子,随后就干不动了。

  三个人掰,分工上就有点小小变动了,不再像前一天。

  掰上两畦子,秦老汉就去砍秆子、平路、往电车子上装。够一车子了拉回去卸下,再返回到地里。掰下来的棒棒尤其不敢在地里放。你想,掰得整整齐齐,袋子都装好了,长了贼心的那些不是偷起来更快更顺手吗?

  两天一块地,两天一块地。到第七天早上的时候,就把远处的三块子收完了。

  秦老汉说了好几次,让两个老哥再不来了,好好缓上几天。剩下院子跟前的一亩八分,他一个人就慢慢掰完了。还说大愁愁已经解决了,剩下这点就不是个事情了嘛。

  “那怕啥?要缓一起缓,缓好了一起再把这点扫个尾。结束了咱仨都踏实咧。”这个李老汉犟得很,说不行就是不行。

  柳老汉更犟,瘪着嘴说,“缓个啥呢缓?头烂没在一斧头上,一下子弄彻底了,棒棒全收着院子里了再缓不迟。还用不屑的眼神瞅着另外的两个老汉问,有那么乏吗?我咋觉着罢了(方言:“不怎样”之意)嘛。”

  得,谁也劝不下。

  那就集体缓上一天,后天咱们再掰院子跟前这点吧。秦老汉的决议还算折中,三人组通过。坐在地头一人冒了一根“南京”,各回各家。

  想着睡个懒觉,好好缓缓乏气。可第二天一早,到点还是自动醒来了。秦老汉捏了捏硬邦邦的胳膊和大腿,又躺了半个小时才起来。

  喂鸡喂羊,吃荷包蛋泡馍馍,喝浓缩牛奶。吃饱喝好,秦老汉把房里的卫生好好收拾了一顿。这几天光顾着掰棒棒了,地都没扫。其实也不脏,就炕跟前那一溜有点灰土和玉米樱子,别处都净净的,活动范围就那么一溜子嘛。这几天活重,早早就睡下了,电视跟前都没有去。

  收拾完房里的卫生,秦老汉又提上笼子,把鸡圈羊圈里的干粪和柴草菜梆子拾掇出来,把鸡跟羊的房子也收拾利索,又给扔了一抱白菜叶子和青草,让慢慢吃去。秦老汉的鸡每天都吃菜叶的,冬天都有。他会提前把村后沙堰上冷凉蔬菜基地里人家筛选剩下不要的卷心菜挑拣回来,码在库房里,盖上破褥子烂被子。到冻的时候,每天给鸡圈里丢两个,鸡抢着吃,下的蛋也好,黄是黄、白是白,又紧实又好吃。不像市场上的鸡蛋,很多连个荷包蛋也打不成,松得包不到一块儿去,还腥味重得很。秦老汉的几个娃娃和孙子们,都不吃那样的蛋。

  卫生收拾好了,炕也烧上了,秦老汉提上大桶上菜园子去。一个礼拜没揪辣子了,红了一片,整整揪了两大桶。倒在北房的门台上晒着,过几天水分被太阳杀下去了,把儿也柔干了,没那么脆了(太脆了容易断,不好绑),就可以绑串子了。

  揪辣子,揪西红柿,把长老了的白菜梆子掰下来,堆到院墙跟好给鸡吃。老婆子说了,西红柿攒多了她回来熬番茄酱,孙子们都爱吃。南瓜挨齐摆到窗台上,又把韭菜地里的野草拔干净。虽说韭菜到时间了,不能吃了,已经开始塌秧了,但长着草总看着不美气,脏兮兮的。

  不去地里,这在家里的时间也是过得很快的。好像也没有干个啥,天就黑了。晚上老婆子的例行视频又安顿了好几样:“一定忍住,别心急,旁人开始掰了也要忍住,咱们等棒棒全部把头掉下了再掰,不折秤;那几串晒干了的辣子串挪到库房里挂着去,不能一直晒,不然就晒白了,颜色不好看了;白菜再不掰了,让长去,长老了我回来刚好压酸菜。”

  “少给我安顿,你咋就这么会遥控人干活,我又不是你长工。挂了!”

  老婆子的嘴还在那里张着说啥呢,秦老汉就挂断了视频,并笑出声来。他觉得这回自己可真行,能装得住很。

  第二天天还没黑,院前院后的棒棒就全部收回院子里了。三个老连手人手一根“中华”,并并齐圪蹴在北房门台子上“指点江山”。

  “说是说,他谁家有你老秦麻利?老婆子不在都这么麻利,还是跑在了前头。”

  “还不是有你两个老哥帮忙嘛,我一个人哪能这么快?开玩笑哩。”

  “这满院的棒棒可真是好看啊!看不够。”

  “就是就是,看不够,比孙娃儿的脸蛋子都耐看。”

  送走两个老哥哥,秦老汉竟然得意地哼起老戏来了:“香在炉中蜡在台,花在瓶中四季开。赵王二帅前开道,天官赐福降妖邪……”他觉得今年的这个秋收,是他秦卫国最牛气的一次收秋。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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