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建强是一位民间艺人,有一门捏泥人的手艺,并且手艺相当高超,捏啥像啥,活灵活现。他心灵手巧,富于想象,时常在车站、集市上察看各行各业的人,在剧场里看多种角色,偷偷地在袖口里捏制。他捏制出来的泥人竟然个个真切酷似,一时传为佳话。他继承传统的泥塑艺术,从绘画、戏曲、民间木版年画等姊妹艺术中接收养分。经过数十年的辛苦努力,一生中捏制了无数件作品。他的艺术独具一格而蜚声省内外,尤其是小孩、老年人都喜欢他的作品。
泥人在他手中通过捏、挤、拉、抻,手中的工具随时共同搓(条)、拍(大型)、压(衣纹和五官等)、滚(外表光平),行云流水之中,一件件完满的作品便跃然呈现。
泥人做好后,要放在阴凉处风干,一般要3天左右,再用砂纸打打磨,纯土制的泥人就完成了。而假如是彩塑作品,在捏制完后要放入窑内低温烧制,之后再用颜料上色。他在制造泥人的进程也是有考究的,要先上后下,先里后外,先粗后细,详细的就是先做头再依据比例做身子。他做的泥人头是转动的,手也是可以活动的。
可是现在网络时代好玩的东西太多了,像好多传统手艺一样,捏泥人这门手艺不可避免夕阳西下。好在龚建强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还会装裱字画,这是冷门手艺,由于门市是自家的,能节省下一笔不少的租金。龚建强有两间门市,前店后家,两间门市紧挨着,一间自用,另一间租了出去,这样一来日子虽然清汤寡水的,但总算能磕磕巴巴地过下去。
租龚建强另一间门面的是个女人,岁数比龚建强小2岁,姓艾,离婚不久,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她会做馒头包子,不仅味道好,而且花样多,龚建强和老婆爱吃她做的馒头包子,可是早点生意一般般。龚建强有时不免内疚:自认为人家生意不好肯定是因为自家的码头不旺,连累了人家。有了这么个想法,当别的出租铺面年年涨房租的时候,他家一直没涨。
龚建强老婆姓刘,身体瘦弱、疾病缠身,这样的身体当然不能上班了,平时只能给龚建强打打下手,好在她悟性极好,加之成年累月地耳濡目染,捏泥人的手艺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老婆之所以这么瘦弱,是以前生过一场大病,治了好多年不仅不能除掉病根,反而越来越重,根本不能生养孩子。龚建强对此并不在意,老婆却耿耿于怀,老觉得对不起龚建强。
一个出租户,一个租房户,两个女人慢慢成了好姐妹,尤其是两人的人生都有不足的地方,一个有病,一个离婚,这么着更多了一层同病相怜的意味。一有空不是那边到这边门市,就是这边到那边铺面,两个女人头挨头说个不停,然后一起淌眼泪。龚建强当然不会听女人之间谈话的,一天到晚埋头忙自己的活,不是捏泥人、上彩,就是伏在桌上装裱字画,到他这小店装裱的字画大多都是上不了档次的书画家作品,所以装裱费也贵不到哪去,因此收入并不高。龚建强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至多煎好中药后提醒女人吃药时才开一下金口,以至于小艾不止一次朝刘姐小声说:“原来姐夫会说话啊,我最初还以为他是哑巴哩,”说完这话两个女人笑个没完没了。
有一次,刘姐跟小艾说:“我男人挣钱太少了,没劲。”
刘姐这么说时脸上并没有嫌弃的样子。小艾听了一撇嘴说:
“姐,你就知足吧,我原先的男人倒是挺能挣钱,也挺能说,结果呢?一点不顾家,挣着钱就养别的女人去了,把我们娘儿俩害惨了,家暴我成了家常便饭,即使现在我还常做恶梦被他打。时间一长我算是想通了,他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带给我们娘儿俩幸福的,离,必须离!现在虽然钱挣的不多,身体也累,但心不累,我乐意。一句话,幸福跟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刘姐听了一脸喜气:“照你这么说我倒是捡着宝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对我是真好。”
小艾说:“看得出来,你在他眼里是宝。”
刘姐说:“你这么稀罕他,要不把他送给你?”
小艾跳起身要撕刘姐的嘴,两人打成一团,然后怪里怪气地大笑起来。听她们笑得这么开心,龚建强虽然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但他也笑,女人开心他就开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龚建强老婆身体越来越差,脸瘦小得只有蟹壳大,颜色黄得像涂了黄油。忽然间她向龚建强宣布一件事:要教小艾捏泥人。
龚建强很吃惊:“为什么要教她?”
老婆反问:“为什么不能教她?她是我好姐妹啊。”
龚建强说:“可是你身体这么差,不能费精劳神。”
老婆斩钉截铁:“就是因为我身体差才急着教她。”
龚建强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不详之兆,可他不敢往深处想,想了想,又想出一条理由:“捏泥人是我龚家祖传手艺,不许传外人的。”
老婆笑得揶揄道:“还祖传手艺?都成西山太阳了,只怕再过几年、十几年这门手艺都要失传了,那时说不定还要倒赶着求别人学。再说咱们没有孩子,不传给小艾如果真要失传,不是后悔莫及吗?这事就这么定了。”老婆不容置疑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回过头刘姐就教小艾捏泥人,小艾起初同样很吃惊,说:“刘姐,我学这个干什么?”
刘姐说:“学、必须学,艺多不压身。”
小艾一听痛快之极:“行,我听姐的,听姐的从来没错过。”
这么着小艾在蒸馒头包子之余跟刘姐学起捏泥人的手艺来,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刻苦,双方那架势都恨不得一夜就学会了,碰到筋骨处还得请龚建强亲自上场做老师。
终于有一天老婆病倒了,睡在家里床上起不了身,医院早就不肯接收了。夫妻俩把这辈子没说完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后,最后老婆说:“建强,答应我一件事。”
龚建强竭力苦笑着:“不要说一件事,就是十件、万件,我全答应。”
老婆点点头:“你说话从来都算数,自打认识你就这样,这辈子做你的女人,值了!现在你同样要说话算话哦。我要说的事是,在我走后好好照顾小艾娘儿俩。直说了吧,娶小艾做老婆,认小艾儿子做你亲儿子。娘儿俩是苦命人,你要好好待人家。”
龚建强惊跳起来,声音都结巴了:“这这这叫什么事?我不答应。”
老婆一脸哀求:“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的?你说就是十件万件都答应我的呢?你是存心让我死不瞑目吗?”
龚建强语无伦次:“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歇着……”
老婆脸上浮上一丝笑意:“我懂你的意思。建强,你现在出去叫小艾进来,你就呆在外面,我有话跟她说。”
龚建强依言出来,眼睛也不看小艾,说:“你姐叫你进去。”
龚建强在外面等,心如刀扎。过了老半天小艾在屋内大喊:“龚哥,你进来、快进来!”
龚建强跑进屋,看到老婆躺着,脸色平静得像是睡着了。小艾说:“姐……走了。”顿时屋里哭声一片。
时间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小艾的早餐店生意逐渐火起来了,原因是她有了新创意。
她依旧卖馒头、包子,口味依旧不变,可是每个馒头、包子形状变了,不再是老样子,而是变成了小猫、小狗、小鸟、小兔子的模样,甚至是孙悟空、猪八戒、奥特曼的模样,是小艾把捏泥人的手艺移植了过来。她手艺如此高超,捏什么像什么,每一个馒头包子不仅是食品,更是艺术品,加之有龚建强这位捏泥人高手加盟,网络时代一传十、十传百,生意想不火都不行。好多同行有心借鉴她这个点子,可一时半会哪学得会。自从名声传出来后,各大知名饭店、酒楼纷纷向她抛来橄榄枝,高薪聘请她为白案大师傅。但小艾想到读小学的儿子和孤独单飞的龚建强就毫不犹豫的婉言谢绝了。
让人有些遗憾的是,龚建强依旧闷葫芦一个,在帮小艾捏馒头包子时,有时非得交流,他就“喂”一声,有时不得不手过手递东西,两人指尖一触,随即分开。
忙过一天生意后,龚建强最爱做的事是辅导小艾才上小学的儿子做功课,看得出他对小家伙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眼睛里全是热切的光,话也特别多,也不磕巴了,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每逢这时候小艾在一旁做家务活时特别放轻手脚,时不时抬眼看看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她眼里流露出的光,叫幸福。
刘姐去世一周年后的一个晚上,儿子和同学出去玩了,龚建强准备回自个的屋,被小艾拦住。
小艾说:“你是不是讨厌我?”
龚建强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怎么会讨厌你?我我我……”
小艾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刘姐。给,这是刘姐最后关头给我的,我想现在可以交给你了。”
那是一封信,手写的,是老婆的笔迹,字迹相当飘浮,显然老婆写这封信时手上没劲,应该是到了她人生最后关头;但十分工整,可以想见老婆写这封信时一笔一划的认真劲。
信的大意是:我之所以教小艾捏泥人,是想要小艾把手艺移植到馒头包子上,我相信这是一条新路。小艾是个吃过苦的人,她会跟你好好过日子的,你也需要她,你俩到一块再合适不过了,两颗受伤的心只有抱团才会温暖起来,就像双方的手艺结合到一块才能闯出新天地一样。相信我,我为你选的人不会看走眼的。在我最后关头我求小艾嫁给你,小艾答应了。
建强,在看过信后你们就一起忘了我,必须忘了我!
身后小艾含着泪说:“龚哥,刘姐永远是我的好姐姐!”
2024年8月11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