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跟羊成了最亲密的伙伴。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嗑瓜子，是他在看着羊在水田里吃嫩嫩的青草时，他的眼里满是慈爱。父亲一向神情严肃凛然，不知我们小时候他是不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们。以前过年时家里有炒年货，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吃过一粒蚕豆或是一块苕角子。
下过一场大雪不久，群山的峰顶还有一些残雪，山体草木枯黄，一片肃杀。在一块块水田里，稻茬的周围居然都是青绿青绿的小草。父亲把羊群赶来了。田野周围有菜地，有的田里还有绿油油的油菜，这些对在荒山荒岭里过了一个冬天的羊们有着致命的诱惑，父亲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那只带着三只小羊的羊妈妈远远地落在羊群后面，小羊时不时用清脆的声音叫唤，母羊只一心吃草，毫不理会。我以为它会像一个母亲一样回头观望。
父亲背着一个双肩包，一副远行人的打扮。中午的饭是我做好后继母送到田野里来吃的。风很大很冷，吹得我头疼，我把上衣的帽子套到头上。想着父亲午餐在这样的风里进行，心里无尽的怜惜。他说饭烫着呢！我不大相信。
父亲2020年春末开始养羊的时候，从周围村庄收了9只羊，分别来自不同的“羊家庭”。有两只羊因为特别好斗，弄得鸡飞狗跳，父亲把它们“发还原籍”。父亲的养羊生活到现在差不多两年，几只羊已经变成了一群羊，有26只。两个春天，不止大自然繁荣昌盛过，父亲的羊群也越来越壮观。最开始父亲被乡亲戏称为“羊班长”，现在该称“羊排长”了。这实在是一种美好的感觉。比如我，父亲的羊群，也是我的羊群，一些日子没看到我会特别想念。父亲的家，我曾经的家，除了父亲，还有我的草原和羊。
养了羊以后，父亲白天的每一分一秒都是忙碌的，除了吃饭，他不会坐下来歇歇。常常要扫羊粪埋到粪窖里，埋到房前屋后的菜地里，埋到柚子园里。在山上放羊时，父亲要带着柴刀开出羊肠小道让羊好走。父亲像一个开拓者。父亲用他手上的柴刀和他的羊群，使我们村庄的水库堤坝没有被野草覆盖，使我们村后的山上有弯弯曲曲的山路隐隐约约。
在羊舍所在的小山上，春天里漫山遍野都是小水竹，不好下脚。父亲砍了路出来，我沿着路走进去，居然看到了一蓬一蓬的映山红。小时候，我们村庄周围的山上是有很多映山红的。以前还有铜山口矿上的工人开着车子来摘，映山红放在车后斗上，一阵风一样走了。可能他们觉得映山红稀奇，我常觉得他们稀奇，开着车子无所事事地摘花，那样的生活对于我如同山间缭绕的雾。
而有一天，我也无所事事地走在山上，看到了映山红，惊喜得做梦一般。我一直走一直看，采了一大束带回了城里。我在农村的一个初中同学说近些年我们这里的映山红基本绝迹了。我当时遗憾得不得了，映山红为什么会绝迹？现在看来，怒放的映山红可能是被繁茂的野草遮掩了面容，也可能是被疯狂的野草夺去了生存的空间。这些年里，我们这片山水因为人迹罕至，一切植物和动物都是自然生长，无人管束的野草侵占了故道，覆盖了山野，成了统领群山的王者。繁茂的植被，引来了野兔，引来了野猪，它们会不会比现在这里的常住人口多？
父亲开辟出来的路，还方便了清明节回家祭祖的人。他们风尘仆仆地回来时，到村人家里借了柴刀，没想到到墓地时，发现已经有了一条明显的山间小路，能很容易地走到亲人的墓前，于是欣喜不已，对父亲也感念不已。
这些山，因为有父亲和他的羊群，弥漫着浓浓的人间烟火味。羊脖子上的铃铛在风里飘荡，羊粪的味道刺鼻，也在风里飘荡。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以前春暖花开的时候。阳光明媚，油菜花开得波澜壮阔，芬芳的气味里，农家肥的味道也浩浩荡荡地加入了进来，那是能让我感动得想流泪的味道。一些鸡鸣狗吠和婴儿清脆嘹亮的啼哭声也在耳边响起来……于是一切都生机勃勃了，仿佛船工的号子，就要在波涛汹涌的江边呼号起来。我们的农耕时代，就在我的身后越来越模糊又越来越清晰。
曾经牵着牛，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父亲，在春雨里挥着牛鞭。犁耙拖过水面轰隆隆的声音如一首远古的歌谣，在绿水青山里回响。现在的父亲，成了牧羊人。羊在山上吃草，父亲在荆棘丛中开路，有时父亲还在草上洒盐水，他说羊爱吃。他拿装着黄豆粒的八宝粥罐子在夕阳下，像巫师一般地晃动，羊们就会听到号令一般奔跑而来，抢在父亲的前面追逐在归圈的路上。
羊归圈了，父亲终于可以歇在羊圈旁边一间小屋的小木板床上。山上归于沉寂，除了山风掠过丛林发出的声响，或者还有夜鸟的啼叫。
我躺在家里父亲这两年基本不睡的床上。床上的被子很厚，很暖。父亲山上的房子里，有一张小床，被子很薄，床上方的屋顶上还漏着雪融水，被子上覆盖着雨衣。他说不冷，电热毯不用，怕上火，用一个热水袋取暖。继母也陪父亲宿在山上。两个老人互相照应，守着一群羊。我想起《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如果我要为他们唱这首歌，他们肯定不懂。父亲以羊群还有山峦为聘，使继母从城里来到了乡村，很多人不理解。不理解年近古稀的继母从生活方便的城市来到农村受苦，不理解父亲明明有退休金能颐养天年却为何要受苦受累。我理解他们，虽然我时时替母亲妒忌他们。
父亲，真的可以使一片远山不再沉寂荒芜。别人以为的累，在他的心里是无尽的快乐。在牧羊的父亲身上，我看到了劳动散发着太阳亘古不变的光芒，山青了，水绿了，花开了，果熟了……
大学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