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渔村崮山前，今年春节初三，挂着一轮明媚的太阳。我不大相信地方的天气抖音预报，但这次很相信，预报气候飞升至16摄氏度，这是等着太阳来取暖的温度。
崮山前，我的连襟家，在平房子顶上“叠床架屋”，做了玻璃暖室，把南向的窗子哗啦一下打开，是开襟迎春的姿态，我们都觉得，太阳会接受这个通达的欢迎仪式。
还有我没想到的。一只鸟，已经挂在了暖室前的三株玉兰树上，从第一株，跳到第二株，再飞到第三株，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鸟儿没有倦意，乐此不疲。
玉兰树的骨朵尽管还含苞不放，但这种矜持，鸟儿是不懂得，鸟喙啄过一朵再一朵，它是要啄开玉兰花苞的，耐不住春来晚。啄吧，我高声喊。鸟儿吃惊，侧目向我。它似乎听从了我的建议，忙着去啄。
朋友说，鸟儿是把玉兰花苞当作了毛毛虫。这是从生物习性上求解这个现象的，其实，我们未必真的懂得一只鸟的，我感觉它一定不是遵循着“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生活原则，在生活之上，它也有自己的诗意，它要努力啄开一个春天。不然，明知一无所获，还要无为而啄。甚至，它要回到它的伙伴中间，炫耀自己叫醒第一春。
诗意来了。想起“东风第一枝”这个词牌，词意是，春风所被，第一枝头，梅花先放。突然觉得怎么漠视了鸟儿呢。我送了一个词给“东风第一鸟”，或许早有鸟儿踏枝，我所见不知是第几鸟，能够这样明确地开启我的观春心智的，它就是第一鸟。它不是麻雀，小时候，我可以看见鸟影就说出鸟名，现在不能了，我给它一个名字吧，叫“东风鸟”。一袭东风有意来，轻吹鸟羽，春风灌入，鸟喙未启，羽携音来。春风给鸟儿挠着痒痒，翅膀在春风里，扑闪几下，就像孩子撒娇，这是这只“东风鸟”的语言。早年读唐诗人郑谷的“好个声音好羽毛”句，总理解为鸟音妙羽瑞，此时突然开悟，原来鸟的羽毛是一种声音，诗人听得见“羽声”，怪不得古人以“宫商角徵羽”来代替音乐的“五音”音阶12356（哆来咪索拉）。这样说，我未究其实，我确信，是一种妙音。多少诗人，咏春风，写春树，模鸟鸣，唤花绽，还是没有我在一瞬偶得春鸟声意这么深刻细腻。千万年，审美可抵臻境，而无止境啊。
羽声轻袅，却入心底。这样的诗意，早被古诗捕捉了去，杜甫一句“润物细无声”写春雨，亦是拟所有的春声。
阳光也被这羽声感染了，跳跃着，挂在树枝上，闪着晃眼的光亮，这是光影的音乐，伴奏着鸟的羽声。童声唱“春天在哪里”，发现了春草的浅浅绿，小河的潺潺声，燕子的啾啾语，我发现了枝头春风哨羽妙音，仿佛看见了春天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又清晰，却又朦胧，似半醒，又似沉眠。
每个人身上都有阳光的抚摸，我们在鸟儿的眼中属于异类，彼此感受的，不一样，可对阳光的感受，鸟儿一点也不弱于人类。孩子们在树下，追逐着，迅跑着，鸟儿垂目以观，并不惊惧，它把这看作一种相融的欢乐了。此时，鸟儿多么像一个对春有着特别经验的老者，从它的神态，我觉得它的眼目一定是装满了慈祥的光。 二
我想起老家的七四叔了，每逢春天，阳光从院子里的杜梨树穿透下来，就喜欢坐在树下，吹它的短笛，我们都认为他是用笛声赶走入园的鸡，现在想想，这样理解很肤浅，应该是他在和树上的鸟儿对语吧。他是残废军人，腿残不能行路，他应该是用笛声表达他对和平生活的赞美，他是在吹奏给鸟儿听。七四叔的房子在路的下面，我们走路可见他院内的风景，阳光把鸟儿的身影投印在地上，斑驳如剪影，他在画中，能和画中鸟儿相处，他一定不觉得孤单。他那时眼睛已经得了白内障，他看见的春天是模糊的，一只小鸟，或许看不见，但他心中有春天，眼瞳上永远站着一只小鸟。他站在树下，或者就是为了和自己曾经看见的那只鸟对视着，不必点燃一支蜡烛，许下一个愿景，那只鸟就是他的愿景，因为有人去跟他聊天，总问及今年某块他熟悉的地，要种下什么。如果种下高粱呢？七四叔但愿这只鸟永远站在他的树上，不去啄衔地里的高粱穗。那只鸟是家雀，自然也不往山野飞去，七四叔很安心，说话从不有漏洞。
栽下梧桐树，期待凤凰来。我不知是何道理，但我觉得其中一定藏着一种神秘的逻辑，这种逻辑，我非常认同。门前植三株玉兰树，只为鸟儿早春来踏枝，唤醒屋前屋后的春天。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鸟的影子，我觉得每个人最初的灵魂都有一对翅膀，理想总是翅膀的风，但后来，欲望都被缚于翅膀上，沉重得再也不能像鸟儿飞翔起来，甚至连站在一棵树上的能力都丧失了。所以，人有时候，特别是开春的时候，应该抖落下那些不堪的负重，变成一只鸟，给自己再次唱响春天，让灵魂无比轻松起来，我感觉春节的意义应该是这样。鸟儿啁啾叽喳，把阳光叫得一闪一闪的，也似乎赞同我的观点，人们放下一个家，背起行囊，飞往新的树上，鸟儿是否是给我们这样的启发呢？鸟鸣比壁上挂的时钟还准点，催促着我们走进春天的脚步。 三
过年前，我去看望了老友建泽，建泽听到鸟鸣，也来坐在我的身边，和那只鸟相处于春光里。
自从40几年前，这里有了玉兰树，这只鸟就一直在早春过来叫几声。建泽说的应该是我看见的这只鸟，尽管我知道这只鸟的年龄一定活不过这么长时间。
哲学家费尔巴哈说，上帝的观念是鸟创造的。这就好懂了，春天里一定要鸟声。这又不是哲学，纯属诗意。
鸟扑棱棱地飞走了，啾啾地钻进云天里。我们还没有给鸟儿送行，鸟儿就带着希望飞去远方了。建泽说，就像儿女，都等不得青春丰满起来，就飞走了。原来人的行为都是受到鸟儿的启发。原来他的女儿初二就上班了，其实他很释然，鸟儿似乎是女儿的榜样。有时候，别人跟自己解释，并不奏效，而一种物象，往往最有说服力，人常常是需要自己理解自己，一只鸟可以唤醒自己，别人就是再多再响亮的声音，皆不如一只鸟鸣。
这只鸟，每年都要跟着建泽出春海，就站在他的扁舟的桅杆上，唱着歌。他告诉我，初四五，要捞取沉在海底的网笼，收获春来第一批鱼鲜。
我想起罗森伯格写的一本书《鸟儿为什么歌唱》，书里说，鸟儿歌唱，那是自然学家哲学家音乐家与鸟儿的私密对话，我觉得说对了一部分。应该加进老渔翁也在和鸟儿私语的内容。鸟鸣，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人们不断地诠释着，永远不能有统一的答案，于是，古老的问题，一直生动着，多解无尽。再次证明，音乐无国界，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鸟语专家。
一会儿，一群鸟儿，叽叽喳喳扑向玉兰树，树上顿时开满了鸟的花。建泽说，刚才放走的那只鸟一定在其中，你是否看得见？这怎么可能！他说，这就像谈恋爱一样，一群美少女，一定有一个对你有意的，这是你没看出，听不见它的内心。其中一定有一只属于你的天使。 四
是的，我也喜欢去佐证他的观点，不想否定他的浪漫。我马上想到那年我还在老家务农时的一个画面。场景不是春天，但有着春天般的意义。
晚秋时节，我们一群人在地里收割玉米，突然西北急匆匆移来一片云，云到了头顶就变成了哗哗的大雨。我们急忙躲进地里丛起来的玉米堆垛里，噼里啪啦的音乐绕着我们的避雨草垛奏响了，顺着秸秆的缝隙，我发现一只鸟就在一片叶下缩头避着雨，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彼此，鸟没有飞，我们对视着，我也屏住了呼吸。我想把手伸出去，接住那只鸟，但显然是莽撞的。我多么希望这只鸟就是一尊雕塑，作为礼物献给我的生活。却又不希望它是雕塑，我无法和它深情对视，或许鸟此时是在和一株株被割倒的植物对话。我不相信还有什么目的，因为玉米粒，肯定不是这只小鸟的餐食之物，太大了，鸟儿至多是闻香吧。
此时，我和鸟儿都是困于雨的过客，一个天上的，一个地面上的，看似是两极的，却有了相处的机会，不一定是雄雕宾鸟，肤浅地说，我们有缘就可以，不必谈及资历。
那时的世界，仿佛一下子为我缩小了，所以，在我心中，一直喜欢野外躲雨的美妙想法，这是一种不能多得的邂逅，我以为是必然。就像我一定和另一个人在雨天处于某一个屋檐下，一种缘分，总让我期待，打消了我的孤单，多了一份设计之心。
果然，一只鸟跳上了我们的玻璃暖房的檐角，垂首往暖房里的我们对视着，没有惊恐，摇头晃脑，似乎在和它的同伴告知着什么。建泽说，就是这只鸟，第二天它还会出现着这棵树上，因此，我也相信明天会赶着建泽站在桅杆上。这种“人设”，有理由相信。
我无法用真实来扫兴，是不是那只鸟并不重要，在我们眼中，那只鸟可能比我们的年龄还大，是人们的美好愿望的寄托。
作家朱成玉写了“与一只鸟共叙桑麻”，那是曾经的农事风景，如今，一只鸟和渔人共叙鱼获之趣。我曾经考学时，填报了一个“轮机驾驶与维护”的专业，有人说，出海三五载，不得归，多么寂寞。有了鸟儿和我避雨玉米秸秆草垛下的细节，我始终没觉得这个专业有多么寂寥无趣。一定有海鸥绕船而舞而鸣，在大海，它们是船员的第二家人。
建泽说，从前，鸟儿是记得住袅袅的炊烟，现在炊烟消失了，它记住的是一棵树，某个人，人和鸟的世界永远不会消失。
我们常常理解鸟儿的鸣声属于本性，属于自作多情，其实，和人类一样，古人认为，“诗以言志，歌以咏怀”，鸟声如诗，鸟之歌在于咏怀。鸟声就是一种需求和简单情感的表达。就像我们为自己心爱的人儿唱情歌，送鲜花一样，鸟儿们也通过自己的歌唱表达着自己的心声。欢愉，和谐，得意，浪漫，悠闲，与之相对的那些情绪，在鸟声里都可以表达，只是我们忽略了这些，常常只限于模仿每一种鸟儿的叫声，仿声未必参其意。
立春了，天气渐渐暖和，我没有事时，更喜欢找一处阳光铺洒的树前，观鸟闻声。与一只鸟共话春天，就像把手中的琴弦调到合适的节拍，缓急随春。
浪漫文采莫如雪小禅，她在梦中得到了一个意境，一只蝴蝶轻轻飘落在她的香肩上。我从来不奢望可以遇到这样的梦境，但我奢望过，就坐在春天的树下，一只鸟把我当作风景，也落在我的肩膀……
虽未得“花香”，但愿得“鸟语”，一起共话春天。 2024年2月2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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