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江与迈岭,山水融合就是澄迈,海南省的一个县。千百年来,青山绿水孕育着村庄,星星点点散布大地,古韵古风,水木清华。去年底,我恰好在毗邻澄迈的海口旅行,岂能错过澄迈这个初闻其名就心生美好的地方,背起背包,一村又一村地寻幽访胜。 ◎荣堂村•七十二洞
我从海口雷琼世界地质公园那座二百多米高的环形火山上下来时,还不到上午十一点。坐在树荫里歇下腿,一位出租车司机过来问我用车不?我点头确认,并说出要去的地方:七十二洞。
司机一脸疑惑,半天才问道,这地方在哪里?我笑着调侃他,你是本地人吗?用导航搜索“荣堂村”,我看地图也就三四公里。车子三拐两拐,最后从一块写着“荣堂村”字样的大石头前,开到山脚下一片空地。司机说,没路了。我说,就这。司机又是一脸疑惑,这里有啥好玩的?
说实话,我也不十分清楚这里究竟有何景致。我只是从网上看到一些年轻人说这里有个山洞,盗墓笔记般的氛围,拍照很出片。延伸阅读得知荣堂村始建于宋朝,一个火山堆上的古老村落,八百多年,光阴如梭。我四下张望,试图寻找七十二洞的入口。抬头,看见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人推门出来。我不由得笑了,这人就是许多年轻人在旅游攻略中提到的“大爷”,因为给游人带路收取费用,便有占山为王的嫌疑,网上褒贬不一。七十二洞尚没开发为旅游景区,无人管理,连个路牌都没有。与“大爷”讲好带路费十元钱,然后“大爷”拎上手电筒带我进山。
说是进山,其实山并不高远,但洞穴的位置非常隐蔽。沿着竹林小径走过一个鸡棚,一尺多高的草丛覆盖下的就是洞口,一块石碑上刻着“七十二洞熔岩隧洞保护区”字样。弯腰钻进洞口,脚下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往洞里走。昏暗的山洞里,四壁黑黝黝的,沟壑纵横,怪石嶙峋,斑驳的光忽明忽暗,惊悚、冒险、诡异的盗墓体验迎面而来。幸好有“大爷”陪着,倒也坦然淡定,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观察洞壁上火烧火燎的痕迹,和岩石上气泡破裂般的孔洞,仿佛看见万年之前火山喷发的磅礴力量。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流过山峦大地,受地形构造和岩浆黏度等因素影响,形成纵横交错的熔岩隧道,造就了一个神奇的“地下王国”。
来到主洞,这里高约三四米,长宽约二十米,像一个宽大的大厅,我觉得可以作为盗墓者议事的地方。洞内并不是漆黑一团,洞顶两个“天窗”,不远处两个洞口,透射着缕缕阳光,洞内便明暗相间,神神秘秘。“天窗”是洞顶局部坍塌的结果,塌下的碎石黑黢黢地堆成圆锥形。阳光透射在石堆上,向外看去茂密的树木炫耀着无尽的绿意,透过绿叶间隙,可以瞥见蓝天白云。石堆上几株碗口粗细的榕树,树干伸到“天窗”外,细小的叶子向着阳光的方向茁壮生长,褐色的气生根顺着“窗口”四周蛛丝一样垂悬至洞内,像是探寻洞内的秘密,又像是回归石堆上的树根,演绎着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在南方榕树是广泛生长的树种,村口、老街、房前、塘边总能见到枝繁叶茂的榕树,对于许多南方人来说,榕树就是乡情乡愁。
“大爷”虽因“乱收费”没落下好名声,但人其实很热情。从进入山洞,就一边提醒着我注意脚下的石头,小心滑到,一边用我听不大动的方言说着七十二洞的故事。这时,他要去我的手机,让我站到另外一个“天窗”下的石堆上拍照,这是所有到此一游的人必拍的照片。头顶上阳光像巨大的射灯,照亮身体,四周却是昏暗的一片,脚下是坚硬的煅烧过的火山石,脚旁一棵小树正努力地向着“天窗”生长,黑暗衬托着光柱下的叶子格外青翠,生命的顽强尽在眼前。我感觉站在光照之下,就像站在人生的大舞台上,我是否应该像哈姆雷特那样道出心灵独白:生存还是毁灭?
出山洞后,“大爷”指着一条小路说,从这里走过去,可以转到你下车的地方。“大爷”实际年龄比我小一岁,才将花甲之年,但方言实在浓重。我虽没完全听清楚他的意思,但是还是照他说的向前走去。转过一个弯,看到古旧的石屋,我才豁然开朗,“大爷”这是让我看看古老的荣堂村。
眼前是一片灰黑色,火山石铺就的狭长小路,泛着青黑色的光,将十几栋石屋连为一体。火山石垒起的矮墙圈起一个个院落,院中屋子亦是也是用火山石砌筑的,朴素古拙,古风尚存。我在村里里随意转悠,走进一座座石院,注目一间间石屋,有的屋顶塌陷、屋墙半倒,有的还比较完整,虽老旧但结结实实的样子,像白发苍苍的老人,衰老的体态还留存着最后一丝倔强。一块块不规则的火山石垒起一个村庄,凸凹多孔的火山石印刻着熔岩凝固时的瞬间,如今又铭刻上一段岁月沧桑的痕迹。
村里人都搬到新村居住了,老村只留下石头房子。没人居住的屋子自然缺乏烟火气,沧桑而孤寂,唯有墙头上、院门里的草木野生生地传递着生命气息,岁月如梭,时代早已变迁。 ◎南轩村•大泻瀑布
出租车驶过香蕉林和槟榔树下,七转八拐,终于在田间地头的一块空地上停下。前边已经无车道可走,远处是葱茏的山,近前是已经收割的稻田,我和妻子只好下车。呼吸一口大山里的新鲜口气,四顾泥泞的田间小路,我们疑心走错地方了,那个隐藏着的大泻瀑布在哪儿?
二三十米外,一对夫妇正在菜地里忙乎着。隔着比较远,我只好大声喊道:“喂,你们好,大……”。田里的女人没等我把“大泻瀑布”四个字喊出来,就一指左边的稻田回道:“在那边。”看来他们经常被我们这样的“不速之客”打扰。我们顺着女人指点的方向,沿着田埂向前走去。稻田已经收割了,只留一地的稻茬,田边却是一片绿植开着白色细小的花,隐隐地能听到水流“哗哗”的声音。
闻声寻瀑,水声响处,大泻瀑布直坠断崖。我们于恍惚之间好像到了亚马逊雨林,眼前一条并不宽大的河缓缓流淌,除了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两岸尽是化不开的绿,像厚实的绿色织毯,像起起伏伏的绿浪。几棵高大的树木立在断崖边上,从那一团浓绿中挣脱出来,笔直向上,然后又绿在枝头。小河仿佛从绿色的海洋中流出,舒缓而宁静,然而河水至此遇到了一个十几米高的断崖。河水没有畏惧断崖的陡峭险峻,轻快地绕过崖上两块巨石,一泻而下,串串珠帘直击崖底,跌成无数水花,而后又汇合为小溪,冲刷着黑色的火山石,继续缓缓流淌,流向另一片浓绿之中。“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水的品格,然而“不争”并不是没有追求,河水奔向大海的脚步无可阻挡,永远向前,奔流不止。
我知道大泻瀑布无法比拟“骤止断崖跌九重”的黄果树大瀑布,也无法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相媲美。它藏身大山里,没人为它写诗画图,更无人讴歌赞美,但它并不在乎这些,只一味地流淌,滋养两岸古老村落里的人们,用它最自然的形态和幽静飘逸之美,诠释着什么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品格。单凭这一点,我已折服山野中鲜为人知的大泻瀑布了。
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是要从南轩村前往美榔村。寻不到交通工具,只能步行,好在不过二三公里的路程。南轩村是一座具有千年历史的古老村落,村子里的老宅旧屋也是用火山石垒起的,因为我已经见识了荣堂村的石屋,而且我们还将去参观也是石屋为特征的罗驿村,就没有进到南轩村里,抄近路沿村外小路去往美榔村,不承想这一路成了我们的最美乡村行。
窄窄的乡路干净整洁,路边的石屋沧桑古旧,火山石筑起的矮墙爬满青藤。一棵棵香蕉树张扬着蒲扇一样的叶子,一挂挂青绿色的香蕉挂在树上,偶有盛开的香蕉花,谈不上漂亮,但的确硕大。一行行槟榔树像哨兵一样笔挺伫立,一眼望不到头。早就过了采摘期,偶尔能在树干上发现一簇深绿色的槟榔,不知道是采摘人粗心遗落下来的,还是采摘后又长出新的来。其实,北方很少有人喜欢嚼槟榔,但不少人都会记得邓丽君演唱的那首湖南民歌《采槟榔》。想起过往的日子和自己的青葱岁月,不由得轻声哼唱起来: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
村路悠悠,步履闲适,绕过一大片槟榔树,告别了一群大鹅,与老牛结伴同行,走过一湾池塘,遇到一群鸭……千年的古村落,青山绿水常伴左右,喧嚣、纷争、荣辱在这一刻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唯余神清气爽、怡然自得。 ◎美榔村•姐妹双塔
一走进美榔村,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那唯美至纯的双塔。那是两座相隔二十米左右的古塔,斑驳垒起的塔石无声地叙说一对姐妹与慈父的故事。
竹影婆娑,椰林伴风,六边形的姐塔和四边形妹塔伫立在一湾池塘中,水石清丽,双塔隽永,像一对素雅的丽人,飘渺地从大宋年间走来,这一走就是八百多年。
宋末元初,这里有一位名叫陈道叙的乡绅,家境富裕,虔诚信佛。陈道叙夫妇育有二女,长女灵照,次女善长。受父亲的影响,姐妹俩都信佛,在辑瑞庵出家。后来,姐姐还俗嫁人成家。不幸的是姐妹先后英年早逝。伤心的父亲为留下对一双女儿的念想,出资在辑瑞庵外捐建双塔,怀念女儿,超度亡灵。当然,有了双塔之后,人们膜拜日久,渐渐就有了许多传说。比如说,传言姐妹俩拥有一个椰壳宝物,放进去几粒大米就会出许多粮食,放金银出金银。姐俩乐善好施,把这些粮食和金银都施舍给乡里乡亲。还有猜测,父亲不单是怀念女儿捐建的双塔,在大宋灭亡、元朝兴起的时代背景下,恐怕还有其他不能言说的秘密。我是不大在乎这些传说,只是感叹双塔八百年不倒的神奇。辑瑞庵早就毁掉了,连个遗迹都寻不到,而双塔还在,陈氏父女的故事就能讲下去,也许还要再讲八百年,赓续传承厚重的历史文化。
心头缠绕着思古怀远的情绪,我围着姐妹双塔已经转了两圈。双塔座落于一潭绿水之中,潭不大却碧绿清澈,与周边古树的苍翠和青草地的绿茵彼此呼应,烘托着双塔的淳古朴拙。姐塔为六边形,坐东南向西北,塔身六层,高十七米,造型优美。妹塔为四边形,坐东北向西南,塔身七层,高十三米,精致灵秀。两塔伫立于高大的塔基之上,塔基、塔身、石桥均采用当地的玄武岩,也就是火山石。塔的构造采用了榫眼凹凸相接,条石干摆叠码,也就是不粘合,通俗点说就是把石头像搭积木一样垒起来,堪称一绝。塔身上的石刻浮雕精工巧作,栩栩如生,令人惊叹八百年前的文化艺术水准之高超。
历经八百多年风雨,美榔双塔依然风姿绰绰。灰黑色的石条层层向上,又互为交错,簇拥着垒起时光荏苒的骨架。风风雨雨磨掉火山石的棱角,还在一些石头上留下一块块浅绿泛白的斑痕,像石上盛开着一朵朵岁月的花瓣。都说岁月无情,其实岁月最有心,它把千年往事藏到石块石条石缝里,藏在一个不起眼的村落里。
我站在村头的土坡上,回望双塔倩影,听得到风吹翘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仿佛是为一帧帧回放的旧日画面配音,古韵悠长,悦耳动听。云烟飞逝,双塔依旧,回放的镜头定格在而今的村落里,椰树常青,古榕常绿,美榔双塔之外稻田飘香。 ◎罗驿村•古驿石屋
走进罗驿村,玄武岩的沧桑厚重感扑面而来。牌坊、宗祠、古塔、石屋、古道、老井铸就古村的骨骼筋脉,而蕴含其间的丰厚文化则是古村勃勃的气血,世代流传,生生不息。
罗驿村襟江带海,山青水秀,环境优美,是一座具有八百年之久的历史文化古村。因琼州西路官道驿站位于村旁,古称倘驿。村外山峰环绕罗列,“驿道于此,可以罗络四海商客,广交天下朋友”,遂取名罗驿。村里有很多文物古迹,概括起来有二祠、三坊、三塔、三桥、九井,此外还有一驿站、二学堂、三古墓、四故居、五碉楼等等,大大小小的不下十多处。若是一个不漏全走完大概得一天时间,没那么多时间,我也只能走马观花,大略地在村子里转转。
沿着乌黑铮亮的石板路,走在斑驳的墙壁外和翘起的屋檐下,玄武岩垒起的石屋早已人去楼空,视线越过半塌的院墙,石凳、石碾,还有破碎的石缸,散落在疯长的野草中……岁月留下的痕迹,刻录下过往的日子,那些祠堂、牌坊、石碑上的木刻石雕,门前威武的石狮,色彩鲜艳的墙绘,无不显示出昔日的繁华。
穿过一片树木,走过罗驿小学,就会看见一座独具风格的建筑——李氏宗祠。李氏宗祠始建于一七二三年,历经三百多年的风雨依然保持完好,具有鲜明的清代建筑特色。高大的牌楼式的大门彰显出一丝奢华,进到院内,两座石狮分列左右,红墙黑瓦的宗祠色彩明丽,给以墨色为主基调的村落平添一抹亮色,耀目显眼。祠堂照壁上浮雕一只蓝色的麒麟,上方有个圆孔,能看见古驿道和村庄四季不同的景色,古人取“包罗万象”的意趣,也暗含开阔眼界之意,打开胸怀,拓展视野,走向广阔的天地。
八百年前,乡贡进士李文英游学澄邑,定居于倘驿,在村中设学塾,罗驿村由此走向文明教化。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直到今天罗驿村除了李氏后裔,外来人口也都姓李,据说全村三千余人都姓李。其实,让罗驿村扬名的并不是全村都姓李,而是令人刮目相看的状元村。自元至清朝,全村出了三位举人,三十四人登科贡生,二百五十余人出仕知府、知县、通判等职,因而也就有了“澄迈科举仕宦第一村”的美称。村中古拙的“文奎坊”“步蟾坊”,就是罗驿村人才辈出的明证。光阴的痕迹总归要逐渐浅淡,而文化却在代代相传中滋养人心,石坊无语,尽在不言中。
同样是就地取材,用火山石垒起一座座石屋,荣堂村和美榔村徒有厚重沧桑,甚至略显破败。而罗驿村在厚重沧桑之下,还有着丰厚的文化气息,这让整个村落既古朴又典雅,每一座石屋,每一道石壁,每一眼深井,都有它自己的故事。眼前,就是一条火山石铺就的石板路,不宽大,凸凹不平,杂草丛生。然而,谁能想到一代文豪苏轼就是从这条小路去往儋州。村里人把这条小路叫做“东坡路”,虽然不起眼,亦无风景可言,但我乐得在小路上走走,寻觅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上,哪一方磨痕印着东坡的足迹。这里是他贬谪海南踏上的第一块坚实的陆地,也是他返京回归时,留在海南岛上的最后一行脚印。南无可南,远无可远,是是非非千百年,苏轼以其豪迈、豁达、乐观在海南留下可以寻觅的人格魅力。如同其诗所云:
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怀着对东坡先生的崇敬之情,我从小路石径走到村边的月湖。说是湖其实不大,称之为潭或是塘更为贴切。隔着一湾碧水,对岸那些老屋便把古旧斑驳倒映水中,仿佛要洗去八百年的风尘。风吹莲动,古旧斑驳便荡开去,似无却有,跟着悠闲、散淡、淡泊一起浮出心头,令人神迷遐思。
这样的潭或是塘,不远处还一个,名叫“日湖”。如果有一架无人机,从空中俯视,我想日湖与月湖一定是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罗驿村,看着村子的过往,瞩目村子的未来;或者在夏日夜晚,替那些在古塔旁、半截石墙上、一树成林的老榕树下玩耍的孩子们,数一数天上的星星……
路边一畦绿油油的菜地,看见围拢菜地的灰黑色火山石,想起之前参观的雷琼火山地质公园。我不懂地质学,但可以想见火山喷发的威力,从这个角度说,火山是这片土地的毁灭者。然而,当勤劳的海南人捡起曾经滚烫的火山石垒起石屋,在曾经炽热的土地上撒下种子期待收获的时候,火山又是这片土地的创造者。
七十二洞,大泻瀑布,这是火山的神奇之作;美榔双塔,古驿石屋,这是人类主宰命运的伟大杰作。
美哉,壮哉,澄迈古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