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想看看北京鲁迅的故居,前年的冬天去了,但没有开放,去年的冬天去了,还是没有开放。现在故居终于开放了,我有点迫不及待,便决计专门和妻子一起去拜谒一次。鲁迅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座丰碑,这倒不仅仅是由他的文字构建起来的,更多的是以他的骨头作为柱梁支撑起来的。鲁迅的骨头,总让我想起先秦墨子的“盈坚白”,那就是一根根、一块块精神的玉石,既坚且白。
故居在今天的北京西城区宫门口二条胡同19号鲁迅博物馆内。进入博物馆的大门,伫立着的是一尊倔强的、冷酷的汉白玉鲁迅坐像。三年没有见到群众,多少显得有点落寞。坐像后面是鲁迅纪念馆,纪念馆的西侧就是鲁迅故居了。鲁迅购买的时候,叫西三条21号。许广平在《欣慰的纪念》一文中写道:“这是一所三开间四合院式的房子,走进黑漆的大门,经过点缀着两三棵枣树之类的不很宽大的院子,朝南就是三开间,特别的却是当中的一间后面还紧接着有像上海普通的亭子间大小的一间房子,那就是……‘先生的工作室老虎尾巴’。”
鲁迅的《秋夜》是这样开头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两株枣树不知是自己死的,还是被人砍了去,今天已经不见踪迹。枣树旁边的那口水井还在,像深邃的眼睛一样,见证了鲁迅在这里生活的全过程。
贡献了鲁迅文采的枣树死了,四合院中的两棵活着的丁香却是尽显风流,引来了不少合影的游人。不过因为没有走进鲁迅的著作中,所以没有那两棵死了的枣树的历史名气大,但比死了的枣树要风光得多。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风光的不一定有贡献,有贡献的不一定风光,很多虚头巴脑的东西有时竟然会超越脚踏实地的东西。 二
鲁迅在北京不止这一处住处,但这是唯一一处有独立产权的住处。
1912年5月,鲁迅32岁,离开绍兴老家,来北京教育部任职,职务是社会教育司第二科科长。《鲁迅年谱》记载:“5日晚约七时抵北京,宿长发店。夜至山会邑馆访许铭伯先生,得《越中先贤祠目》一册。本日起又开始记日记,直至临终前二日止。6日,由长发旅馆搬入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绍兴县馆藤花馆西屋居住。”这里记载的绍兴县馆,就是绍兴会馆。在这里是租的房子,现在遗迹还在。
1919年8月19日,“购定八道湾罗姓宅,本日办收契手续”,经过近三个月的装修,1919年11月21日,“与二弟全家移居八道湾11号新居”。这一处应该是和二弟周作人合购并一起装修起来的。鲁迅住前院,弟弟住后院。后来周作人用书信的方式通知鲁迅,不允许他再跨进后院半步,由此把鲁迅逼到了搬家的境地。
哥俩都是留日的高材生,都是响当当的学者和文学家,周作人没有把哥哥的孝悌放在心上,也没有把哥哥的文章放在眼里,他有他的思想,有他自己的文风,还有对日本妻子的爱,后来他做了汪精卫的部下,论家论国都成了实打实的日本女婿,以至于戴了一顶汉奸的帽子,还被国民政府以“卖国罪”判了10年刑。哥俩都是强人,一山容不容二虎,何况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呢。1924年6月11日,鲁迅回八道湾取他的东西,和弟弟周作人的冲突发展到了顶峰,鲁迅说:“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周作人)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两位伟大的文学家,亲兄弟,为了家事,不仅“骂詈”而且“殴打”,这关系实在不可开交了。许广平说:“周作人当天因为理屈词穷,竟拿起一尺高的狮形铜香炉向鲁迅头上打去,幸亏别人接住,抢开,这才不致打中。”鲁迅是著名的铁嘴,打嘴仗二弟两口子一定不是对手,那就直接动手吧,否则占不到便宜。清官难断家务事,鲁迅离开八道湾是一种躲避,躲避何尝不是对兄弟情义的一种顾及。
哥俩的人生道路真的成了八道湾,实在太弯曲了。 三
离开八道湾后,鲁迅在砖塔胡同61号找了一处很狭窄的房子临时居住。1923年12月2日,“购定西三条21号的房子”,因已破旧不能居住,鲁迅亲自设计进行了翻修。1924年5月25日“晨,移居西三条胡同新屋”,这样鲁迅终于有了一个安静的生活居所,不用为了和二弟、二弟媳的不停纠缠而分心。这房子也就成了今天纪念鲁迅的故居。
鲁迅是个孝子,1919年年底,他和二弟购买了八道湾房子后,就立即回到绍兴,将母亲鲁瑞和妻子朱安接到了北京。这次从八道湾迁居西三条,房子虽然比八道湾小了很多,但他还是把母亲也带了过来,奉孝于膝下,没有把母亲留给二弟。估计母亲也极愿意和大儿子、大儿媳住在一起,不愿意和二儿子,特别是那个日本儿媳妇住在一起。这样这处小院子就显得越发拥挤,小院子里最大的正房,给了母亲居住,另一间正房给了朱安居住,鲁迅只好搭出一个10平米大小的简易房子,作为自己的卧房和工作室,这就是那间“老虎尾巴”,鲁迅对母亲的孝顺,对前妻的尊重,在这住房的安排上体现得很是充分。
来到这故居,看到生长过枣树的小小的后园,不禁让我想到了鲁迅的绍兴故居百草园。那年去绍兴,我是冒着雨参观百草园的,我没有带雨具,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我的衣衫,我还是站在雨中,参观完了百草园,之后坐着一条小船到一个挂着“咸亨酒家”牌子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吃得什么不记得了,大概有茴香豆一类的食物,但百草园中的那口水井和百草园的荒凉至今记忆犹新。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绍兴的后园和北京的这后园很有些相似之处,那边有水井,这边也有水井,那边有皂荚树,这边有枣树。至于鸣蝉、黄蜂和叫天子,两边一定是都有的,特别是野草,一样的茂盛和茁壮。当然不同也是明显的,主要是大小的不同,还有主人心境的不同。绍兴的大园子里放逐的是一颗童心,北京的小园子里,跳动的是一颗斗心。站在绍兴百草园,只能感到这聪慧顽皮孩子的淘气可爱,看不到他将来会是医生,是作家,也或会沦为又一个闰土。站在北京这个巴掌大的小园子里,你则能切身感受到这主人的伟岸、孤独,满心的愤懑以及不屈的斗志! 四
我有时候总是把鲁迅和屈原对比一下,每每都会发现,屈原之于鲁迅,其心境和站位都偏狭得多,屈原只会用诗赋糟践自己,而鲁迅则会用诗赋痛骂邪恶的社会以及那社会的走狗和泛走狗。窝囊什么,都不能窝囊了精神,这是我最仰望鲁迅的地方。
人称“老虎尾巴”的鲁迅的工作室和卧室,十来平米,也就是现在一般人家的厕所大。一张木板床、一张没有刷漆的桌子和一把南方来的藤椅,已经满满当当,甚至于没有一小块晚上放夜壶的独立空间。鲁迅自己称为“绿林书屋”。“绿林”,自然是好汉出没居住的地方,这称呼实在太恰当。“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是“绿林好汉”的天职,鲁迅“为民请命”“与民更始”,实实在在一条文化好汉,好汉,只要有广阔的心境,何又在乎生活空间的大小。
那张桌子上,至今还摆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关于这盏灯,鲁迅在《秋夜》中有过描写:“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我不敢相信,这样的斗室里,却住过如此著名的文学家;这样的桌子上,却诞生过如此伟大的作品——《野草》《坟》《华盖集》《朝花夕拾》,还有彷徨的《彷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却放射过如此重明继焰的思想光芒……
做教授的鲁迅是那么的伟大,而生活中的鲁迅却又是那样的普通,离开故居,我们重新来到鲁迅的雕像前,我和妻子说,给我和鲁迅一起照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