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钢笔

　　1

　　读高中时，哥送我一支英雄钢笔。黑色笔杆银色笔帽，飞机笔尖，手感极好。哥在部队当兵，是用可怜一点儿津贴给我买的。我很感动，很珍惜。

　　有次考试，交卷时前排张同学拽住我要借钢笔。见他漏水的笔将指头染得尽是颜色，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钢笔借给了他。

　　翌日找他要，他说弄丢了。说交卷后清理桌面，记得将钢笔放进裤兜里，可到家却发现不见了。我不听他解释，限期还我。

　　连催几次，见他敷衍我。我索性从书包里掏出半块砖头，将他手掌摁在窗台上，提出一砸两清解决办法。他当即求饶，答应放学前给我说法。

　　课间操后，他从裤兜里掏出十来支钢笔让我选。各式各样，新旧不一。我看不上，告诉他只要我自己的。他哭丧着脸，恳求我暂时选一支先用着，等赔我笔时再做调换。我想到了做个抵押也好，于是选了一支相同牌子、紫红色笔杆的，警告他尽快拿笔来换。

　　上课铃响过，学校行管干部带着几个学生来到教室，要求大家把文具盒和使用的笔放在桌面上，双手背在身后不要做小动作。接着，学生们逐个检查起来。我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看着摆在面前的紫红色钢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所幸学生从我桌前走过，并没看出问题。

　　下课，我将张同学堵在厕所，把抵押的钢笔塞给他。让他赶紧把偷的笔还回去，一下子丢了那么多笔，很可能会请派出所介入的。

　　下午，全班开会。班主任说：“隔壁班丢了钢笔，课间操时有人看见我们班的人进过教室。我不信，还跟行管干部拌了几句嘴，后来查无所获，我还比较欣慰。刚才隔壁班主任说，中午有人把偷走的笔从门缝里还回来了。我开始心虚了，可能人家说对了。”她提醒我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放学后，张同学苦大仇深地缠着我，一再让我答应他，无论如何都要为他保守秘密。其实，我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张是全班仅有三名三好学生之一，这事一旦败露出来，他就彻底完了。我让他放心，保证不会出卖朋友。他将紫红色钢笔塞给我，说这个没退还，他会用赔我的笔换走的。　　2

　　刚上初中，学校来了几位神秘人物，他们挑选了十多名学生，通过身体素质、表现能力、唱歌朗诵筛选和医院体检，最后确定了两名初中生被某知名剧团录取。我是其中一个。我很乐意，不用上学了，管吃住管学艺，还发零花钱。老爸得知，赶紧向学校和剧团做解释工作，放弃了这个机会。

　　那时，加入学校宣传队是非常难的事，不仅得有像样才艺，表现优秀，还要经过班级、年级和学校层层把关。我没才艺，表现也不好。却因为是被剧团选中的人，一跃成了校宣传队员。

　　宣传队安排我说快板书、与老师说相声，后来增加了小话剧、舞蹈节目演配角儿。虽然我很努力，表演也不错。但一直想退出宣传队。一是每年要去工厂农村慰问演出，占用宝贵的寒暑假时间。二是男生成天涂脂抹粉下腰劈叉翘兰花指，很容易被人们划为丫丫子（方言：人妖或伪娘）。

　　高同学是校花级别人物，漂亮，有气质。她在宣传队跳舞蹈，算是台柱子。大概是我有想法，总是躲避她，直到一次演出，她端着红缨枪追捕地主，失手用枪尖戳到扮演地主的我的后背，导致我受伤后，我们才有了交往。她是很较真的人，经常排练结束，汗津津地披件衣服来找我，陪我串词，帮我编排动作。后来还在她的节目里给我安排角色。

　　过年前，宣传队去榆中县乡下慰问演出。结束那天下大雪，我们安排在干打垒仓库里等雪停。房屋破旧，堆放着道具行李，大家挤在几条长凳上，围着炭炉取暖。高同学紧挨着我，蜷缩在大衣里发抖，她偷偷伸手攥住我，冰凉手指拨动了我神经，我喜欢这样暖着她，又紧张地想松开她。她可怜巴巴看着我，说很冷。我思考片刻，拉起她朝屋外走去，一路匆匆，来到几里外部队招待所。我联系到父亲说明情况，很快解决了大家吃住问题。隔天部队安排车辆送大家回城。

　　之后，但凡宣传队排练活动，我俩几乎形影不离。人前人后有些闲话，我们并不在乎。姜队长见我俩一起，也只是抿嘴笑笑，从未说过什么。

　　记得是大年初五，她来大院找我，说去姜队长家聚会。我骑着自行车载上她，一路上聊节目、聊功课，从高考聊到未来打算。我们甚至说好如果我当兵，她就去考军区特招。

　　到了队长家，一桌菜已上齐。十来个队友围坐一起大吃大喝，又吵又闹，大家十分开心。姜队长借着酒劲儿拉起手风琴，唱起了“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一首歌而落泪。旋律舒展起伏，曲调悠扬动听，我深深陶醉其中。接着，大家闹着要学唱这首歌，队长犹豫再三，答应了在外不传唱后，她才教我们学唱起来。

　　至今我都没明白，那时为什么不许唱这首歌。

　　我在认真抄写歌词，高轻声唱着来到我身边，戛然而止，表情严肃地盯住我手里的笔。当即我明白了怎么回事，赶忙解释：是班里同学借给我的。她用审视目光打量我，一言不发。

　　我尴尬地坐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如果指名道姓说出张，她去对质或告发，张的三好生形象毁了，甚至还会受到学校处分。而我也会在同学圈里落个言而无信、重色轻友的罪名。都快熬到毕业了，这又何苦呢？

　　我小声说：等开学后，我让那个同学亲自给她解释。她看着我，一脸不信任的表情。

　　姜队长见她要走，发现我俩状况不对，便拍拍她肩膀留她。于是，她将班里丢笔的事说了一遍，指着我手里笔道：这是我丢的那支笔，一直没找回来。姜队长听了我的解释，摸摸我脑袋说：别让她着急了。告诉是谁借给你的就完事了。

　　我摇摇头，将钢笔塞进她手里，起身走了。

　　当晚，我找到张同学，告诉他在队长家发生的事，想商量怎么办。他以为我是找理由想说出实情，央求着说：钱已攒够，是买笔还是给现金都行。令我感到十分龌龊。我说：抵押的笔就算赔我了，我们两清了，这事也翻篇了。　　3

　　开学后，我申请退出宣传队。担心高去找班主任反映情况，虽想着担下这件事，但毕竟莫须有不情愿，加之稀里糊涂与高未再见面。我成天无精打采，伤心抑郁。直到一个多月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

　　渐渐回过神儿来，我觉得应该见她认错，甚至告诉她实情。接连几次，宣传队排练日傍晚，我在校门外守候，她却始终没有出现，我怀疑她在有意躲我。

　　一天早上，在学校车棚口我与她相遇。事发突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支吾道：排练日等过几次，没等到你。她看我一眼，问：在哪儿等我？

　　就在校门口，马路边树下。我认真解释。她摇摇头，说：真是满嘴谎言。我们排练活动，哪回走过正门。

　　我立马傻了眼。是啊，放学后队员进出都走侧门的。她冷漠地从我身边走过，我站在原地脸面发烫，不知所措。

　　后来日子，在操场、走廊及放学路上，她多次出现在我视线里，或近或远，不知是自卑、自弃还是自尊心使然，我最终没能上前与她搭讪和好，再像曾经那样看着她明亮的眸子，静静听她讲开心的事。人生也好、命运也罢，我俩渐行渐远，终于走到了彼此难以回头的地方。

　　多年后同学聚会，我未能参加。张同学电话联系到我，聊起过往的事情，他说：校庆那天，有个女的打听你，就是校宣传队那个跳舞的。我告诉她，因为你那支钢笔，害得我家老大抑郁了好多年。

　　听到这里，我插嘴提示他：事过多年了，你小子干脆就把真相说出来，也算还了我清白。他嘿嘿笑起来，像个欠债老赖，满不在乎地说：你老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无奈而无语，只能独自感叹。少年义气，懵懂情感，曾经的快乐幸福、伤感痛苦，无所谓对错好坏，一切都成为白云苍狗。如果硬要揣摩些滋味的话，也只是在假如上撕个小口，浅浅窥视，淡淡思量，了了归结在都是命三个字上。之后舒口气，看看表，买菜做饭，沏壶茶，看新闻联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