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出，我在南河屯的时候，那个夏天，我在玉米地锄草，玉米苗有半尺高，大田的草不是很多，一截一截的，都是那种软草，鸭鹅猪羊牛马骡子都爱吃的青草。上午九点钟的阳光，温暖，柔和，我弯着腰锄草，锄板和地垄传出沙沙沙的声音，喜鹊在堤坝的柳树上叽叽喳喳叫。
我抬起头，抹了一把额头，就见队长，吴云骑着一辆自行车，风风火火赶了过来，在地头停下，支起车梯子，喊我，小清，你过来一下，有事和你商量。我纳闷，队长以往与我没有任何交集，队里有什么事，都和父亲沟通，今儿找我做什么？我说，吴队长，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呗。
哎呀，你过来，绝对是好事，对老张家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我扛起锄板，穿过几家地垄，走了出来。杵在柳树下，清了清嗓子，捋了捋刘海，说吧，我听着呢。吴队长捏了捏酒糟鼻子，说，这不是吗？大队小学校一年级的老师，叫小娟的，马上就结婚了，学校里缺一个老师，我看你行，咱屯里就你读过高中，还能写点文字，赚点米，大队葛书记开会时，提到这件事，我嘛，就推荐了你。呐，这可是个好机会，前途充满希望啊！我一听，确实是好事，关键是这十九年间，我没工作过，接触的人也少，除了老师和学生，我咬咬嘴唇，吴队长，我能行吗？吴队长吸拉着嘴，露出一口弄黄黢黑的牙齿，嗨！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试试呗，试用期半年。
我盯着自己的脚背，看了一会儿，要不，我试试。
吴队长说，当然要试试，小清你可以的，咱们屯的人羡慕你会写书，搞钱呢。再说，你也不复读，在山里混，混不出啥名堂，种地也没大出息，做个小学老师多光荣的事儿。
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那……那你问过我爸妈了？
吴队长说，这还不简单，走，我去你家，同他们说一说。
快晌午了，父亲在院子里夹玉米秸秆杖子，围起一个菜园子，里面种着一洼韭菜，一爿生菜，小葱，几垄土豆，芸豆该支架子了，小白菜绿油油的，与土豆间种着，菠菜也是撒泼的长。房顶上的烟囱，袅着白色的炊烟，空气里飘着炖酸菜的味道，一闻，我就猜到，母亲准是做饸烙叉子，酸菜打得卤子。
父亲笑脸迎上来，说，吴队长你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好到一年没来家坐坐，进屋，快进屋。
母亲扎撒着满是玉米面子的手，来了，队长。
吴队长瞅了眼堂屋的长条凳子，没坐，站着说话，父亲捻了一支纸喇叭烟，递给他，吴队长摆摆手，行了大哥，抽我这个，他从蓝色中山装口袋，掏出大生产烟，捏出两支，一支给父亲，一支自己叼在嘴上，父亲哈着腰，点燃火柴，烟草的香气，弥漫开来，吴队长说，张大哥，好事啊，你家小清有文化，还能写小说，碰巧咱旭升小学缺一个老师，我就推荐小清了，你……还有嫂子，不会反对吧？父亲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好事是好事，就怕小清干不好。吴队长拿手擂了父亲一拳，啧啧，大哥，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骡子是马不拉出来遛遛，怎么知道行不行？小清要是过了试用期，留在学校，以后就是端铁饭碗的，你俩不偷着乐啊？
吴队长说话语速快，唾沫星子乱飞，喷了父亲一脸，父亲不好意思擦，嗫嚅半天，父亲才说，要不就去呗。
吴队长说，这就对了，机会来了，不争取，不把握，以后就该后悔了。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小清收拾收拾，下午就过去。父亲留吴队长中午喝一杯，母亲张罗着炒了一盘笨鸡蛋，从坛子里捞出一块腌的猪腿肉，要烧两菜。吴队长摆摆手，家里还有事，着急处理。
吃了饭，我坐骑家里的二八式飞鸽自行车，随吴队长过了南河屯的石桥，经过一片玉米地，一块乱坟岗，约莫四里地，就到了大队，紧挨着的旭升小学。那会子小学校一排黑瓦房，瓦年代旧了，有些裂了，碎了，破碎的瓦，被人踩着梯子上来，取走，没有瓦覆盖的地方，就贴着一块油毡纸，上边是石头压着的，学校后面几十年生的白桦树林，枝繁叶茂，遮着巨大的树荫。阳光透过枝叶，在大地印下斑驳的树影，风一遍一遍吹来，将一棵一棵白桦树，摇晃得厉害，发出哗啦啦，沙沙沙声响。
学校几个老师和校长的办公室，在一排教室的最东边，挨着教室另盖的四间平房，校长姓郭，五十八九岁，头发白一半，说话很谨慎。我进去的时候，他坐在桌子前，整理材料，吴队长停好自行车，进来后，笑吟吟地说，郭校长，这就是我跟您推荐的张某某，郭校长从一堆材料中，抬起头，推了推近视镜，上下打量我一下，你就是张某某？郭校长起身，伸出手，我有点紧张，把手往衣襟蹭了蹭，浅浅的握了握校长的手，我读过你的小说，哎呀，写得不错，你来学校做老师，是我们的荣幸，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我代表学校的全体师生欢迎你，嗯，吴队长，感谢你的引荐。
一个很好的开场白，就这样，我在旭升小学校做了一名代课老师，负责一年级五十二个学生的数学，语文教程。那个美丽的季节，校园的花坛里，大片大片的格桑，尚未开花，栀子花却招来数不清的蜜蜂，蝴蝶，围绕着花团翩翩起舞，孩子们对我这个新老师，充满好奇，又有几分敬畏。我除了给他们上好语文，数学主课，给孩子们增加了看图识字，课外野营，参加集体生产劳动等项目，鼓励学生们动手，动脑的能力。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小娟请了一年的产假，所以，我还有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七月的学校，整个花坛，通道，都开满格桑花，粉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姹紫嫣红，惊艳绝伦。我带的一年级学生，在全乡十八个小学校的期末考试，名列第三名，比原来小娟带的时候，向前提升了一大步。郭校长在全校学生课间操时，表扬了我们班和我，我想，我努力了，问心无愧，望着艳丽的格桑花，我憧憬着，有一天，代课老师的代字拿去，成为一名正式老师。
九月份，郭校长不止一次说，年底，有望把我留在学校，加入正式老师队伍。我那些天，热血沸腾，觉得人生是多么的美好，通过自身的努力，能拿到国家认可的教师资格证，我以后的路，会越走越宽。文学也会是一片开阔地，几个同事更是送上祝福，希望和我一道，在这座小学校坚守下去。
那天黄昏，学生们放学后，走光了，就剩一个值日生，在清扫教室地面，郭校长脸色阴沉的进了我所在班级，我心里立马咯噔一下，直觉告诉我，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然，郭校长吞吞吐吐地说，小张啊，我有话和你说……你，唉！我真的说不出口。
我起身，平静的说，校长，我没猜错的话，是不是小娟老师要回岗位了？
郭校长说，对，小张，我也有难言之隐，小娟的父亲在乡里……
我说，校长，我知道了，您不必说了。我继续在的话，您一定有难度，我就走了。
我声音有些哽咽，郭校长说，抱歉，小张，你是个很有才华的好老师，问题是我在人事调动与安排上，说了不算……。
我不能悄悄离开，与一年级二班五十二个学生，处出感情了，同郭校长说完话，我出了教室，在遍地格桑的校园，徘徊了很久很久，我坐在一个花坛边的石头上，守着一丛格桑花，久久沉默不语，花不言，却把我想说的话，全表达了。风一吹，格桑花冲我点点头，伸出阔大的花香拥抱我，日头在西山凹，蹲了好半天，咕咚落到山那边。我衣袖上沾满格桑花的芬芳，扛着一身的花香，与天边一弯月牙，骑自行车慢吞吞往南河屯晃去。
那一夜，我在炕上烙起烧饼，折腾到月亮偏西，屯子里的鸡打鸣了，才打了一个盹儿。
去学校和小娟老师做了工作交接，小娟笑里藏针说，张老师啊，可惜了，你那么有才，要不，我回头跟乡里的领导说一说？我微笑着说，谢谢你，不用了。
我没有进一年二班教室，我怕在孩子面前哭得稀里哗啦，脚步沉重地朝学校外挪去，格桑花带着一身的露珠，为我送行。
我的脸颊，有热乎乎的东西，滚落，那是我的泪水。
大学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