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花开

　　春洋芋上市时，价格居高不下，完全出乎意外。没想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在物资丰富的今天，它依旧是抢手货，备受城里人青睐。然而，多为良种，亩产高，个头大，品质不佳，我吃不出儿时的味道，不禁怀想故乡的洋芋。

　　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洋芋花开，粉色、紫色、白色密集，精彩纷呈，鲜艳夺目。远看宛若朴素淡雅的花海，近观花瓣，五片三角形包裹棒状花蕊，灿烂辉煌，又像茄子花支撑的小伞，硬铮铮的，也有花朵似倒挂的金钟，向下弯曲。这时的孩童，饥饿难耐，见花团簇拥，充满期待。

　　洋芋地郁郁葱葱，蜜蜂嗡嗡叫，蜻蜓、蝴蝶纷飞，蜗牛爬行，可有二十八星瓢虫，俗称花姑娘，侵害绿叶、嫩茎，惨不忍睹。我和小伙伴持竹竿驱赶不尽，还在竿头套一张网捕捉不少，也不小心踩出块茎，闪现一窝洋芋藤下。雨过天晴，路边常见尚未长大的洋芋，圆滚滚的，被瓢泼大雨冲刷显露地面，探头探脑，好奇地张望陌生的人世间，十分可爱。我有时捡回家，偷偷在柴火灶膛内烧烤，大人骂我嘴馋。他们认为，吃没成熟农作物，无异于捕食幼鱼，猎杀森林小动物，不合时宜。

　　这是土种，源远流长，高山小洋芋，学名马尔科，皮黄肉黄，小巧玲珑，淀粉含量高，口感特别好。大姐家住后山梁子上，毗邻玄天观，洋芋满山坡，每年给父母选大批种，自编背篓背或箩筐挑，山路崎岖，往返不断，挥汗如雨。通常种两季，春播大寒尾，秋播处暑头，室内催芽早；腊月种下地，夏至挖洋芋，若种在阴山沙地，则大而光又好吃。播种时，先松土，掏排水沟，高筑地垄。父亲在前均匀打窝，母亲紧随其后点播，左右肩挎笆篓，一边装洋芋种，一边盛草木灰，在垄上深挖好的一行行土窝里，弯腰放一块切口朝下的种洋芋，顺手丢一把温软柔和的草木灰。

　　雨露滋润，没过多久，洋芋发芽。我看见嫩叶萌发，一天一个样，父亲又挑粪追肥，遂茁壮成长，覆盖所在的田地。母亲也除草，防治病虫害，有空就转悠，像呵护孩子，手脚沾满泥，指甲黑黢黢，极难洗干净。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农谚曰：“粪草不肯下，洋芋长不大。”“洋芋施渣灰，结起成堆堆。”后来，还施磷肥，效果更好。不过，春洋芋的产量，仍不及夏秋收。

　　物以稀为贵，何况是春荒。挖春洋芋时，母亲格外细心，生怕挖坏了，不好卖。稍大的洋芋，她拣在一旁，让父亲挑乡场，换点零花钱。剩余的小洋芋，似洋芋果，才留给自家吃，堆积堂屋，每顿必不可少，百吃不厌。她炝炒洋芋丝、泡菜洋芋片，煎洋芋粑粑，炖洋芋排骨或熬盐菜、麦面片汤，也用老南瓜、四季豆箜洋芋，洋芋丝下面条，还焖洋芋干饭，煮洋芋稀饭等。洋芋不刨皮，吃时麻口，我吐出皮，父亲瞪着我，一不留神便挨筷子头，他不能容忍浪费粮食，粒粒皆辛苦。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烤洋芋。腊猪油在烧热的大铁锅上融化，加姜蒜辣椒盐，倒入洋芋坨坨，炕得四面焦黄，出锅时撒一点儿胡椒粉和葱花，浓香四溢，垂涎欲滴，一口咬下，软糯醇厚，满嘴喷香。此外，母亲蒸扣碗，以洋芋垫底；还与包谷面搅拌，做成窝面坨；晒洋芋片，打洋芋粉，制作芡粉、洋芋粉皮等，将洋芋加工成一道道美食，全家人大饱口福，待客亦赞不绝口。

　　洋芋是主粮，多种洋芋坨，不怕天气恶。吃不完，可窖藏，耐储存。我家的土窖在院坝侧，紧靠一棵大草树，即一根圆直松木，缠扎稻草麦秸包谷秆。寒冬来临，鸡鸭鹅和猫狗牛羊依偎树蔸取暖，觅食嬉戏，偶遇老鼠从草垛间惊慌失措逃窜。我常守护，钻进地窖，检查贮物情况，有的洋芋腐烂，红苕也在变质，闻一闻，扔窖外，家畜家禽争抢，麻雀叽叽喳喳，不时俯冲啄食，竹林掩隐，平添乐趣。

　　但有一夜，北雪南飘，大风吹折了草树，哥说是不祥之兆，要死当家人，我诚惶诚恐。父母刚过六旬，按照农村风俗，准备棺材寿衣。正在求学的我，愈加担惊受怕，不知父母离世，家里该怎么办。可他俩一如既往，省吃俭用，积劳成疾，仍起早贪黑忙碌，十多年后，相继病逝。从健在到消失，转瞬之间，人生如梦如幻，变化无常，仅存一些旧物件，如镰刀、锄头、蓑衣、斗笠之类农具，还有故园烟熏火燎的残垣断壁，向我诉说着沧桑。

　　现在，马尔科洋芋很少了，供不应求。我想起它，父辈的艰辛往事，历历在目。可抖音上，有人竟大放厥词，劳动不光荣，勤劳不致富，老实人吃亏，颠覆正确价值观，戾气爆棚。因此，工地罕见年轻人，年迈的还在打工，久居城市的农民，也搞不清洋芋几季，何时播种施肥收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土地撂荒，好逸恶劳，偷奸耍滑，难道好吗？

　　我怀念洋芋花开的童年，乃至一望无际的油菜金黄、麦浪翻滚、包谷戴帽、红苕蔓生和稻花香、高粱红、瓜果熟、鱼群游等美景，走在家乡的原野上，遍地是忙碌的身影，炊烟缭绕，鸡犬相闻，这样的田园风光，才使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