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人的故事》,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集。整本小说只有九万字左右,加上序言总计十三个故事,平均每个故事不到七千字。对于碎片式阅读来说,非常适合。依然是马尔克斯的重要主题:超自然现象,魔幻,死亡,孤独以及突如其来的爱情。这本小说集有新闻报道,电影剧本,电视连续剧以及别人对作者的采访稿整理而成。小说集《百年孤独》的语言特色(青天白日坐浓荫里讲雨天发生的奇异之事)不明显,但是仍然是马尔克斯独一无二的文字功力以及理不直气也壮的叙事方式。每个小说都像是练丹炉里出来的,言简意赅,如破空箭矢,快准狠地直达每个阅读者。《百年孤独》的开头对于每一个读者来说都终生难忘,这本小说集每篇的开头也毫不逊色,看似平淡实则充满底气的语调里有着四通八达的网罗力。
十三个故事由六十四份零散的素材去芜存精而成。作者最初打算用这些素材写一个长篇,但是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他说,在纪实报道的基础上,以诗歌的匠心赋予他们灵性。这本小说前后经过种种构思,下笔,搁置,丢失又重写,又数度放弃,跨度十八年,从六十四份素材缩减到十八个,又从十八个精简成十三个,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十三个关于异乡人的故事:《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人的故事》。虽然是十三个短篇,但不同于作者以往的短篇小说集,这本书中的每一篇语调、风格、节奏、主题甚至结构都能看到相同之处,也就是它们组合在一起,也可以当成一个长篇来看,正如当初作者从长篇的构思打散而来,一切都有源头。
看完书,就能明白,书名几乎就是一份说明书: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人的故事,加一起就是十三个异乡人的故事,书中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来自他乡,在别人的故乡成为异乡人。
《序言》:也就是书名里“梦中的欢快葬礼”部分,讲得是为什么写十二个异乡人故事的故事。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在巴塞罗那住了五年的马尔克斯做了一个参加自己葬礼的梦,他在自己的葬礼上,感受到的不是悲伤与孤独,而是一种过节般的欢快气氛。他这个异乡人在梦里重返家乡,与他的朋友们欢聚一堂。但是,葬礼结束时,他被朋友的话当头一棒,梦里的朋友告诉他,他是唯一不能离开的人。这个不是特别奇异的梦境,却给了马尔克斯某种启示,他觉得这是身份认同的觉醒,他这个在欧洲多年的拉丁美洲人,要为同在欧洲的拉丁美洲异乡人们写一写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奇闻异事。
“十二个异乡人的故事”部分,也就是小说集的内容,分别是:《总统先生,一路走好!》,《圣女》,《睡美人航班》,《占梦人》,《我只是来打个电话》,《八月惊魂》,《玛利亚.多斯普通拉泽雷斯》,《十七个中毒的英国人》,《山魔》,《福尔贝斯太太的快乐夏日》,《光恰似水》,《雪地上你的血迹》。
《总统先生,一路走好!》,被推翻的流亡总统,年老时因为无名疼痛,来到日内瓦寻求医治,同为异乡人的救护车司机荷马希望能在这个老总统身上得到一些好处,结果发现这只是一个贫困交加的老人(老总统带来的那些首饰上的珠宝被鉴定早已在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被替换成了玻璃)。荷马的妻子在骂骂咧咧怒火冲天中却又一步步刀子嘴豆腐心地帮助着这个举目无亲的异乡人,最后甚至把他们自己从不动用的一点积蓄都给老人做了医药费。有意思的是这个司机全名是荷马.雷伊.德拉卡萨,拆开来的意思分别代表着诗人.国王.家。
《圣女》,书记员马格里多.杜阿尔特7岁就夭折的女儿,离世十一年后,在一次迁坟中被发现除了体重变轻,竟然容颜未改,这个奇迹被认为是圣女显灵,居民们筹集了一笔钱,让书记员前往罗马呈报梵蒂冈得到教皇的承认。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个如此难以置信又显而易见的奇迹,在罗马却成了马格里多往后二十二年的困境:一直不被接见,不被相信,或者即将成功时教皇又突然死去换了新教皇,然后一切周而复始。正如小说中说的那样“圣人活在他自己的时间里”。马格里多在申请圣女的半生里自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圣人:坚持初心,相信即信仰。
《睡美人的航班》,“我”和美人于机场惊鸿一瞥间一见钟情,巧合的是随意选择的座位号让“我”成了美人的邻座。但是这种萍水相逢,对于双方来说却是冰火两重天。“我”这里波涛汹涌,美人那里风平浪静,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很多人觉得这个小说难以接受,甚至把“我”直接对号入座为马尔克斯,批判他是个男凝作家,这真是让人苦笑。每一个作家都试图描述爱情的多形态与复杂性,我们即识“心悦君兮君不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动人处,为什么却不识这种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一个人内心兵荒马乱的暗恋。
《占梦人》,某天上午,一辆汽车被海浪抛起嵌入酒店的墙里,等到海浪引起的一地狼藉收拾干净时,人们才发现车里还有一具女尸。“我”从女人的蛇形戒指上认出了故人,那是个受雇为人做梦然后揭示预言的人。用梦境预告别人的命运与指点迷津进而成功掌控他人的一生,不知道她是否也曾梦见了自己死亡的启示?小说中还提到不相信梦境启示的诗人聂鲁达,却与这女人彼此梦见对方梦见自己,就像文中说的那样,像博尔赫斯的迷宫,联想到聂鲁达的不明之死,以及小说里女人的奇死,谁能说得清,梦与现实哪个才是迷宫呢?
《我只是来打个电话》,雨天打不到车的女人,为了能找个地方打电话给老公,却错上了一辆前往疯人院的大巴。那是个绝望的世界,在疯人院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本身就是一个恐怖的故事。
《八月惊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旧城堡里,流转着关于鬼魂出没的故事,但在缀满鲜花,阳光明亮的露台上,都被“我”当成了饭后笑谈。然而,夜晚才是故事的开始。这是一个有点爱伦坡味道的小说,但关键处仍然是马尔克斯最擅长的气味按钮。
《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年老色衰的妓女,带着孤独与秘密在异乡,未雨绸缪着自己的死亡,购墓地,看风水,训练小狗每周三去墓前流泪。当她准备接受死亡时,爱情却仿佛来了。
《十七个中毒的英国人》,普鲁登西亚.利内罗有九个儿女和十四个孙辈,这个辛劳一生的老妇人在她的晚年,为了她的信仰,独自远渡重洋,来到意大利瞻仰教皇。但是她心目中神圣的离教皇最近的城市中,她还没有见到教皇,却先见识了死亡,以及人们对于他人死亡的如深塘青苔般的深冷态度。
《山魔》,山魔是一种陆地风,晴天白日里,只有大风,但是却如魔鬼般悄然更改每个人的情绪,寂静自杀的门房,落荒而逃的少年,想起就寒毛直竖的“我”。但是没经历过山魔的人却无法感同身受,落荒而逃到异乡的少年被一群胆大狂热的男孩女孩们强拉上车,准备带回他的家乡:一个有山魔的小镇。最后少年因为恐惧,跳车欲逃,试图逃避那无法逃避的死亡,却忘了去他家乡的山路都在悬崖之上,因而坠入万丈深渊,宿命般的死亡换了种方式穷追不舍地找上了他。
《福尔贝斯太太的快乐夏日》,严肃古板永远有板有眼地家庭教师福尔贝斯太太死于性虐,这种几乎被无数小说家写过的题材,马尔克斯用两个孩子的视角来写这个故事,无需叠床架屋,无需萝卜雕花,整个故事结束,仿佛低飞的直升机,轰隆隆地声音如海水般波滔汹涌,让人再也无法忘记开头被钉在门框的上那条通体黑色,泛着磷光,露着锯齿般牙齿的海鳗。
《光恰似水》,相信灯光似水的孩子们拥有了一片由灯光组成的海,他们在光里捕鱼,划船,潜水以及把自己溺毙于光的海洋。“光就像水,拧开水龙头,它就出来了”这一句诗意而充满想象的话,缘于父亲正在参加一个主题与家用物品有关的诗歌研讨会而动得诗兴。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要拥有某一瞬间的诗歌调子,即渡琴棋诗画书酒花,也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果每个人随着时光荏苒,柔情不再,那么对于生命的某种意义来说也如那十一个溺毙于光中的孩子,长大的是枯燥无味的那一截生命罢了。
《雪地上你的血迹》一对新婚夫妇,年轻,富有,帅气美丽,彼此相爱,拥有一切人世间想得到的幸福,他们来到巴黎,开始他们的蜜月之旅。幸福像一个过分饱满的汽球,只需一个细小的孔,就炸了。一束玫瑰花上的刺,刺破了新娘的手指,这样一个几乎看不到伤口的损害,最后却夺了新娘的生命,然后在一系诡异而荒诞的错位中,近在咫尺的两人到死都没能见上一面。
十三个故事,各种身分的异乡人。作家,下台的总统,家庭女老师,小职员,造梦人,魔术师太太,妓女,老妇人,少年,小孩,新婚夫妇。对于文学作品来说,一个异乡人的身份,仿佛枯树添上落日夕光,一切便有了来历:它是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它是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它是山河远阔,碧海潮生。
“空寂的公园里树叶已经变黄,他坐在树下的木头长椅上,双手拄着手杖的银质圆柄,望着湖中灰扑扑的天鹅,心里想着死亡。”这是《总统先生,一路走好!》的开头,也是小说集序言后的第一个故事开头,更是整本小说集的基调:往后余生的异乡人,如枯树枝上的红灯笼,那种孤独如此晃眼,因为那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喜庆。事实上,我们都是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