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写之时，先叹三声，散文写到如此地步，只能叹为观止了。古典的含蓄美与现代的柔情美毫不生涩地完美结合，将人生的哲理寓意在呢喃咏叹中，一扫散文绮糜堆砌之风，让人耳目一新又心潮起伏。真希望中国能有更多的张晓风，但或许也只能是希望。
文章分三个层次，以作者心情的变化为线条来贯穿，从而揭示了“生活就是水湄”这一主题。题目“也是水湄”，即也是水边之意，这本身就是个暗喻，作者把生活比作了水边，水里有逆水行舟，有千帆竞渡，有寻芳觅柳，有赏月吟风，有激情有浪漫有诗情画意……但更重要的是，水边能让劳作一天的舟人们暂作停留。
文章开头，已是夜晚，一家人均已歇息，但作者却有些懊恼地独坐廊下。似乎是与风生气，似乎是伤春的早逝，但真正的原因，还是因女人无休止的家务琐事所烦恼。所以一句“碗筷睡了，家具睡了”道出了作者郁闷的原因;而“大家都认了命，而我不认”又道出了作者不甘心囿于这种琐碎之中，想寻求解脱的一种迫切心情。(4段)
作者坐在茶几上，在思索中回味，在回味中求索，往事如烟的传统生活，像一个接一个的浪一样，一个翻身便把人生多少情趣淹没，可“我”不是，我只是“浪尖的一片白”。有了这片白，便有了属于我自身的纯净洁白;有了这片白，我便有别于那随波逐流的芸芸众生，我便有了我不屈的精神和永远的渴望。(5段6段)
然而，精神和渴望却摆脱不了女人的宿命，在7段，作者用了几个极为精典的隐喻和暗喻，写出了女人们的辛苦劳作是周而复始的。吴刚是白天砍树夜里重生，永难解脱;薛西佛(西西弗斯)是推石头上山再滚下来重推，永难摆脱。这两个典故是用来比喻女人们永难摆脱的家务劳动的。而宗教的祭祀是不得断绝的，又是来比喻人生不能断绝的一日三餐。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充斥着女人的一生，让女人无休无止又无可奈何。可是，即便如此，每个女人心中仍有一件羽衣，这羽衣象征了女人对美好生活的幻想。尽管生活劳累让女人们都忘记了很多美好的幻想，但只要她打开心扉的时候，还能拥有这个幻想，就已经足够了!
作者写到这里，心情进入了调整阶段，她坐在椅子上默默发呆，心情有点五味杂陈。看看报纸，裹上披肩，看一眼那执着的青藤，它的执着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悲壮――这里巧妙地用了个类比手法，类似自己对美好幻想的不肯放弃，也不知道是因为委屈得在唠叨抱怨还是倔强得永不肯服输。(9、10、11、12段)不管怎么说，她都要让自己的心想好起来，她要把自己心底的羽衣重新穿起，让它绽放出耀眼夺目的光华，来掩盖这所有的琐碎和烦恼。她能做到吗?
她做到了!从14段开始，身下的长椅已经成了小舟，而公寓下的榕树变成了潮水，潮水渐渐上溢，终于把她的小舟轻轻载起。她已经不是置身于劳累之后的廊上，而是在波光潋艳的水边流连，人间最美的景色已经在她心里，那她还有什么懊恼可言?此情此景，就连平时日嘈杂错乱的车马喧闹，也变成了潺潺水声。“于无弦处听古琴，于无水处赏清音……”泊舟水湄，感受到月光的轻柔，心中有此缠绵，生活中到处便是诗情画意了。
更何况，追溯前尘往事，这楼下本来就是美丽的夹堤，本来就曾经有绿水环绕，而今高楼平地而起，但谁能说那古老的水声不存在了呢?今夜此时，作者不就听到了感受到了这种美丽的境地吗?所以水声在，轻舟在，作者便是这条河里执浆的舟子，这条河，又叫——生活。
作者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因为她发现，如果心静下来，就会穿上那件美好的羽衣。那么生活就不再只是那无休止的家务和三餐，一棵青葱一个鸡蛋都会带来快乐，都会产生诗情画意，生活中竟然到处充满了如此美妙的情趣。就如此时，她让自己置身水边，脚下青草蔓生，水如眼波横流，草儿浅浅青青温温柔柔，而有幸在此系舟的她，将是何等惬意，何等自由奔放!
心情既然好起来，那么伤春惜春之愁也便消逝，春仍在，她来过了就不会离开，她只是更热情地投身于夏，而“夏竟是更朴实更浑茂的春”。作者用了一点情意，就让公寓成了湖光山色，就让车水马龙成了流水潺潺，就让自己成了生活的宠儿，成了水边的精灵。
今夜，系舟水边，去享受生活。
附原文：也是水湄
张晓风
1、那条长几就摆在廊上。
2、廊在卧室之外，负责数点着有一阵没一阵的晚风。
那是四月初次燥热起来的一个晚上，我不安地坐在廊上，十分不甘心那热，仿佛想生气，只觉得越来越不负责，就那么风风雨雨闹了一阵，东渲西染地抹了几许颜色，就打算草草了事收场了。
3、这种闷气，我不知道找谁去发作。
4、丈夫和孩子都睡了，碗筷睡了，家具睡了，满墙的书睡了，好象大家都认了命，只有我醒着，我不认，我还是不同意。春天不该收场的。可是我又为我的既不能同意又不能不同意而懊丧。
5、我坐在深褐色的条几上，几在廊上，廊在公寓的顶楼，楼在新生南路的巷子里。似乎每件事都被什么阴谋规规矩矩地安排好了，可是我清楚知道，我并不在那条几上，正如我规规矩矩背好的身份证上长达十几个字的统一编号，背自己的邻里地址和电话，在从小到大的无数表格上填自己的身高、体重、履历、年龄、籍贯和家庭。
6、可是，我一直知道，我不在那里头，我是寄身在浪头中的一片空白，在一瞬眼中消失，但我不是那浪，我是那白，我是纵身浪中而不属于浪的白。
7、也许所有的女人全是这样的，象故事里的七仙女或者田螺精，守住一个男人，生儿育女，执一柄扫把日复一日地扫那四十二坪地(算来一年竟可以扫五甲地)，象吴刚或薛西佛那样擦抹永远擦不完的灰尘，煮那象“宗教”也象“道统”不得绝祠的三餐。可是，所有的女人仍然有一件羽衣，锁在箱底。她并不要羽化而去，相信自己曾是有羽的，那就够了。
8、如此，那夜，我就坐在几上而又不在几上，兀自怔怔地发呆。
9、报纸和茶绕着我的膝成半圆形，那报纸因为刚分了类，看来竟象一垛垛的砌砖，我恍惚成了俯身城墙凭高而望的人，柬埔寨在下，越南在下，孟加拉在下，乌干达在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故土在下……
10、夜忽然凉了，我起身去寻找披肩把自己裹住。
11、一钵青藤在廊角执意地绿着，我大部分的时间都不肯好好看它，我一直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委屈的还是悲壮的。
12、我决定还要坐下去。
13、是为了跟夜僵持?跟风僵持?抑是跟不明不白就要消失了的暮春僵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要去睡，而且，既不举杯，也不邀月，不跟山对弈，不跟水把臂，只想那样半认真半不认真地坐着，只想感觉到山在，水在，鸟在，林在，就好了，只想让冥漠大化万里江山知道有个我在就好了。
14、我就那样坐着，把长椅坐成了小舟。而四层高的公寓下是连云公园，园中有你纠我缠的榕树，榕树正在涨潮，我被举在绿色的柔波上，听绿波绿涛拍舷的声音。
15、于是，渐渐地，我坚持自己到了“流水绕孤村”的孱缓的声音，真的，你不必告诉我那是巷子外面新生南路上的隆隆车声，车子何尝不可以“车如流水”呢?一切的音乐岂不是在一侧耳之间温柔，一顾首之间庄严吗?于无弦处听古琴，于无水处赏清音，难道是不可能的吗?
16、何况，新生南路的前身原是两条美丽的夹堤，柳枝曾在这里垂烟，杜鹃花成把它开成一条“丝路”，五彩的丝，而我们房子的地基便掘在当年的稻香里。
17、我固执地相信，那古老的水声仍在，而我，是泊船水湄的舟子。
18、新生南路，车或南，车或北，轮辙不管是回家，或是出发，深夜行车不论是为名是为利，那也算得是一种足音了。其中某个车子里的某一把青蔬，明天会在某家的餐桌上出现，某个车子里的鸡蛋又会在某个孩子的便当里躺着，某个车中的夜归人明天会写一首诗，让我们流泪，人间的扯牵是如此庸俗而又如此深情，我要好好地听听这种水声。
19、如果照古文学学者的意思，“湄”字就是“水草交”的意思，是水跟岸之间的亦水亦岸亦草的地方，是那一注横如眼波的水上浅浅青青温温柔柔如一带眉毛的地方。这个字太秀丽，我有时简直不敢轻易出口。
20、今夜，新生南路仍是圳水，今夜，我是泊舟水湄的舟子。
21、忽然，我安下心平下气来，春仍在，虽然已是阴历三月的最后一夜了。正如题诗在壁，壁坏诗消，但其实诗仍在，壁仍在，因为泥仍在，曾经存在过的便不会消失。春天不曾匿迹，它只是更强烈地投身入夏，原来夏竟是更朴实更浑茂的春。正如雨是更细心更舍己的液态的云。
22、今夜，系舟水湄，我发现，只要有一点情意，我可以把车声宠成水声，把公寓爱成山色的。
23、就如此，今夜，我将系舟在也是水湄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