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小人书”,始于五、六岁时的两次“重大发现”。
老家西屋有一对榆木立柜,是父亲在解放初买的。我趁母亲不在家,偷偷从立柜里翻找让我垂涎已久的方糖。无意间,我从一摞衣被下掏出一本白纸本,十六开,白线缝的,每页打着方格,有十多页铅笔画的革命样板戏人物,其中一个女的左手举步枪英姿飒爽,一个男的左手握盒子枪气宇轩昂,每页右上角是红圆珠笔写的“甲”,给我留的印象非常深刻。大哥告诉我,这是他念高中时的美术作业,女的是常宝,男的是郭建光,对照“小人书”《智取威虎山》《沙家滨》画的。过完正月初六,我随母亲步行去牛大人庄村一家亲戚家拜年,男主人是酒厂工人,家里条件好,我被两面炕围上的彩墨人物画深深吸引住了,虽不识字,眼晴却始终盯着画,连桌上摆放的糖果、点心也顾不得吃。二表哥是个“历史通”,他说,东面是一组农民起义,第一张是大泽乡起义,最后一张是太平天国运动,西面是一组“三打祝家庄”,我刻骨铭心,现在想起来感觉陈胜吴广们就在眼前。自那时起,我开始拿铅笔头在哥姐用过的作业本背面乱写乱画,与“小人书”结下了一生情缘。
父亲在大队办的皮革社干活,除了挣工分,每月还有五、六元的补助收入,家里一直维持在四、五十元的积蓄水平。母亲把钱用蓝花布包好,锁到立柜里,亲自把着钥匙,当我们讨要时,她再三盘问,确认是学校或老师收的,才打开蓝花布包,从上面是两张拾元的一沓钱下面取出来一两元或几角,对我们千叮咛万嘱咐。因此,我念小学五年半,除了看两个哥哥以前买的“小人书”外,主要是与同学换着看,只要是“小人书”就行。换着看需要艰苦谈判,薄的换薄的,厚的换两本薄的。“小人书”一到手,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路上看,回家看,反复看,《投降派宋江》《野心家吕后》《西门豹治邺》《山乡巨变》《金光大道》《夺印》《太平军痛打洋枪队》《小刀会》《红色娘子军》《红灯记》《伤痕》《鸡毛信》《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枪声》《敌后武工队》《逼上梁山》《大闹天宫》《保密局的枪声》《林则徐》《李四光》《列宁在十月》《青年近卫军》《福尔摩斯探案》等等,基本上是通过这种途径看的。“小人书”图文并茂,浅显易懂,使我对“好人”“坏人”有了初步认知,钦佩敬畏革命英雄和烈士,为敌人的覆灭而欢呼雀跃。
小学三年级时,我从夏姓同学那儿换得革命样板戏“小人书”《智取威虎山》,正面人物个个浓眉大眼,豪情冲天,刻画细腻,姿态丰富,我央求他多换几天,回家后顾不上吃饭,从白纸本上撕下几张,打上方格,爬在炕上,仔细揣摩人物造型,认真地画起杨子荣、少剑波、常宝、李勇奇,晚上在煤油灯下继续画,一遍完成后,认真瞅瞅,发现不像处擦掉再画,从画“大头人”向画白描人物转变,老师索性把画板报的任务全交给了我。有一天,我从堂屋的小箱中翻出一本缺首无尾的“小人书”,配的文字全是繁体字,反复看了几遍,知道是张飞的故事,鞭打督邮、醉失徐州、智擒严颜、计败张郃……,这个意外收获,让我彻夜难眠,次日早早下炕,把折皱压平,把牛皮纸裁成六十四开,为这本书量身缝制了“外衣”,后来才知道是上美五十年代出版的,书名《张飞》。
拥有买“小人书”的“自主权”,是我上初中以后的事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已经从集体皮革社彻底解放出来单干,家里的经济收入有了显著增加。因为我在当时的省级重点中学---西合营中学上初中,父母对我抱有期望,只要我申请买书买本,母亲不再多问,而我却把“专款”改变了用途,偷偷买了许多“小人书”。我特别喜欢上历史课,又爱听刘兰芳、单田芳、袁阔成的评书和常志的快板书,买书的范围逐渐转到历史文化题材的“小人书”。
新华书店位于西合营公社实验小学北面,红旗街龚家巷拐角处,坐西朝东,四间大小。北面书架上摆着“小人书”,每本价格从一角几分到五角几分不等。每逢周六下午,我兜里揣着从母亲那儿“骗”来的钱,四点前后出现在书店,因为是常客,如果新书上架,两位女售货员就会主动告诉我,“来了八九本新的”。我圪蹴在书架前,迫不及待地搜寻,一旦发现心仪的书,立刻来了精神,翻翻内页,瞅瞅价格,钱够就“阔绰”买下,在村西的庄稼地里先通读一遍,避开母亲藏到家中秘密之处,钱不够马上开溜,再回家想对付母亲的办法。
那时,书店隔很长时间进一批新书,尤其是成套的经典,我只能断断续续地买,其中《三国演义》33册,《水浒传》17册,《岳飞传》11册,《李自成》6册,《杨家将》3册,看了电影《少林寺》、电视剧《霍元甲》后,又买了几本武侠故事“小人书”。通过看“小人书”,我了解了许多历史人物和故事,知道了一些成语典故的出处,也“认识”了刘继卣、任率英、贺友直、刘锡永等著名画家,其中朱光玉的《大破金龙阵》,张令涛、胡若佛的《杨业归宋》,徐一鸣、屠全枫的《跨江击刘表》,赵宏本、钱笑呆的《三打白骨精》,王叔晖的《杨门女将》,李成勋的《盗虎符》,项维仁的《唐太宗》等,所画的人物线条流畅,形象逼真,成为我对照临摹的主要范本,也影响了我一生的审美倾向。初一初二时,我曾经尝试创作“小人书”,开头信心十足,画了二十页左右,就“江郎才尽”,主动放弃了。
西合营中学教导处南面是两个报栏,报栏南面有一块铺砖的空地,四周栽了树,工友老严坐着小凳,摆着书摊,学习资料、故事书、杂志一应俱全。下课后,我便跑过去买书,看了《连环画报》,我才明白“小人书”的官名是“连环画”。我从报栏上读到一篇文章,专题介绍杨业祖孙三代抗击辽国的事迹,原来历史上没有佘太君和穆桂英,潘美并不坏,《杨家将》的故事与史实不符!这次偶然读报颠覆了我对“小人书”故事的认知,此后,我再买“小人书”,主要看绘者是谁,喜欢他就买他画的“小人书”。
读中师三年,我没有买过看过“小人书”,也许是缺乏明确的学习目标,也许是没有遇到引路人,我安排父亲出摊时顺手卖掉了家里的小人书,打小喜欢的速写和白描也成为历史。
过了不惑之年,我突然又萌生了对“小人书”的强烈渴求,为自己过去草率处理掉积攒的“小人书”而后悔不已,或许是出于对儿时的怀旧吧。女儿念初三时,我带她去北京,进了大栅栏的一家书店,发现一盒60册的《三国演义》,是上美的,快步奔上前去,向售货员打听价格,女儿见我喜滋滋地抱起盒子,纳闷地问:“爸,还看小人书?”十年前,我在长沙逛火宫殿夜市,小摊上一套《水浒传》让我眼前一亮,看品相和价格,明知是盗版货,仍觉得机会难得,走托运带了回来。到乡镇工作的第二年,我到北京参加培训,一天下午放假,我独自来到海淀桥下一家书店,如愿以偿地买了成套的《红楼梦》《红岩》《红日》。
手机淘宝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后,输入连环画词条,单本的、成套的,平装的、精装的,老版的、绘本的,品种繁多,眼花缭乱,我进入了“小人书”“狂买期”。按照红色经典、四大名著、历史人物、著名战役、侦案反特、民间传说、诗歌戏剧、外国名著分类,我先后买进《西游记》《中国成语故事》《中国诗歌故事》《铁道游击队》等26套800余册,还买进单本书近30册,粗略算了一下,花了四千元左右。妻见状,“衣服和鞋,你都拖着舍不得买,却着魔似地买“小人书”,孩子也没兴趣,更没有收藏增值的空间”,她数落几句后,就不再言语了。
我打小喜欢“小人书”,“小人书”与我是一对割不断、放不下的挚友。我每天晚上往床上一躺,抽出两三本“小人书”,翻一会后,就顺利入睡了。
遗憾的是,上美连环画《李自成》,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出版,共27册。我经常上淘宝搜索,发现上美老版没有再印,市面上成套的库存书或二手书价格数千元,单本售价数十元上百元。我经过与店铺客服讨价还价,咬咬牙花了一百五十元,买了《清兵入塞》《两路突围》,是施大畏、崔君沛绘的。之后,我“发誓”---不买“小人书”了。
期待上美早日再印《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