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公布后的那些天,同事老徐很是兴奋。一向是深居简出的大宅男,突然间,在家里呆不住了,有事没事地就出门瞎溜达。在小区的院子里,或是在门口的公园里,经常看到他扬着头,腆着肚子,晃来晃去的身影。见人出奇的热情,不管是遇到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都打招呼,看到哪有聊天的就凑上去搭讪,听听有没有谈论高考的事。如果没有,他也要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话茬引到这上面来。当有人问起他女儿徐苗子的高考成绩时,他便迫不及待地把女儿的高考分数有整有零地告诉大家,然后在人们的羡慕、惊叹和赞许声中陶醉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但,还总是不无遗憾地说:“考得不理想,当时孩子正感冒。”
老徐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 在工作上很严谨, 在培养和教育孩子方面更是没有丝毫的马虎。我确定在苗子出生前,他就把孩子的人生道路设计好了。孩子成长的每一步都是有章可循的。在时下的社会氛围中,老徐无疑是个成功的爸爸,但对于他的女儿经我并不是很欣赏。
要说苗子这孩子从小就聪明,长得也很甜。三、四岁的时候,由从陕西乡下来的奶奶带她。奶奶是个响快人,爱说爱笑,她用那一口非常接地气的陕西话与人谝闲传(陕西话:闲聊天)时,听起来极具感染力。苗子很有语言天赋,没多久,在奶奶的影响下,她也不知不觉地学会了陕西话,而且讲得还很地道。同时,奶奶还教会她许多家乡的歌谣和小调。苗子也很大方, 让唱就唱,让扭就扭 ,从不怕生,小姑娘带有鲜明关中风情的稚嫩表演,总是把人逗得忍俊不禁, 实在是招人喜欢。起初看着女儿这么乖巧,老徐也是美滋滋的。可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居然不让苗子再讲陕西话了,说是怕影响孩子长大后的气质,要求得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为了净化语言环境, 他还让苗子奶奶也学说普通话。徐奶奶讲了六十多年的家乡话,这次到儿子家还是第一回出远门,要学讲普通话还真是勉为其难。
好在这徐奶奶也不是一般的乡下老太太,想当年在村子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过妇女主任,识文断字,是远近十里八村有名的文化人,身上也有两把刷子,可塑性很强。为了咱徐家的苗苗茁壮成长,不就是学说话吗?本老太太还就不信那个邪!徐奶奶决心一下,说学就学,毫不扭捏。她让儿子买来了个新收音机,一天到晚地拿在手上,不停地搜听着各地的新闻联播和诗朗诵等标准普通话节目,睡前总是忘了关收音机,害得收音机经常是在枕头边自顾自地唠叨一夜。超负荷地运转,还把收音机累得罢工两次。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概经过一个多月的语言强化训练,老太太的普通话就可以实战了,只是醋熘味儿重了点儿,听着有些滑稽。不过也能将就着用。转型后,徐奶奶自我改造得很彻底,就连说梦话也都注意发音的准确性。她不再教苗子唱民间的歌谣和小调了,开始改教她背颂高雅的唐诗宋词,有时还给她讲一些国外著名的童话故事。在老徐严格的管控下,苗子身上的乡土气息很快地得到了祛除。
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苗子刚上小学的时候,老徐就东奔西忙开了。今天带孩子去学钢琴,明天带孩子去补外语,就没见消停过。他对孩子的操心简直是有些过头,就连孩子能跟什么样的同学在一起他都有明文规定。虽然我们两家同住一个小区,但,徐苗子我也是难得一见。有一次过节,几个同事在本市有名的酒店"华豫川"聚餐。难得老徐也把苗子带来了,那时的苗子已经上初中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家中有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偶尔带出来拉拉风,确实是件很High的事。身为父亲,本人也是感同身受,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叫人大跌眼镜。
那天,我们包房的服务员是个很娇小的女孩,看上去还有些稚嫩。也真是凑巧,当她倒茶时有个杯子没放稳,一杯茶水不偏不倚正好洒在徐苗子漂亮的花裙子上,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把苗子心疼得呀,冲着服务员又哭又闹,小嘴像爆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一连蹦出了许多个非常具有杀伤力的词语:“眼瞎呀,你给我赔裙子……瞧你这笨手笨脚的……讨厌,柴禾妞!”把小服务员吓得一边慌忙地拿毛巾帮擦,一边嘴里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听着都带哭声了。此时的老徐还是有些长者风范,他一边呵斥着苗子:“别人来疯,再眦歪我揍你!”一边笑咪咪对服务员说,“不要紧,别理她,她一会就好。”这老徐就是有亲和力,圆脸.圆肚子,笑起来眼睛向上弯成了两条缝儿,往那一坐,活脱脱的一个弥勒佛的真人版。经老徐这么一安慰,小服务员也就稳住了神。老徐一边喝着茶,一边又习惯性地查起户口来:“妮儿,你是哪里人?”
“兰考的。”
“兰考!焦裕禄当县委书记的地方。”崇敬之情悠然升起:“多大了?”
“十七。”
“咋不上学了?”
姑娘羞涩地说:“不想上了。”
“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老徐好像得到了一个重大发现似的, 冲着苗子大声说着:“不好好学习,你将来就会和她一样。”
听了老徐的话大家都愕然了,他把服务员小姑娘当成了难得的反面活教材,正不失时机地现场教女呢。还没等大家回过神儿来,这位仁兄又铆足了劲儿补了一句:“你将来要是这样,你就不如干脆给我一头撞死。”老徐呀,我的徐大工呵,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顿时,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服务员小姑娘,小姑娘表情僵硬,脸胀得通红,眼里转着泪毫,一时间木在那里。她终究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懂得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小姑娘还是很有职业素养,很快她就调整好了情绪,像什么都没听懂似的,又满面春风地为大家斟茶倒水,嘴里还直夸苗子:“这妹儿长得多漂亮呵!大眼睛,看着就聪明,将来准错不了。”一听这话,那老徐嘴又咧开了,眼睛又眯成了两条缝儿,骄傲在脸上肆意地荡漾着。
一会,菜上来了,大家说说笑笑地就开咥了。这家酒店的的环境很好,川菜是本市内做得最正宗的,特别是那道豫川辣子鸡丁简直没的挑。看来这也是徐苗子的最爱,小姑娘叨菜的频率像鸡啄米一样,一筷不了一筷,眼珠子也差一丁点儿就掉进了盘子里。那老徐也是父爱尽显,不住地往孩子碗里胡噜。此时,在他们父女眼里,满桌子的人都是泥塑木雕的,不用理会。转眼间,那盘辣子鸡丁就只剩辣子,不见鸡丁了。看着苗子好像还没有吃够,我跟服务员说:“再来一盘儿。”这时老徐把服务员拦住了:“妮儿,不用了,"他又恢复了斯文状态,"还这么多菜呢。
大家海阔天空地聊着,讲着各种有趣的段子,好长时间没这么放松了。可老徐一粘酒嫉恶如仇的老毛病就犯,先是抨击当前社会上的种种腐败现象,再又控诉本公司的种种不公平。还有他兢兢业业地工作,总是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而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等等,等等,那是叫一个慷慨激昂呵。咳,挺高兴的聚会,让老徐这么一搅和,气氛就不对了。这一桌子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工程管理人员,一不留神, 就都稀里糊涂地成了他泄愤的垃圾桶,也真够奢侈的。大家还没有从苗爸阴郁的情绪里解放出来呢,徐苗子又出故事了。她尖叫着:“这是啥嘛!”接着一阵干哕,大家往她手指的地方一看,可不是咋的,从辣子鸡丁的盘子里,居然翻出了一小片红红的指甲。我在想:苗子这是撞着啥了,吃顿饭咋这么不顺!
"怎么会有红指甲呢?我们这儿都是男厨师呀。"服务员疑惑地自语着。
这时老徐也平静了下来,不失幽默地说:“该不是鸡爪子上长出来的吧。”
小姑娘一时语塞。
这家酒店服务不错,及时启动了应急预案。不一会,大堂经理亲自端着一盘儿新做好的豫川辣子鸡丁送了过来,还客气个不停。我扭头一扫眼,只见徐苗子正举着小拇指,好像在向她爸炫耀什么。父女俩使着眼色, 相视笑着。我恍然一下子全明白了,那分明是苗子的红指甲呀!为了一盘辣子鸡,牺牲了养了半年的红指甲,也算舍本儿。她会变魔术吗?好一个古灵精怪的刁钻小丫头。事已至此,也只好托苗子的福,安心享用吧。
本以为这事就此了结了,谁知那老徐余兴未尽,戏精上身,又加戏码。他先是诚恳地夸赞了大堂经理的颜值与风度,随后继续抓住红指甲这根剧情主线,向经理展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交涉。经理很忙,经不住他这般地软磨硬泡,无奈又赠送了两瓶青岛纯生啤酒,用来给大家簌簌口。事后我把当时聚餐的情况跟我女儿阿冰学了,我还给她出了道考题,题目是:当你遇上茶水事件该如何处理。阿冰比苗子大两岁,她眨眨眼,自以为是地答曰:“我会说没关系,回家洗一洗就行了。”接着我又将她一句:“不,你误会了,我是说当你是那个服务员该怎么办。你刚才的回答我只能认定你是一个乖孩子。”阿冰噘噘嘴,哼了一声,笑了。看得出,她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在人生的舞台上,每个人扮演的角色是会转换的,本色演员不好生存,老天爷不会为哪个人的一生买保险。高考填报志愿的截止日期快到了。那天早上我一到单位,就被老徐拉进了他的办公室,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的,热情的让我直发毛。我心想:咱俩的关系没到这份儿上吧。
老徐开口说正题了:“老兄,你说我家苗子报哪所大学好呢?”
我知道,要报哪所大学他心理早就有谱儿了,他这是入戏太深,还沉浸在成功老爸的角色中,拿我当配角。配合他继续享受这消散不去的兴奋.
“那你家苗子想报哪?”我随便问了一句。
“嘿,她懂个啥。这么大的事我不得帮她把好关。”接着他又冒出一句欠揍的话:“好纠结呀,清华和北大我该放弃哪一所呢?”
看着他那胖嘟嘟的.神采飞扬的脸,当时我真想抡圆了胳膊扇他一巴掌,让他满地找牙,清醒清醒。
他一时还收不住了,又开始消费起我来:“你家丫头留学快回来了吧。”
“嗯,快回来了。
“不好办。”他又看似同情地对我说,“这年头,回来也不好找工作,还不知道能不能把留学的费用赚回来呢。”
真让人郁闷,好你个徐胖子,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得着吗?我暗自骂着。人各有志,有条件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是孩子的福气, 到国外历练历练,开阔一下视野,学习学习西方文化,这就足够了。又不是做生意.想赚钱,倒房子去呀。这大早晨的,晦气!我对他真是无话可说。最后徐苗子还是被北京大学录取了,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个晚上,我们的徐大工程师兴奋地到了崩溃的边缘,在微信朋友圈上发了很多盗来的北京大学的校园图片,还酸不溜丢地配文:“清华,今夜请把我忘记!”我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直接打脸秒回:“ 放心吧,清华不会记住你! 恭喜苗子小姑娘骄傲地成为了一名北大的学生! ”
2013 年 12 月 4 日 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