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山路尽头，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圈着一个孤单的坟，那是我父亲的家。
年底去找先生推算甲子，他说正月初六宜于祭祀。我打算给父亲清一下坟。
孰料先生的叔叔过年后去世，且撞着了我选的日子，先生不敢舍下自家而虚应故事，遂推辞了。
这之前，我与在省城的弟弟联系几次，想商量如何安排清坟的事，他先是沉默，然后让我全权代劳，过后就很少有消息。
我独自来到父亲的坟前。那坟已垮了半边，棺椁的一角显露在外，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虫在上面爬着。棺椁上的木纹不规则地透着些舒朗，极像寒雪下远山枯树萧瑟的淡影。
我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找一个石缝把烟插进去，这是我敬父亲的。烟雾在清风里袅袅地旋着。我的腿突然间一软就跪了下去，刚喊得一声“伯”，喉结就由下而上一节一节的发硬。
父亲的死与母亲有点关联，我是听妹妹说的。母亲到姨妈家得了两个饵快粑，父亲煮来招待了客人，母亲夜间就大吵大闹，还撕破了他原本就很破旧的衣服。为这事，父亲比以前更早地起床到山上割草，他老人家一定是神志恍惚，才从悬崖上摔了下来，落了个残尸。
父亲用一个生命，报答了那两个饵快。
那时我参加工作还不到一月。在清理父亲的遗物时，我看到了他未写完的信，里面这样说：
鸿儿，你在学校想我了么?我打算在下一月给你添一床新被子，不料两个肥猪都病死了，我没有办法……
这封信的纸质到现在已经泛黄，每当看到这页信，脑海就会浮现他抽烟的样子。
父亲犁地的时候，如果牛累了，他就斜倚在犁头了，掏出裹烟纸，先认真把上面的字念一遍，再掏出烟丝裹上，喇叭烟就在他的嘴上咝咝地响。
我考取师范那年，我与父亲正在现在的坟的后山上开生地。父亲听到了我录取的消息，脚掌贴着屁股一口气跑了20多里路去签订合同。我是与他一起跑去的。父亲看到了领导，他高兴得泪花花在眼里不停地转，手抖索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朝阳桥”香烟，想散给那些领导。那种烟是最廉价的，领导没有谁接，父亲不自在地又把烟装进壳子里。
签约程序并不复繁，轮到父亲盖手印，我看到他的大拇指被刀划伤了，还在有血珠冒出，领导说倒可以节省印泥，父亲一下增添了豪兴，真的用力挤了挤手指，待血珠冒的多了，就将手指压在两份合同上。
父亲死后，祖父在两个月内也溘然长逝，我开始一贫如洗，还债台高筑。不到两年，我贪图对象家田广地多，胡乱结婚后一边埋头教书，一边抓紧时间从事田间操作，一年里难回家一次。
每年到了正月十四，学校周边全是些亮灯的老老少少，我也在丫口上把蜡烛点燃起来，对着西边家乡的方向，不住地磕头，嘴里念道：“伯!爷!孩儿不孝，又不能来看您老人家了!”
母亲为这事很生我的气，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她哪里知道，有一年正月初三，我枷了牛犁地，牛突然间发起狂来，在我身边转了一圈，纤绳缠紧我后，牛拖着我跑了一里地，我苏醒后爬着回到学校。
那几年，因为太过于劳累，就很少有时间思念父亲，现在经济状况好转，想为父亲做点什么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每每呼朋唤友吃点好菜的时候，我表面做着欢笑，内心却在想：父亲，你在坟里，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啊?
那支烟慢慢地燃到了烟蒂上，如果父亲知道孩儿正跪在他坟前，且把一次次的思念只化着一声“伯”，他的死亡，也是美丽的了。
(编辑：黔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