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时节,站在山尖门前极目向山脚望去,整个山峦像魁梧的庄稼汉子披上一件金色的大氅,梯田里的稻谷成熟了。
稻谷成熟的时候,村民们开始忙碌起来:田里的水要放干,镰刀要磨得亮晃晃地,如果是用搭斗收成稻谷的人家,就要把搭斗修补一下,但多数人家的搭斗,是不需要修补的,因为做得过于结实了,所选用的木材全是密度最高的箐木。
搭斗斗底和斗口都呈正方形,底窄口宽,口子敞开成一个大口,斗边每面长约1.5米,用榫铆加固,内可盛新的稻谷400来斤。由于木质密度大,一个搭斗重约180斤,个人扛起来极为吃力。在那些山峦起伏的山村,农田都没有大的坝子,而是依山一锄锄地刨平的小块梯田,所以,极难见到收割机或者脱粒机,是以,搭斗就成了重要的脱粒工具。
在收割稻谷的时候,需要将搭斗从山尖的家里扛到山脚。在峰峦起伏的山间,路,往往是山与山连接处的沟壑,这些沟壑,由若干年的洪水侵蚀而成。路两边,有时几乎是近于成人高的土坎,如果用两个人抬着搭斗在山间行走,由于坡坎不一致,就会你拉我扯甚为滑稽,那么,就选定一个壮劳力单独扛着向前走。我作为主劳力,这一重任不敢推辞就落在我的肩上。那时的我体重105斤,清瘦,是现在人们羡慕的女生的锁骨控,我常常戏谑地向别人讲我的每个锁骨的凹陷可以装三两酒。搭斗的重量让一人扛着极是吃力,扛斗的方法是在斗内对角支一根杠子,斗底朝天斗口朝地,人用一支肩膀扛着杠子,由两人帮扶着抬起保持平衡,扛斗的人两手伸展开来扶着斗口边沿,就可以一步一步极为小心地在路上走。
在为稻谷脱粒时,每人占据搭斗一角,抡起一束稻谷狠狠地向斗板砸去,谷粒欢快地沉于斗底。而人们用劲把稻谷砸在斗板的声音,在一年的沉寂里突然间里回响于山谷间,农村人的希望就已或多或少地定格。
收工时由于坡度高,人的眼睛又被斗口遮罩着,只能见着脚尖处一小块路面,更需要小心谨慎诚惶诚恐地行走,但总是会跌跌撞撞碰着路两面的高坎,那撞击高坎的力度特别地沉重,常把人撞得头晕目眩,但必须咬紧牙关硬撑住。要换肩了,因为搭斗太重,在移动杠子时总把人搞得晃几晃,有时直晃得腿抽筋,但也不能因此而放下,因为如果放下了,就要重新找人帮扶保持平衡,其间就多了很多无用的劳力,很不值得。每日里将搭斗扛出扛进的体力活,要坚持半个来月,我也就在如此重负荷之下,练就了很壮实的体力。仅由此看,李绅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行外人想破脑袋也很难明白的。
虽然,扛搭斗的时间极短,但种稻谷和田间管理的时日却很长,且每个年度还要天从人愿,才可能有所收成。像这种峰峦起伏的山间梯田,根本不可能有一股从地底冒出的活水。所谓天从人愿,就是要那个年度的雨特别大,最好是暴雨,村民才可以冒着暴雨打田。如果是在白天,打田可以一人操作;如是黑夜,就需要两人,一人算在田里扶着犁头,吆喝着牛往前走;一人站在田边,执着手电为人与牛引路,遇到电闪雷鸣的时候,两人都在夜里揪着一颗心直到把打田的农活完成,因为谁也不可预知,天上那紧凑的雷电,会不会借着手电的光击中自己,现在想起过往,脊梁骨仍是一阵阵发凉,相当后怕。
稻秧虽然种下去了,但田间管理却让人操碎了心。如果遇到持续干旱,那么在秋季,搭斗就只好赋闲在家。如果偶尔断断续续的有雨,就可以引点雨水润着秧根。如果雨再大些,全山寨的劳力都会倾巢出动,把以前各自顺山掏出的引水山沟再清理一下。这样的山沟不是一家享有,所以这家刚引到田里,那一家又做了个缺口引到了别的田里。于是,在雨水中沉寂而又漆黑的夜里,山峦间就开始热闹,你吼两句,他骂两声,软弱一点的村民,就先示弱闭口不言,那脸上流淌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更有聪明的村人,往往会支派自己的老婆守着山沟的重要“隘口”,凡有人扛着锄头想要开启缺口放水入田,那妇人就脱了裤子蹲着,待扛着锄头准备偷挖缺口的男人走近,瞧着这一幕,只得尴尬地悻悻离去。这是一个让农村人总是无法笑出声的笑话。人们为了生活,为了生存于世,谁也不会在万不得已的当口放下尊严,做出如此让人哂笑过后尽是辛酸的故事。
说到这里,想想自己扛着搭斗往返于山峦的田间已有20余年,那些年月,我知道自己应该流下了上千斤汗水,以至于现今汗水湿透衣服,我那尿道炎的顽疾就有可能复发。直到有一年里,我那八分多的山田花了200多元请人犁田、买种、播种种上了冬麦,再由几人无报酬进行收割后用搭斗脱粒,最终换成劳动价值,竟是96元的成果。我才明白。农村人的生活,谁也不敢掐着指头去算一算,如果真要细算,除了劳累以外,根本一无所有。也正因此,我就放弃了农业生产,只专一地教书。
直到有一年,我迁到了镇上,开始修建房屋,在修建房屋时,有8包水泥掉进了水沟里,我拼命地想把一包水泥扛肩上,但最终流下了汗水,仍然没有把低于体重的水泥托在肩头。
我想:在这漫漫而混沌的农活岁月里,我的体力已是严重透支,可能保存的,唯有那近200斤的搭斗扛负于肩,趔趔趄趄行走于山间的记忆剪影。
(编辑: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