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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铭:城中菜园坝

作者:木头   发表于:
浏览:93次    字数:4418  电脑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13篇,  月稿:0

  几十年过去了,依然不曾忘记,尽管它早已不复存在。它不是一座建筑,却有着立体和深邃。

  唐山大地震那年,人们处在极度惊恐之中,防震,成了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家门口有个菜园坝,突兀、空旷,邻居们在上面搭起几个大帐篷,里面有桌椅和简易床铺,还有必备的水和食品,以防不测。帐篷像个没有门的家,每天许多人进进出出,不分彼此,你一言,我一语,冲淡了多日来紧张的气氛。地震终究没有波及这里,两个月之后,帐篷被拆除了,生活又趋于平静。打那以后,我就格外关注这个菜园坝,它曾成为人的生命的依靠,自己也变得富有生命力了。

  菜园坝大多在乡村,居然城里也有,让人顿生好奇。坝位于安庆市玉虹街和太平寺街的中间地带,这两条街都是古朴老街,坝的周围是低矮的平房,偶尔的二层就算高楼了。这区域有三个不同方向的出口,全是狭窄的巷道,尤其靠东边的巷子,两人迎面而过,必须侧一下身子。就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菜园坝清苦地生存着,虽然少了一份乡野的广袤,倒也为城市增添了别样的风景。

  菜园坝什么时间形成的,无从知晓,我记事时,它就稳稳地坐落在我的眼前。菜园坝很普通,也不气派,呈不太工整的圆形,直径约有二三十米,坝由泥土堆积而成,四周以大大小小的石块围砌。由于地面有斜坡,坝依坡而建,高度不一,最高处接近两米,最低的只有半米左右,但整个坝面平坦整齐。坝,很通透,陪伴着阳光的起落和月亮的行走,日复一日,时光为它披了一层又一层的外衣。

  菜园坝里并没有菜,老人们说,原来这里曾经种过菜,不然怎么敢称菜园坝呢。时代变迁中,蔬菜渐渐退出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树木,如丁香柿树、桑树等,还有一些不知名字的树,都是沿坝的边缘而栽,保留着中间的空地。绿,继续在绽放。

  晨曦中鸟鸣阵阵,有清脆的,有浑厚的,许是唤醒人群,许是相互交流。不同的鸟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不懂鸟语,但相信它本质的纯粹。因为有坝才有了树,因为有树才有了鸟,因为有鸟才有了生机,对于老屋交错的陈旧区域来说,这确是个不错的福利。

  菜园坝有个进出口,这是大人们出入的地方,孩子们偏偏瞧不上眼,几乎是攀爬上去的,下来时也得选择一处高地,潇洒地跳下。如果落地很稳,孩童会抹一下鼻子,扬长而去,倘若不稳或摔倒,则低头灰溜溜地离开。坝是孩子们的乐园,经营着各种各样的游戏。砸四角。撕下废旧的书纸,折叠成正方形,在地上与对家的四角相互击拍,被砸翻过来即为输。打弹子。在地面上挖个洞,一粒粒玻璃弹子争先恐后扑向洞口,通过手指的力量和技巧,旋转以后进洞才算有效,这样的弹子为老子,可以击打任何弹子,被击中者就成为俘虏。斗蟋蟀。两只蟋蟀被放进同一只盆里,在主人手中草须的撩拨下,欲望大增,一番蹬腿咬斗,胜者亮翅长鸣,负者闷头逃窜。最为轰轰烈烈的是斗鸡,又称摧跛子,可单斗,亦可群斗。单腿立地,另一只腿九十度弯曲,手紧紧握住腿腕,快速上前与对手相碰,或平击,或上压,或下挑,最先松手者视为失败。与此相比,女孩的游戏文雅多了,没有激烈对抗,没有输赢竞争,且带有一定的乐感,如跳皮筋、跳房子、丢手绢等。羊角辫甩得老高,幸福在她们红扑扑的脸上摇晃。

  “快回家吃饭!”无论谁家母亲叫唤,大伙儿一哄而散,小跑着回家。尽管没有多少攀比,可虚荣心还是忽隐忽现的,家境好的小孩喜欢端着饭碗,跑到外面吃,碗里油亮油亮的鱼和肉,特别招人眼球。条件差的人习惯呆在家里吃,也还有人在饭里和着水豆腐,说,今天我家又吃炖鸡蛋,说着说着,他自己都笑了起来。

  坝的东头有一棵树,很大,该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壮,上方多处分叉,茂密的树叶如一把撑开的巨伞,为人们遮阳挡雨。调皮的小孩对着双手哈口气,手脚并用,利索地爬上树,我也参与其中,但不敢爬得太高,胆小。树上的金壳虫,是孩子们喜爱的小玩物,颜色各异,大多是褐色,也有青紫色、金黄色,我们捉到金壳虫,便用细细的棉线在它的胸颈部匝上一圈,这样它可以任意飞翔,我们抓着棉线的另一头,跟在后面拼命地跑,累了,就往回收线,或者系在一个固定的物体上。树上还常有知了光顾,这家伙太精明,喜欢停歇在高处,不易捕捉,等你刚伸手,它便呼地飞走,引得一双双眼睛傻傻地望着。运气好的话,用抄网也能逮上一两只,用手轻捏身体两侧,即发出强烈的鸣响,远远盖过孩子们的欢叫声。

  树下打扑克,是件惬意的事。周日,小伙伴一吆喝,我们纷纷抬桌子,搬椅子,还端来一只装满自来水的超大白铁锅,这是为输家专备的礼物。四人打牌,门对门为一家,只要一方拿下头游,另一方则为输,负者端起茶杯舀上水,一口气喝下。两三杯水下肚,问题不大,再多就真的难以下咽,甚至要反胃呕吐。那天下午,我喝了七杯水,跑了好几趟公厕。不过我还是很得意,对手输得更惨,那模样我都不忍心多看了。收工时,大家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迈出小步缓缓离开。

  生活在长江边,会游泳的孩子自然不在少数。一哥们放学回家迟了,他父亲知道他去江里游泳,便揪着他的耳朵走进菜园坝,叫他跪下,不准起来。他瞟着来来往往的人,不好意思地耷拉着脑袋。不知是他家做饭做迟了,还是父母故意惩罚他,一直没有喊他回去。隔壁大妈端来一碗饭,“孩子先吃了再跪吧。”那家伙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始终不敢接。天黑了,他搓搓膝盖,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菜园坝像个严肃的老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说话。

  夏夜,像聚会似的,邻居们早早在菜园坝摆好竹凉床,一个挨一个,大家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躺着,一副悠然的样子,闲聊、唱歌、讲故事,轮番进行。最吊人味口的还是讲故事,讲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缩着脖子张着嘴,尤其是孩子,个个盘起双腿,不敢放下来,还不时伸头看看床底,生怕有什么异常。为啥?鬼故事呗。小家伙们越听越害怕,可越害怕却又越想听。

  天上的星星揉着眼睛,月光松软松软的,火热的风悄悄柔和起来。人们扛起凉床,回家去啦。几位不怕叮咬的汉子依旧留在大本营,那一夜,这儿的蚊子也就不想再东奔西窜了。

  坝也是老人的福地,冬日阳光热乎乎的,轻轻盖在人们的身上。年迈的王奶奶、潘奶奶来了,江奶奶、龙奶奶也来了,还有几个阿姨们,各自带上小板凳来到坝上,纳鞋底、缝衣服、择菜,更多的还是家长里短地聊天。“我家老头子一大清早就拿着钓鱼竿跑出去了。”“你家椅子坏了,我让儿子帮忙修一下。”“我们老了,能照顾自己就算不错了。”“昨天你家炸的肉圆子真好吃。”淡淡的话语,真诚的心声,在人与人、家与家之间传递。

  除夕夜,小伙伴们带上已存储很久的单响,到坝上聚集,“今天我们把威力搞大一点。”有人提议,于是我们将几只单响捆绑在一块,引线也搭在一起,点燃后再盖上一个破瓷缸,一伙人迅速跑开,捂起双耳。轰隆一声,瓷缸飞了起来。没想到,它并不像以往那样直线上升,而是倾斜地冲向人家的屋顶。主人大呼:“怎么回事?”待他出来时,我们早已溜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见没有什么动静,又悄悄返回菜园坝。大家嘴里叼着香烟,吐出一个个不规则的烟圈,那烟雾,在朦胧的月光下袅袅升起。明目张胆地抽烟,只会赶在春节时段,孩子们有一个貌似非常充足的理由,方便点鞭炮。

  菜园坝是个大大的望台,站在上面可以看见四周的动态。那个岁月,听说可能有一些不法分子搞破坏,站岗放哨便成了居委会的一门必修课,十几岁的学生也自觉加入这个行列。那晚,我麻利地吃完饭,抄上红缨枪,直冲菜园坝,同时值班的还有个比我稍大一点的伙伴。责任重大啊,二人不敢怠慢,像树一样挺立着,影子一动不动,目光左右搜寻,一遍又一遍,那认真劲,没得说了。结果,啥也没发生,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不过能干起大人干的活,我们还是蛮自豪的。

  大雪呼啸而至,刷白了世界,即便有些被遮挡的地方,也在反光之下变得亮堂。此时的菜园坝格外端庄,愈加精神。一行行小脚印贴到坝的身上,打破了宁静。捧雪,传递,堆雪,点缀,不一会儿,两个有鼻子有眼的雪人来到人间,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栩栩如生。我们仔细瞅着,不停修补,直到挑不出毛病为止,最后,紧搓双手,仰脖望天,希望气温低点,再低点。第二天,雪人在那。第三天,还在。第四天,依然在。终于有一天,雪人告别了孩子们,以另一种姿态显现,不过还是留在了菜园坝上。遗憾之中,我们又在数着下一个冬季的到来。

  夜间一场特大暴雨,像发疯似地到处肆虐,衰老的菜园坝身受重创,还依然端坐那儿。第二天雨停了,很多人自发地走到坝的跟前,老人深情地端详着,小伙子搬石块,小孩子捧泥土,风风火火,仅仅一两个小时,菜园坝的伤口便成功愈合,大家的笑声包裹着整个菜园坝。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家乔迁新居,离开了这条街,离开了菜园坝,离开了周围天天相见的老人与孩子。好在距离不太远,我常过去逛逛,走一走窄窄的巷道,看一看墩实的菜园坝。童年、少年的光影,全刻在这里,我随时都能找到,一段一段的,一片一片的。突然间抬头望一眼坝上的树梢,想起以前挂在树上的自制小风车,随风而动。风车,童心的浪漫,小孩喜欢,大人也同样喜欢。

  随着城市发展的进程,这里的老屋连同菜园坝,带着留恋,带着梦想,顷刻间轰然倒下,打碎了一个静静的黄昏。居民们有喜有忧,喜的是可以住上一直向往的新楼房,忧的是不会再有以前那样的开阔之地,还有那菜园坝的点点滴滴。听说附近有一只狗,家养的,那天叫得特别厉害。

  菜园坝走了,旧时光走了,老故事也走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都先后走了。涟漪,不经意地在心中泛起。

  崭新的菜园坝拔地而起,比原先的老坝要高,也要大,只是不见往日的欢腾,多了一份寂寥,我拖着迈得不爽的步子,绕着冷清的菜园坝走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找不到入口。我急了,甚至气愤。原来是场梦,一个湿湿的梦。是啊,我因再次搬迁,已有好几年没有踏入那块地了。是否曾丢失了什么?我不解地估摸着。我相信,那里一定还留有菜园坝的气息、孩童们的欢笑,还有老人忧郁并带着希冀的眼神。

  第二天,天阴沉沉的,刮着大风,我邀一位发小来到这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四周全是高耸的楼房,地面不再崎岖,没有一丝当年的痕迹。前方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正在母亲的陪伴下玩耍,我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看得出他非常开心,只是少了点我们当年的那股疯劲。一路闲步,又接连碰到几位老邻居,递上一支香烟,热情地聊几句,似又回到昨天。这家的幸运,那家的遭遇,从他们口中而出,也流进我的心底。如今,他们都已在风中慢慢变老,我也是。

  菜园坝以自己特有的声音,演绎着快乐与苦痛。昔日的菜园坝在哪儿呢?我思索、寻找,由于缺乏合适的参照物,很难准确界定它的具体位置,最终我俩推断出来的地点,竟然有些小小的差异,他硬说他是对的,我讲我是正确的,争论不休。算了,别争了,喝酒去。临走时我还不停地回首张望,心里嘀咕,分明就是这个位置嘛。

  现在想来,当时的那个争论真的很有意思,因为我们的菜园坝以及菜园坝的故事,都装在各自心里,时不时还会蹦出来。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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