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刚刚过去,这一年的文学现场就像是我们所经历的现实生活一样,那些看似微小而琐碎的变化,正逐渐显示出愈发重要的影响。
年末的时候,我们向十余位作家、评论家发出邀请,希望他们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总结这一年的“文学关键词”。所收到的反馈中,作家、批评家除了提及个人的文学收获,还有对这一年文学现场的观察和思考。与前几年略显分散的答案不同,这一年,一些具有普遍共识的话题浮出水面,如地方性、写作者的身份以及新媒体、新科技的挑战等。
我们将分两期刊发这些文字。回望过去一年中国当代文学为我们带来的收获和感动,更希望在新的起点上期待更加美好的2024年。
——编 者
“地 方”
孟繁华: “新”与地方的崛起
2023年,文坛“割据”势力似乎不断强大。“新南方”“新东北”“新北京”“新浙派”以及此前提出的“闽派批评”“粤派批评”等此起彼伏。这些提法与当下各地创作状况有关,也与文坛日久以来的空旷寂寞有关;更重要的,是这些提法背后隐含的对文学多样性的呼唤和期待。
这种情况也让我想到寻根文学期间,各地都提出了各种文化:有“东北文化”“葛川江文化”“湖湘文化”“商州文化”“齐鲁文化”等。有多少个地域就有多少种文化。当然,寻根文学有特殊的历史背景,这个背景就是西方现代派文学对当时中国文学的“统治”,形成了新的一体化。有见识的作家提出了“寻根文学”的口号。韩少功、郑万隆等分别发表了《理一理我们的根》《开凿我们脚下的文化岩层》等,意在呼吁写中国本土文化和故事。这个经验告诉我们,某种理论或倡导,是可以刺激文学创作发展的。当然,文学创作最终还是来自作家个体的经验和感受,来自作家个体对生活和世界的认知。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我们也应当承认,不同区域、不同文化确实会产生不同的文学。近一个时期以来,评论界对“地方性”或“地方知识”多有讨论。这个讨论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在全球化语境中,如何保持文化多元性和多样性,使那些边缘性或少数族裔的经验不被遮蔽并得以彰显。因此,对地方经验的书写不仅是作家凸显个人风格的一种方式,也是对不同经验和故事的呈现,是对多种声音、多音齐鸣的一种参与和贡献。这是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待地方知识,它会为文学看待地方知识提供积极的帮助。
但是,我还是希望在正确理解和看待地方、区域文化特点的同时,也能够注意文学的世界性,也能够强调作家个体或主体的价值和意义。否则,它也会转移作家体悟生活和认知世界的角度,从而埋下同质化、雷同化的隐患。
金理:“地方性的辩证法”
2023年11月28日,《扬子江文学评论》召集“地方性的辩证法”工作坊,这是一个指涉有效的命名。这一年来,“新东北”“新南方”方兴未艾,“新北京”“新浙派”整装待发……类似“中国文学南北论”、泰纳文学史观对环境因素的揭举,都是非常古老的话题,那么这一波地方性写作的问题意识从何而来,为了回应什么?“新南方”初兴时,阐释者曾表达类似意图:不满于“中心”的写作,试图在“边缘”进行突破。我会联想起历史学和人类学领域的华南学派,在郑振满、陈春声、刘志伟等学者的研究中,“华南”不只是地域,更是一个方法论的实验场。今天的地方性写作也不应当是文学地域学或风格论,而应成为书写新内容、创造新形式的实验场,拒绝陈腐,为创作与研究提供新视野。
回首往昔,我们有过教训,有些所谓地方性写作,拼凑出种种僵化的符号,却从不与当代生活对话;有的展示都市文明所“钦定”的自然地理、风土人情,只是满足于自居中心、心灵空虚的都市人的单调胃口;有的展示奇风异俗的蛮荒故事,沦为国界内部的“东方主义”式书写。地方性写作不应该成为新一轮的话语圈地运动,如果将其敞开为一个建构的过程,那么更进一步,不应只是立足边缘反叛中心,或“压抑者复归”,而是应当从整体上突破宰制性的格局、结构与分配秩序。今天的地方性写作理应提供一种更为流动、相对化的视野去处理中心/边缘、普遍/特殊等命题。
曾攀:正在崛起的文学新浪潮
近年来,文学地方性的议题蔚然成风,新南方写作、新东北文学、新北京作家群、文学新浙派、新西部文学,等等,不断开拓着新的“疆域”。然而,如是之命名狂欢背后的精神局限和文化焦虑所在颇多。应当指出的是,新的“地方”性的要义不是简单地回到地方,而是周旋于“地方”以重新发现自我、发现中国、发现世界,又或是以更为宏阔的视阈和新颖的理论观照“地方”。从这个意义来看,当下新的地方性美学的形成,恰恰需要走出既往狭小的地域观念,走向未知和开放,塑造新的联系、联动与联想。
我们当下重新提及“地方”,不是识别和归类作家,而是指向美学的自觉或自反;不是指认和规约文学本身,而是汇聚流派、思潮,以实践文学革变,开启历史新声。当代中国新的“地方”性并不是定于一格的美学准绳和形式准则,不是文学自身的闭门造车以及固化的认知流动,更非不同地域的割据和分裂,却是一种在探索中不断更新,回向自身又放眼于外的修辞形态,其中包孕的是区域联动及地方自新,意味着反思性的价值趋向和创造性的美学意味,熔铸并重构不同艺术样态及其所勾连的文本形式。
当代中国的地方性文学新浪潮,既有迎合中形成的写作自觉,也不乏拒斥和抵抗的存在,我们恰恰是要超越诸如此类的二元分化,从是非与对立中逾离出来,回到文学本身,循此试探未明的边界、践行未竟的鼎革。
在我看来,写作者之于其心神怀兹的“地方”而言,心灵和情感的距离自然可以亲密无间,但更迫切的是保持美学的距离,以此生成新的意义的流动,祛除言语的陈腐和虚空的吟唱。“地方”并非其来有自,而是在语言修辞中建构并在美学意义中塑成,因而重要的不是写出什么样的空间,而在于写作立场的彰示以及文本阈值的扩展,其中显影之视野可以由内向外拉长,亦可由外而内加以调焦,不仅是以“地方”为原点推向无远弗届之处,获致阔大和宏通;而且也基于不同的外部坐标观照、对焦和凝视那个灵魂与心理的端点,这是发现自我之内面与地方之内质的关键。也就是说,当代意义上的“文学—地方”并非简而化之的乡愁式与风俗地理性的书写,其更倾向于一种向内开掘的关乎情感结构和灵魂等深的勘探。
“身 份”
韩敬群: 素人写作
2023年6月24日晚,我从家出发,一路向东,来到朝阳与通州交界处,传说中的皮村。范雨素和她的朋友们已经守候多时。我去给皮村文学小组做一场有关阅读的讲座。每个来皮村文学小组讲课的人都是义务的,这里很简陋,听众也不多,但每一个人都包裹着热情,他们对阅读的投入、对文学的喜爱一览无余,不需修饰。
2023年1月,范雨素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书《久别重逢》。全书以她那篇关注度极高的《我是范雨素》为开头:“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朴质直白的语言写了她如菜籽般的人生,如旷野之风吹向文坛,引起很多人注意。
这一年,中国作协一直在强调“向人民学习”,作协的大门要向基层作者敞开。在3月份组织的“作家朋友,欢迎回家——作家活动周”第一期活动中,范雨素受到特别邀请,与知名作家、文学名编面对面畅谈,在文学平等的场域内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将继续为每个逐梦奋斗的普通人书写。”从事快递行业的“90后”诗人王二冬说。为普通人书写,而书写者也是普通人,也就是素人。素人写作是近几年开始流行的一个概念,特指来自民间、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普通百姓的写作。因为扎根于生活、根植于真实的内心,没有功利心的羁绊,没有写作技法的规训,他们的写作更本色、更自然,与生活的真实互为表里,因此更能赢得普通读者的喜爱,从杨本芬到范雨素都是如此,广受关注的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也是如此。
2024年,十月文艺即将推出许言午的长篇小说《扬兮镇诗篇》。这个默默无闻的作者的书稿,难得地得到了我们一审、二审编辑的一致推举:“许言午基本上可以算作一位素人作家,但《扬兮镇诗篇》的完成度令人惊喜……每一笔都是准确的,放松的,如同功底深厚的舞者,在台上的每一个舞姿都恰到好处。”素人也好,绚人也罢(《诗经》上说,素以为绚),文本面前,人人平等。我们期待大家名家们不断贡献精品力作,也期待范雨素、胡安焉、许言午带给我们文学的蓬勃生气。
何平:被标注的身份/写作者
2023年,以大众传媒和文学出版关注度为指标,除了成名作家,“被注意到”的写作者有:一类是传统文学系统新陈代谢的青年作家;另一类则是聚集在豆瓣、微信公众号、B站、快手、小红书等网络新媒体的写作者(不包括一般意义的网络文学)。他们往往被刻意标注出身份或者从业经历,成为“斜杠”写作者。已有批评指出过度催熟式收割对青年写作的伤害,且不论他们。另一类的写作者,有标注了平台身份的,像B站网友的《不再努力成为另一个人:我在B站写诗》、小红书和微博诗集博主的《星期六我们散步去吧》、人间后视镜工作室和单读的快手诗集《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等;也有以曾经或现在的职业身份做标签的,如李世伟《村庄的大地》、范雨素《久别重逢》、王计兵《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赶时间的人》、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王柳云《青芥人生》《月光不迷路》、韩仕梅《海浪将我拥起》、另一只猫《我在白沙做馒头》和张小满《我的母亲做保洁》等,陈年喜《炸裂志》2023年也得以再版。他们,保安、保姆、外卖员、快递员、保洁、农民、做馒头的、大厂女工和矿工等,这些从业经历纷纷被大众传媒起底,成为“被标注的身份/写作者”。我谨慎地不使用传统的打工作者和新的素人写作,来命名这些不在传统文学谱系的写作者。上个世纪末以来,高等教育的普及、网络助推的文学平权,每个人都是可能的写作者,大众传媒、出版界和文学界依然刻意强调写作者被起底的身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只有无业、低收入群体或者传统意义的劳动者,才标注出职业,被选择性关注,也反映出大众传媒、出版和文学界命名能力的贫乏。但即便如此,文学(写作)不再是少数人的事业已是事实,这部分写作者被看到和注意,拓展了今天中国文学版图。
“新”与“变”
钟求是:文学求变
2023年之初,我的中篇小说《宇宙里的昆城》在《收获》刊出。在这个作品里,我想从内容和形式上都做一次新探。我写了一位物理学家平凡又震俗的生命经历,其中涉及不一样的男女爱情,又触碰了前沿科学里的量子力学和天体物理。在形式上,我不仅让自己直接进入故事,还征用邮件、访谈、闲聊、信函、新闻报道等表达手法,可以说做到了无拘无束、自由通达。在之前的短篇小说《地上的天空》中,我通过一个特别情节的设计,对人性秘区进行了一次深度探测。而在短篇小说《比时间更久》里,我把非虚构部分与虚构部分组合在一起,算是做了一回尝试。
以上自我举例是为了指向一个认定:当下的中国文学创作,需要改变和拓新,每位中国作家都应参与其中。一方面,中国文学走到今天,在呈现繁华景象的同时,似乎也沾上了平庸、闭环、同质、胆小等不少毛病。前年,我所在的《江南》杂志以“小说革命”话题为核心连续发力,推出“今天,小说如何革命?”“小说革命,作家需要自我革命”等专题讨论,一二百位作家、评论家和读者参与探讨,这种文学变革的呼吁,不仅是对文学界的催促,也应投射在每位作家的自我要求上。
另一方面,我们常说文学要介入现实,见证时代,对生活做出有力的回应。谁都明白,这是一个国内外大事频起的年月,处于变局之中的人们,内心也在受困和突围。如此世态人心,哪位中国作家都绕不过去。我们手中的文学之笔必须丢弃安稳与旧则,敢于进行自我刷新。
文学求变,要变的不仅是作品面子,更是作品里子,故需在创作技法、故事构建和精神表达上均有所创新。真正的好小说是不讲究写作规则和评判标准的,艺术追求应该是无界的。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内心必须多一点诚实,多一点勇敢,更必须多一点求变的冲动。
王威廉:探寻、沉默与艺术
2023年,ChatGPT4的迅猛发展,逼着我读了不少人工智能方面的书籍。但我发现凡是这方面已出版的书,尤其是欧美出版再翻译过来的,实际上都有些落后了。它们对我来说构成了一种参考系,让我在写作中有一种问题意识。我也参观了一些现代化的企业与工厂,很多流水线上的工人数量正在锐减,智能化的生产设备在取代人。人将不断从传统工业化的生产模式中解放出来,但是很多人还没有找到新的归属。此外,如果从技术及其应用的角度来说,20世纪是终结了,但从文化、文明以及民族国家的角度来说,20世纪正在以新的方式构成我们世界的内在结构。我们是在新与旧之间徘徊,等待被撕裂的一代人。我们应该写出这种撕裂感。因此我的第一个关键词是“探寻”。探寻新的人生价值与意义,探寻如何去弥补那种撕裂感。
2023年有几位快递员、外卖员的诗集火了。一个天天打交道却永远沉默于制服内部的群体突然对我们开口说话,而且还是以诗歌的方式坦陈他们的内心,当然会打动我们。这充分说明了文学和艺术永远是人类生活中相当重要的部分。但也昭示出一种危机,那就是在世界的表面被摄像头复制的时代,人们陷入到了内在的沉默当中。自媒体上的喧哗并不是这种沉默的表达,而恰恰是对这种沉默的遮掩与扰乱。这种沉默唯一的表达渠道就是艺术。这种艺术的根本价值就在于证明我们依然存在着,还活着。所以我对未来的期待就是,当我们真的打算表达自身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艺术。一种尊重自己,也尊重他者的艺术。艺术的尺度可能会有位移,但是始终在高处。
索南才让:当我们同台竞技
这一年我似乎忙了很多事,但现在回头一想,其实什么也没干,我似乎想了很多事,回头一想,其实能够记住的、对我有深刻影响和感触的,也就是寥寥几件。有一个现象是值得我去深思的,也许值得所有的作家去认真思考,认真对待,那就是AI写作的出现。AI的出现,尤其是AI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人们做的事情,而且在未来,极有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替代人们大部分的事情。我确实产生了一种极度强烈的恐慌。这种恐慌来自我心底的深处,来自我灵魂的深处,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AI带来的巨大的危险。暂且不说它将来会对人们造成多大的危害或者是颠覆,只在当下,我已经感觉毛骨悚然。它已经悄无声息地侵入到各行各业,同样不会遗漏文学,不会遗漏写作。在写作这个行业里面,AI可以做到很多作家都能做的事情,相信将来,它可能会做到作家不能做到的事情。
现在的作家基本上能写的一些东西,我相信很快就会被AI取代。我们作家能够想到的、能够表达的那点可怜的东西,能够形成的那点可怜的思想或者诘问,相信也很快会被它取代,而且会比我们做得更好,想得更深入。所以我们作家到底是什么呢?当我们需要和一种机器或一种人制造的东西去同台竞技的时候,我们到底是什么呢?这是让我困惑的地方。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这里面存在一个细微的差异是,我们这些作家,可能写得不好,可能写得有很多缺点,有很多缺陷,但在这些文字里面有一种很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热爱。作家热爱写作,视写作为自己生命,生活的意义。我相信这一点AI现在是做不到的。它不会像人一样对写作投入那么多的情感,那么多的心血,慢慢地把一件作品染上自己的精气神,输入自己的血肉、泪水、汗水,它不会。但我们人会。这就是我们和AI写作的区别。可这也仅仅是现在,AI在飞速成长,飞速进步着。我实在想象不到,突然有一天它也拥有了我们人大部分情感和共情能力的时候,我们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