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溜烟出了白水镇,天刚灰灰亮。我的伯父即兴跟头表演,有很大的盲目性和局限性,与当代的网红简直没有可比性。实事求是来说,没有一个欣赏的观众。他可怜而悲怆的受众面,只有油黑泛亮的黑土地和萧索落寞的那一排排沉默无趣的垂柳。
这条路看似好走,其实窄道部分较多,时有断裂和深沟,弯弯曲曲凹凸不平倚山而过。地上散落着石块和牛羊骡马粪便。不时有放羊人赶着瘦骨嶙峋的羊往山道上走,风不言树不语,一切都是那么凸显荒凉和灰暗的色调。
从地理位置的实际情况上来看,白水镇距离谷子口也就二十多华里。由于大半是山道,小半才是那个年代所谓的黄土村路。祖祖辈辈,没有人去斥责这条路的不合理性,天长日久成为自然。
草山海拔不高,山脉仍从北山向谷子口的西南边沿伸。人迹罕至,阳光单调,树木郁郁,山河寂寞。
走这样的山路,我们今天来说,或许会有兴致勃勃的闲情逸致赏心悦目。可是那年头,伯父长期的精神高度紧张,他丝毫不敢放松任何风吹草动,两只锐厉的眼睛,始终闪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大风大浪里也许会平安无事,小河小沟说不定会遭遇石顶翻船。所以,一路走来他是相当仔细和特别认真的,丝毫不敢马马虎虎掉以轻心。
走在羊肠似的山道上,看着脚下的萋萋衰草,心情低落,比较糟糕。他还在回想那个温馨的驴棚,回想那双对生活充满情调和诗情画意的夫妇。想到自己三十多岁的人,还天天这样东躲西藏,真想找根棍子狠抽一下自己,真想朝远方的天空长时间大喊几声,就像一只孤狼那样发出歇斯底里的长啸,或者像那只盘旋离群的大雁一样吐出久久不散的悲鸣。
时序已是农历九月下旬,白露已过,行路匆匆的衣单,更加使之濡湿和惆怅,更加令他悲怆和懊恼。
他只想快速通过谷子口,只想朝着家乡的方向近一点,再近一点。这种油然而生的急迫和焦虑感,从他紧锁的眉宇,从他坚毅的眼神,都能读出这些坚定向前的细节,都能触摸那浓浓的乡愁和对亲人的无限思念的深深渴望。
那个老年牧羊人站在草丛中,膝盖以下全部被草色屏蔽,画面感苍凉,显得有点孤苦伶仃的样子。浅灰色的头巾,像个油腻腻的大麻花,下面是一张被生活压抑得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歡骨高耸,耳朵生硬,甚至手上的青筋都格外刺眼而清新分明。
也许是走累了,也许是有了相互倾诉的那么点需求。他们俩个人在齐腿深的草丛相互慢慢向前靠近。
在一块草丛裸露的大石头旁,两个人相互打量站住了。
没有什么语言,没有丁点问候,没有多余的手势,没有丝毫任何交流。两个人互相凝视欣赏着对方,似乎要挖掘对方潜藏的什么东西出来。山上的风大,吹动着两人的头发和衣裤,显得有很强烈苍凉的况味,浓郁弥漫包围着两个人那更加使人感到惆怅的眼神。
伯父想,一个人在山上放羊,挺自在的。
那人想,这个人好面生,好人?坏人?他为什么总偷偷地打量我,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呀?
两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带着千万分之一的机率相逢,又带着永生不再相见的可能性而即将擦肩而过。
伯父友好地朝老者点点头,提了一个比较荒唐而可笑的要求。
"老伯,可以让我吸口烟吗?"伯父不抽烟,他这种荒野山道上的灵感突如其来,压抑着他,激励着他,鼓舞着他。他的笑容如此真诚,有别人难以拒绝的理由和感动。
牧羊老伯耳朵有点背,老半点没反应。伯父又把那句话动情而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老人听懂了。
异乡老伯把长烟筒嘴用衣袖捏了捏,再轻轻地擦了一下,然后走过来,把烟筒朝伯父默默递过来。
我父亲说过,伯父从不抽烟的,持别喜欢吃生花生。两兄弟谈话闲聊时,一个吞云吐雾烟雾茫茫,一个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是伯父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抽烟,抽得他鼻斜嘴歪,抽得他咬牙切齿,抽得他咳嗽连声,抽得他脸色朦胧。
老者不知伯父苦,双手一合,说,看你抽烟,不中不中!说完,老人笑得捂着肚子蹲在草丛中差点喘不过气来,要不是去赶那些调皮捣蛋的羊群,可能会引起老人的脑中风或者心率失调,那就问题大了,有点得不偿失了。
一个掉头,朝羊群迅速追去。老人的背影,羊群的哞唤,草丛的连横,孤寂的天空,这种画面多年以后,一直留在伯父的记忆深处怎么也挥之不去。
一个下山,背道而驰,伯父他朝谷子口村匆匆走来。
二
谷子口位于白水镇东南,是个盛产柳条筐的地方。本地人长年累月编织柳条筐,做工精细,线条清晰优美,用途广泛,可盛装农作物、运土和装驴粪蛋蛋等等,深得四乡八村人的偏爱。
从白水镇东门到谷子口村,垂柳很多,几乎一眼望不到头。春天一来,柳絮飞舞,很是美丽。谷子口人很爱依依垂柳,几乎家家都有一个艺术级别的匠手,花样翻新,编织出来的各式各样的东西,基本上使你回不过神来。可以毫不夸张地告诉你,这种手工编织品,粗糙实用,经久耐磨,可以放驴背上长途跋涉,可以挂门口屋檐顶风冒雪。
我的伯父一门心思,只想尽快脱身回家。万万想不到,他差点滞留在谷子口,临阵磨枪学起了编织柳条筐,也算是出人意外的稀罕事。
此地的天气比江西的地方来讲,还是略为寒冷。白天似乎差距不大,晚上就显得冷风凄凄凉冰冰的。
目前战事频发,各地都不安宁。谷子口这里的人,当蒋军的人比较多,几乎青壮年被强行带走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只有剩下老弱病残,要么耳朵聋了,要么半只眼睛,要么瘸腿,要么手残。当然,为了生活,这些人除掉地放羊和养驴子,主要业余工作就是坐在院门口编织形态各异的柳条筐,然后用驴子驮去白水镇或更远的黑水湖地区去吆喝贩卖,再去换来钱粮米面,维持一家人的拮据生活。
再说伯父。
他二度走出白水镇,便向谷子口兴致勃勃迤逦而来。
到了村里,天色已近午后。老柳树下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歪坐在树底下,一双眼晴紧盯着匆匆而来的伯父。
"老笔!”中年男人突然大喝一声。
伯父微微一震,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但马上又朝前走去。
"肖任笔!"那人急不可耐直呼全名了,伯父惊讶地站住了。
“不认识了,俺可认得你!"那人站了起来,右手耷拉着,一只空袖管在风中微微晃动比较醒目。
伯父想立马脱身走开,不料那人飞奔上前,左手铁钳般抓住了伯父的胳膊,非常有力而执著。
"你认错人了吧?"伯父吓得不轻,他冷静下来,急中生智地冲那人微笑说。
"没有!绝对没有。你就是那个震惊八方的大名鼎鼎的肖任笔!"那人用力把伯父扳过来,坚毅而较真地说。
“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吧。”伯父比较镇定,只是想尽快挣脱那人。
兄弟,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只想留你喝杯酒再走。那人慢慢地放开了手,仍就微笑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有些措手不及反应有些慌乱的伯父。
太阳泛着蛋白色的光晕,斜照着枯瘦的柳条,掩映着破旧不堪的谷子口,也照着两个相互默默对视的青壮年汉子。
三
村里陆陆续续有人走过。
放羊的、赶驴子的、背柴火的、扛锄头粑子的人三三两两路过。大家有些好奇地看着两条汉子,也没有人去问,都悄悄地瞅一眼,然后就默不作声走过去了。
那人也不再说话,左手拉着伯父走过一排老垂杨柳,从村口弯来绕去,最后在一幢破破烂烂的低矮老房子门口站住。
伯父打量一下,房屋虽然破旧,但院子较大,扫得也干净。一个辘轳井比较显眼,上面缠绕着粗糙的井绳,井沿有点湿漉漉的。
这是我家,你大胆放心。
那人笑丝丝地冲惊讶的伯父说。
既来之,则安之。伯父经历不谓不多,也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甚至,他的好奇心也紧赶慢赶跑过来了,他想,凭你一个断了一只胳膊的人,也耐何不了我。是骡子是马,今天倒要看你遛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弯弯曲曲花样来。所以,他也不答话,随那人走进了房间里。
映入眼帘的令伯父大吃一惊,一张土坑上坐着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妇,约摸65岁左右,还有一个眼睛闪亮的小女孩。估计老人是男人的娘,小女孩是男人的女儿。其它再没有别人,都是些破破烂烂不堪入目的家具。
最多最显眼的就是柳条筐,码在墙角边有半人高,还有很多散乱的柳条放在地下或挂在墙壁上。
娘,来客人啦!
男人显得极其高兴的样子说。
老妇嘴里连声说好好好!于是便利落地下了床,一个人慢慢摸向侧屋的灶房。从走路的动态看,丝毫看不出,她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小女孩也好奇地看一眼我的伯父,然后跟着老人后面跑过去,帮忙抱柴火进灶间。
炊烟慢慢升起来,灶屋里有洗碗的清脆声音传来。
这顿饭,说中饭太晚,说夜饭太早,完全是为了招待我饥肠辘辘的伯父而临时的大举措。
一小条熏鱼,几块老腊肉,还有些韭菜和土豆,外加蒸了一大盘玉米棒子。桌子上边边角角都摆满了。
男人说等下,便走了出去。这个空档,伯父才回忆起,李河民是他第一次叛逃就认识的队友。那时两人没有什么交集,以后李河民突然就消失了,有人偷偷告知说,他们那些老兵上前线去了。
不一会儿,老李手中提着一瓶烧酒,兴冲冲地回来了。
伯父几次想说,男人的老婆怎么没有看见,最后想想还是没有问。
两个人用两个小碗,把那瓶平分了。然后,两个人端着站起来,碰了一下瓷碗,像水泊梁山的好汉一样,就开始喝上了。
男人说,奇怪吧,我一看就是你!你的特点太印象深刻了。
伯父感概万分,说,兄弟,想不到你也离开部队回家了。
男人抖了抖右边的空袖管,说残了一只手,被当官的赶走了。唉,回来只发了点钱,这日子苦哇!说完,老李说了一句粗话,又仰脖干了一口酒,嘴巴发出啧啧啧的连声。
伯父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喝酒。他酒量不大,但他喝得很有节奏,不想很快喝完,只是慢慢地品咂,深怕男人说没酒了,那多尴尬,那多叫人不好意思。
那人说,他叫李河民,今年38岁,在战场上被炮弹炸断了右臂,当场就昏死过去。说完,老李淡淡地说,唉!不提了,不提了。
伯父就脸红起来。两个人端起碗又碰了一下,发出浑厚的声音。两个人自始至终,很少热烈地谈话,只是满腹心事地喝酒。这酒喝得低沉、浓郁、有节奏感。这酒喝得温馨、热烈,有人生如梦的况味。两个汉子,从心中都发出感叹:这是多么值得纪念和回味的日子。
四
第二天早上,忽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狂风四起,紧接着大雨就铺天盖地下起来了。
这雨好像从西北席卷而来,呼啸漫过谷子口,整个山村便被浩浩浩荡荡的雨水洗刷得四处奔流。
李河民起得很早,坐在坑前编柳条筐,他用一只脚踩着柳条筐圆底坐,一只左手非常灵巧地穿针引线似的,把伯父看得目瞪口呆眼花缭乱。
真是奇人啊!
伯父张大了嘴巴。
他好奇和兴奋地坐在老李旁边,也开始学着编柳条筐的初步技术。老李言传身教,伯父甘当青涩的小学生。一个老师身残志坚,一个学生手忙脚乱。
嘿,伯父的汗下来了,他编得实在不像筐子,说蓝子还有点像,但又和真正地道的蓝子相去甚远。老李笑了一上午,伯父哭丧着脸,暗暗吐槽自己:真正是个废物,还想做大事,狗屁去吧。但嘴里还是很硬,有大撞南墙还不甘休的意味。于是,他撤了再编,编了又撤,反来覆去,最后把柳条搞得慈眉善目,筐是半个都没有成功。
唉,做人真难,做事更难。他想了我父亲,一直看不上我父亲篾匠的手艺,说娘娘腔,没啥味道。这下,他算是服了,也懂得了他弟弟学门手艺的真正辛苦与不易了。
就这样在谷子口编柳条筐,呆了快七八天,总算完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柳条筐。
伯父说好了,不编好柳条筐,他就落户谷子口不走了。他牛脾气上来了,老李连说中中!他还真功夫不负苦心人,有点百二秦关终属楚的意味。当他抱着那只柳条筐的时侯,他忽然感慨,自已就知道满世界疯疯癫癫地跑路,许多人生烟火味被他忽略太久太深了。
老李带着伯父静悄悄地把谷子口走了个遍。两个人也不怕怜,在后山水库里尽兴去游了泳。两个汉子脱得一丝不挂,露出结实的胸脯和黑色的胸毛。别看老李一只臂膀,他左手击水前进的姿势简直帅爆了,把一旁陪游的伯父看得目瞪口呆佩服不已。周围没有一个人,两个水中嬉戏的汉子,仿佛回到了遥远的童年。这种放松和水中躺平的快乐感,连岸上的风都有点妒忌了。
该走了。
别再搞那些婆婆妈妈的情调了。
老李杀掉了家中唯一的老芦花鸡,又跑到白水镇卖掉几只柳条筐,兴冲冲买了酒,走过长街去割了点肉,为伯父斟酒把盏送行。
在萧索和落寞的村口,老李用低沉和沙哑的声音说,老妇是他的岳母,老婆是岳母唯一的女儿,前年死了。小女孩是外乡流浪的孤儿,他收养的。三姓家庭,同在屋檐下,慢慢过日子。
伯父听后,才如梦方醒,他总觉得小女孩不像老李,几次想说而没有说出口。无论从脸型和眼神,父女俩都相去甚远。他握紧一双在家乡常常通宵达旦摸牌九掷骰子的手,满含热泪连连向前作揖,向李河民连鞠三次深躬,这真是一次别开生面热泪盈眶的场景。三十年来,这也是伯父流泪最多的一次,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后来伯父回家告诉我父亲,说老李是一个了不起的硬汉,更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好人。
天苍苍野茫茫,
望前路费思量。
十分精神打起,
再任风骤雨狂。
伯父脸上第一次抹上了些黑灰,可惜一只耳朵忘记没抹好,左白右黑形象怪诞,老李当场也没看清楚,只是笑得差点弯了腰。事不三思总有错,怕再碰上认识他的人,这种操作出于小心翼翼,凡事都要未雨绸缪才行。他就这样满怀愁肠眼噙热泪,背着半小布袋老李送的玉米棒子,一步三回头出了谷子口。
远方的天空茫茫无际,脚下的道路弯弯曲曲。前面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有机会下次再说。
2023/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