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今天从超市“抢”来的两大袋大米,我想起了以前乡下老屋里的粮仓。
可以说,几千年来,只要是中国人,家家户户都会有一个粮仓,储备一年两年的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早先我家的粮仓是用“泥墩子”(形如红砖,但又厚又重,没有高温烧制)建的,上面请师傅打个木盖子,一般分为两隔,分别装早稻和晚稻。中间有放谷的口子。为防潮起见,下面留通风口。后来生活好了点,改用青砖结构的,内壁抹上水泥沙。另外我家还有用木头打的大柜子,有能取上取下的柜门,它由十几块板子组成。还有很多人家打了谷柜,这种柜子面上像一张床板,老婆说她小时候就和妹妹两人睡在谷柜上。
粮仓一般设放在中房,就是中堂背后的那个小房间。我从四岁就和爷爷睡在中房,那个床也就是两条凳两块板搭成,旁边就是大谷柜。刚刚收割完毕时,谷柜的谷堆够了顶,望着这“丰满”的粮仓,爷爷喜形于色,作为一家之主,他最清楚粮食的意义。以往灾荒之年或政局动荡不安的年代,家里的粮仓是空的,据说,从前饥饿的光阴里,家乡人曾经吃过双港尧山某处的观音土。
那时我家十几口人,缺少油水,只好多吃饭。奶奶一大早,用升子一升一升量米,米缸逐渐变空到底,此时,父亲就要打开粮仓,放谷去机米回家。
但家里的粮仓总是空的时候多。集体经济时代,我家吃的人多做的人少,队里分粮是以工分多少而论。我家工分少,父亲只能挑几担谷回家,仅装满了粮仓的底部。这意味着一年中大多数时间我们没饭吃,只能以红薯或其他杂粮充饥。
由于大家都是泥巴墙房子,非常有利于老鼠打洞,而老鼠的繁殖能力众所周知,它们一而十,十而百地快速增长,使得人人家里鼠满为患,这支大“部队”是吃粮食的主力军,没日没夜地躲在暗处,撕剥着稻谷,花生,棉花籽,红薯⋯⋯粮仓几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堡:泥墩子结的粮仓被鼠辈悄无声息地攻破,木头做的粮柜也挡不住鼠辈的钢锯般的利齿。挖粮仓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吵得人烦躁不安,无法入睡。若是你拍拍床板,以示警告,鼠辈则作暂停,但不到十分钟,挖掘声又起,夜深人静,此声特别刺耳,简直撕心裂肺。你空有千钧之力,却无用武之地,你在明处,它在暗处,面对它的“调戏”,侵犯,你拍板抗议,严重抗议,血压飙升,但鼠辈毫不同情,似乎发誓要与你血战到底。似乎掌握了你的底线:也仅仅是抗议而已!尤其是天寒地冻,你躺在温暖的被窝,怎舍得起床。你终于忍无可忍,怒发冲冠,负气起床,打开电灯,手持木棒,准备予之迎头痛击,但鼠辈早已从挖好的洞口鱼贯而出:这是一场人鼠持久战,你来我走,你走我来。人终于抵不过睡魔来袭,终于在老鼠挖柜子的伴奏中入睡。
循序渐进是可怕的,不经意间,粮仓已是百孔千疮,地上是一层厚厚的谷壳,掺杂着老鼠屎和尿骚味。
于是爷爷不停地修补粮仓,在洞口处订上铁皮,但别的地方又被挖破,防不胜防啊!总不能把整个粮仓用铁皮包裹吧。
人与鼠展开了一场持久的粮食与粮仓保卫战。
老鼠笼,老鼠夹,老鼠药应运而生。刚用时,一块饼干即可诱其上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鼠善于吸取教训,绝不轻易上当,鼠笼,鼠夹,鼠药相继失效。而且放老鼠药也留下很多后患:有的老鼠死在洞口或偏僻的角落,捡拾不到,时间一久,整个屋子时时发出鼠子尸体腐烂的臭味,有的老鼠将死未死,被猫逮到,结果鼠猫同归于尽,有的人随便把老鼠扔在村里弄里,被猪吃了,把猪也闹死了,真是杀鼠三千自损八百呀。刚刚放老鼠药时家里颇能清静几天,但不多久,又有别家的老鼠悄悄进入,起初一只两只,如黎明时的几点星星,几个礼拜后,又是泛滥成灾,如满天繁星。多到白天也能与之不期而遇。如果诗人看到,他一定会念叨:“硕鼠硕鼠,毋食我谷,三岁贯汝,莫我肯顾”了,但终究不能“逝将去汝,适彼乐土”,毕竟故土难迁。
究其原因,主人自身也有问题:无论泥仓还是木仓,都不敌老鼠的牙齿。进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种圆柱状的厚铁皮敲打的粮仓悄然进入千家万户,这才彻底告别鼠辈夺人口粮的祸患。这种厚铁皮打造的粮仓是老鼠的克星,它坚定地守卫着主人的口粮,立下了汗马功劳。缺点是容量有限,装粮不多。
现在想来,泥仓或木仓失守,在于它自身的弱点,纵然想尽办法杀戮,难免鼠辈赴汤蹈火,前赴后继,利益的诱惑总是让人铤而走险,不择手段,即使老鼠也是如此。把粮食装进铁柜与“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从原理上来讲是一样的,都是从根本上杜绝人鼠可钻的漏洞。从而挽救了无数的老鼠,让它们对粮仓彻底死心,另谋出路,毕竟我佛慈悲,杀之也是万不得已。
以往的年代,粮仓那几粒粮食即是全家的身家性命。那时大家都穷,拿不出几个钱。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仁义道德千千万万,但即便圣人也要一日三餐。没有饭吃,一切免谈。
可是有人总是在这上面打起了主意:在封建时代,地主阶级重利盘剥,狗腿子上门把农民的几粒粮食抢走,从而导致富者谷子堆在露天烂掉,农民只得吃观音土果腹。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一旦爆发,他们就会杀死王爷或地主,打开粮仓取走自己的粮食。
至当代,曾有一段时间,农村承包费越来越重,各级政府层层加码,一亩田地高达四五百块钱承包费!种田完全亏本。农民纷纷背井离乡,宁愿在外捡破烂,也不愿在家种田。各地村干组织“防爆队”,上门牵牛牵猪,从农民粮仓抢粮,一时基层干群关系特别紧张,流血事件时有发生,幸亏中央政府及时发现问题,干脆废除了延续几千年的“皇粮国税”,农民们如久旱逢甘霖,对政府感恩戴德。
由于现在中国城镇化加速,农村人口日益减少,很多村子只剩下妇孺老幼,无力耕种,导致有些田地荒芜。还好政府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鼓励种粮大户,承包几百几千亩田地,机械化作业。政府也给予了各种补贴。
曾经的粮仓已逐渐成了“文物”,甚至农村人都要从超市买粮。家里顶多预备一两个月的粮米,在物质丰富的现代社会,人们当然相信明天会更好,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
但我们也看到,社会一有个风吹草动,人们第一个想到的是存储粮食。这次A县刚刚听说有点疫情,人们就疯狂地到超市抢购。场面令人震撼。
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疫情,天灾,战争⋯⋯可能会打乱人们的正常生活节奏。有朝一日,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如果我们的粮仓是空空如也,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看着我抢来的两袋米,我真的很想念老家的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