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花开时节,我率领着一支森林勘察小分队,自察卡杨北上,来到中国北部的乌玛山区。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对停伐五年后的乌玛山区的自然状况,作实地勘察。看看休养生息后的森林,野生动物是否多了,消失的溪流是否如闪电一样,依然给大地撕开最美丽的裂缝。
因为要穿越大片的无人区,风餐露宿,猛兽、不可预知的自然灾害、匮乏的野外生存经验,对我们来说都是一道道看不见的网,构成威胁。我们托当地林业局的同志,帮我们请了一位山民向导,并为他配备了一杆猎枪。
他叫关长河,戴一顶有帽遮的鹿皮小帽,个子矮矮,罗圈腿,黝黑的扁平脸,塌鼻子,看人时喜欢眯起一只眼,眉毛疏淡得像田垄上长势不佳的禾苗,额头有两道深深的横纹,像并行的车轨,那额头就给人站台的感觉。但这样的站台,注定是空空荡荡的了。他不用嘴时,嘴唇也鱼嘴似的翕动着,好像在咀嚼空气。他牵来一匹鄂伦春马,驮运帐篷等物资。
进山第一天,他牵着马在前引路,不时嘟嘟囔囔地骂着什么,让人好生奇怪。晚上宿营时,我们才明白他嫌子弹配备多了,三十发——这分明是对他的枪法不信任嘛。他说非到万不得已,自己是不会动枪的。要是滥杀动物,乌玛山区的各路神仙,就会把他变成瘫子!
他带了一箱塑封的散装土酒,半斤装的。傍晚支起帐篷,燃起篝火,他就取出一袋,用牙齿在一角咬出豁口,将酒倒进一个漆面斑驳的搪瓷缸,随便倚着篝火附近的一棵树或是树桩(若倚着树桩,他头顶戳着一截黑黢黢的东西,便像旧时披枷戴锁的犯人了),耷拉着眼皮,十分享受地喝起酒来。他喜欢空口喝上小半缸,再凑过来吃饭。我们带了不少肉食罐头,他闻了总是蹙眉,宁愿吃他带的马鹿肉干,它们看上去像切断的棕绳,干硬干硬的,我们的牙齿对付不了,他却像嚼松脂油,毫不费力。我们带来的食物,他唯有对挂面情有独钟,他会把顺路采的野菜,水芹菜呀,柳蒿芽呀,或是蕨菜,在河中晃荡几下,算是洗了,也不用开水焯,更不用刀切,直接拌在面里。所以他碗里的面条总是绿白相间,像是一丛镶嵌着阳光的绿柳。
出发的第一周,我们发现几处落叶松林,有被盗伐的迹象。树墩横切面现出的白茬,还是新鲜的。关长河告诉我们,所谓停伐,只是不大规模采伐了,林场的场长们,各踞山头,还是偷着砍木头,运出卖掉,以饱私囊。怕劣迹暴露而被追究责任,狡诈的林场主,将盗伐的林子放上一把火,烧个光秃秃,就说是雷击火引起的,瞒天过海。但是一周之后,当我们深入到密林深处,离公路铁路越来越遥远,连山间小路都难得一见的时候,我们如愿看到了繁茂的树,看到了在溪畔喝水的马鹿,看到了在柞木林中追赶山兔的野猪。我们还看到了硕大的野鸡——这森林中飘曳的彩虹,当它掠过树梢时,那泛着幽光的五彩翎毛,简直就是给绸缎庄做广告的,让人惊艳。
森林中最可怕的野兽不是狼和熊,毕竟遭遇它们的几率小,再说有关长河和他的猎枪护卫着。比野兽更凶猛的,是拂之不去的蚊子和小咬。尤其是不出太阳的日子,森林缺了阳光这味药,它们就猖狂起来了,抱团飞旋,跟着你走,将我们的脸叮咬得到处是包——它们恨我们侵入它们的领地吧,在我们的脸埋下地雷。所以宿营的时候,我们总是先笼火熏蚊子,再支帐篷。我们还在篝火旁撒尿,不然裤带一解开,蚊子小咬有如发现了乐园,一拥而上。关长河对我们在篝火旁撒尿很鄙视,说火神会怪罪的。他不怕蚊子小咬,有时还伸出舌头,舔几只吃。晚上他独自睡一顶帐篷,月亮好的夜晚,我们起夜时,不止一次看见他酒后站在泛着幽蓝光泽的林中,朝着月亮张开双臂,手掌向上,像是要接住什么的样子。我们当中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他夜半那姿态是干吗?他说,月亮太明亮了,怕是天也难容,万一月亮被推下来,我还能救它一命。不然月亮的脸破碎了,夜晚就没亮儿啦。他那郑重的语气,让人不敢发笑。
一路上我们只吃了两次野味。一次是我们发现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雁,匍匐在沼泽地上,关长河说失去了天空的飞鸟,生不如死,开枪射杀了它,这也是他此行开的第一枪。当晚我们将大雁拔毛,烤了吃了。另一次是从猎人下的套中,获得一只死狍子。我们逢着它时,它的身子还没凉透,嗅觉灵敏的鹰隼闻风而动,盘桓在上空,准备饱餐一顿。关长河先是责骂给狍子下套的猎人,所选择的树下没青草,让被缚的狍子失去口粮,活活饿死。之后他低头念了几句咒语,掏出猎刀,熟练地肢解了狍子。那晚在营地的篝火旁,我们用吊锅煮狍子肉。关长河采了一把野韭菜,掺着盐切碎了,狍子肉蘸野韭菜的味道,美妙极了。关长河没少吃肉,也没少喝酒。我们问他有老婆吗?他说老婆是天上的云,不能要。我们笑,又问他有情人吗?他说情人是地上的霜,千万不能踏。我们笑翻了,问他真没碰过女人吗?他很认真地说,碰过,女人给我洗澡。我们问,是城里洗浴中心的小姐吗?他摇摇头,说给他洗澡的是个老太婆。我们只当他胡说,不再追问。
关长河第二次开枪,是因为行程的最后几天,一条狼总是在黄昏时,跟在我们身后。它的气息扰得鄂伦春马心烦意乱,走不稳路,一会儿吊锅从马背掉下来了,一会儿盐袋落下来了,一会儿测量仪器又滑下来了,马背仿佛成了滑坡事故现场了,他不得不开枪吓跑狼。关长河不瞄准它,说是孤狼都有一肚子的心事,得留它一命。不过当晚到了营地后,他就自责带上弓箭好了,它完全能呵退狼,不该浪费那颗子弹。他还赌气地冲他的马说,一队人跟着,狼又吃不了你,瞧你慌张的,好像丢了屌,真没出息啊!马摇晃了一下脑袋,屙下一堆圆鼓鼓的粪球,像是无数只愤怒的眼,在瞪着他。关长河无奈地笑了,拍着马屁股说,我一说你,你就拿这一招对付我啊!
我们走出森林的前夜,考察接近尾声了,大家都很感激关长河,白天时特意在一条小河上,用石头垒坝,憋了十几条半大不大的鱼,傍晚宿营时,燃起篝火烤鱼,轮番给他敬酒。关长河对鱼没什么兴趣,只吃了半条鲶鱼。他对酒倒是热情万丈,来者不拒。他对我们说,明天出了山,会看到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驿站,那里有个澡屋,叫空色林,是个老太婆经营的,她一天只烧一锅水,给一人洗澡,而她给人洗澡不收钱,只收吃食。其实那锅的直径,少说也有半丈吧,一锅热水洗两人绰绰有余。但如果真是两个人去了,都想洗,另一人就得等着,第二天再享受。
我们问关长河,你说的给你洗过澡的女人,就是她啦?
关长河眯起一只眼,点了点头。
她多大年纪了?
她开这澡屋,快二十年了吧。多少岁数,她不说,咱也不问,我估摸着,少说也有七十几了。她原来挺高的,现在一年比一年矮了,人一抽抽儿,就是老啦!
她只给男人洗澡吗?
关长河说,南来北往跑运输的,哪个不是男人?再说了,女人哪有男人风尘多!
那你是完全脱光了,让她洗吗?
关长河翻了一下眼珠,反问一句,你们见过在水里穿裤衩的鱼吗?
我们大笑起来。
关长河说陪我们走了一路,分别之际,他没什么好送的,就送这个老婆子的故事给我们听。
我们知道这该是个很长的故事,纷纷起身,有给篝火添湿枝丫的(这样它能燃烧得长久些);有去小解的(听精彩的故事,最怕憋尿);还有加衣的(森林夜露浓重,月亮给加的衣服,毕竟太薄了)。我们为了迎接关长河送的别致礼物,作好了准备。
在乌玛山区,冬天时老天是昏庸懒政的皇上,天门晏开早闭,几不理朝;夏天则改朝换代了,一派勤政之气,天门洞开,有点夜不闭户的意思。太阳落山了,西边天上,还浮游着丝丝缕缕的晚霞。它们是仙女们准备的金丝线吧,预备着缝补月亮。而那晚的月亮,确实缺了一角。
关长河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和一条叫白蹄的狗。
这女人是旺河人,她来到乌玛山区时,还是个少妇。她带着儿子,投奔在翠岭林场的丈夫。那时乌玛山区刚开发,她男人是首批进驻的工人,带家属的男人少而又少。
他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男方并不想娶她。因为这男人生得俊朗,女人却很丑。她高个子,身材也匀称,就是脸面与常人不同。别人的鼻子,是脸颊的中界线,可她的鼻子,偏袒一方,致使左脸辽阔,右脸一派失地气象,狭窄逼仄。脸不对称,就给人扭曲之感,她不得不梳一缕长长的刘海,遮住半个左脸,削弱它的势力范围。但麻烦又来了,她的眼睛不歪不斜,这缕浓密的刘海,常让左眼失陷,使她看上去像是独眼女人。据说她丈夫只身来到艰苦的乌玛山区,就是想摆脱她。不料她跟过来,并在此扎根。
这女人在家属队干活,夏季种菜,冬天拉雪爬犁运粮油。她力气大,好脾气,乐于助人,所以人缘不错。女人们尤其喜欢她,因为所有的女人在她面前,都是美人了。她说话有个特点,但凡说到自己,不是以“我”或“俺”自称,而是“咱”,好像谁和她都是一体的。自打她来了翠岭林场,她男人就没气顺过,常跟她找茬儿。她受了委屈无处哭诉,就在吃食上为难男人,做夹生饭,将菜炖得齁咸,把玉米饼子贴得跟石板一样坚硬,折磨得她男人胃痛,他怕坐下病,就收敛些。
她有两大嗜好,洗澡和喝酒。那时还没水井,他们吃水靠的是河。春夏秋季倒好说,河水是活的,灌到桶里,担回就是。冬天河冻住了,就得用冰钎凿冰,将冰块装进麻袋背回家,像柴草那样堆在户外,随用随取。即便取水困难,她冬天照例每周洗一回澡。她一洗澡,她男人就挖苦她:你还能把自己给洗俊了?女人噙着泪花说,除了这张脸,你说咱身上哪点对不住你?也是,她夏季下河洗澡时,不止一个女人,看过她光着身子的样子。她肤色微黑,但皮肤细腻,双腿修长结实,腹部无赘肉,双乳坚挺,屁股圆润而微翘,的确是完美的身躯。只可惜造化弄人,把她的妙处都藏起来了,而把她最没风光的地方,一览无余地展现给了世人。有次她喝多了酒,有个好事的妇女逗弄她,问她男人和她同房时,是不是得用布遮着她的脸?毫无城府的她“啊呀——”大叫了一声,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睛,说,你咋知道的?每回他都用枕巾蒙着咱的脸,好像咱是驴!他还想从后面来,咱一屁股把他顶到地上了,咱又不是狗,凭啥那样?这番话传遍了翠林林场,爱开玩笑的男人见了她就说,跟咱睡吧,不蒙你的脸,让你当褥子在咱身下!她撩开那绺长刘海,扒开眼皮,露出白眼仁,龇着牙,做出狰狞的样子,气呼呼地说,你跟咱睡,那你得让你家女人预备着针线,好缝你被咱吓破的胆儿!
这个女人成了翠岭林场的名女人。她婚姻的解体,源于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一个穿灰布褂的男人,一手拄棍儿,一手打着竹板,来到了翠岭林场。这儿的人,对这类走江湖的人并不陌生。劁猪的,算命的,磨刀的,打家具的,崩爆米花的,甚至是说媒的,在那个年代走村串镇,都能混上口饭。这算命的看来道行浅,他来的那晚,林场绝大多数人,都到附近的雪岭林场看露天电影去了,留在家里的没几人。那女人没去看电影,是想趁着林场的人走空后,在月夜独享那条河流,把它当成自己的大澡盆,痛快洗个澡。谁想她洗完澡上岸,清清爽爽地回家时,在路上遇见了算命先生。他叫了多户门,都没打开,倒让一户人家的看家狗,给咬了一口。那女人遇见他时,他正坐在场部大松树下的石头上,用唾沫擦拭腿上的伤口。
那女人看他可怜,就把算命先生带回家,点燃蜡烛,帮他清理伤口。听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还给他做了半锅疙瘩汤。算命先生感激不尽,坐在女人家窗下的矮脚方凳上,让她报上家人的生辰八字,给他们无偿算命。他舞动着手指,翻着眼珠,把她家人的命,掐算得天花乱坠。最离谱的是说她母亲,明明老人家过世了,可他说她能活到九十六岁。他还说歪鼻子的她花容月貌,十七岁时,就有三个男人争相娶她。女人苦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真是看不见啊。她知道这瞎眼先生为了糊口,只是顺情说好话。被算的命没了曲折,一派阳光灿烂,听着也没趣儿。她乏了,可看电影的人还没回来,她也没处打发这算命的,想着他两眼一抹黑,没甚威胁,就吹了蜡,瞎编了几个生辰八字报给他,由他胡说,自己悄悄去炕上歇着了。
她是在睡梦中被男人给揪起来的,他揪的是她遮脸的那绺刘海。男人带着儿子看电影回家,见屋里没亮儿,就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往炕上一照,发现她身边躺着个男人,火冒三丈,恨不能拿菜刀把他们一块儿剁了。男人唤儿子点起蜡烛,自己则挥舞着手电筒,朝向那算命的,把他打得嗷嗷叫。
那时候他们住的家属房是四家一幢,间壁墙不隔音,同样看电影归来的邻居们,听到他家闹得沸反盈天的,以为夫妻干仗,怕出人命,纷纷过来劝架,谁想到中间夹着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呢!
男人骂女人,说她趁他和孩子不在家,和狗男人偷情。女人赌咒发誓地说没有,她不过是乏了,想眯一会儿,谁想睡过去了。瞎子也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他根本没碰女人。他算着算着命,听见女人的呼噜声,便摸到炕上,也想歇歇。谁知一躺下就睡着了,他太累了。当事者都说没想睡,却睡过去了,愈发让男主人怒不可遏。他扔掉手电筒,从园田的豆角蔓间抽出一根柳条,当鞭子使,抽得那瞎子陀螺似的转圈,爹一声妈一声地惨叫。男人边打边骂,说,他们蜡也不点,肯定干了不正经的事情!女人说,在一个瞎子面前,点蜡不是白费亮儿吗?咱还不是为了给家里省截蜡!女人还说,他一个瞎子,腿还让狗咬了,能干啥呀!男人瞪着眼珠说,他上面瞎,下面不瞎!他快活起来,哪还顾得上疼!男人不依不饶,打完瞎子,又打老婆,边打边说女人的身子是臭水沟了,他不能再碰了,当着众人,说要和她离婚。据当年在场的知情人回忆,这女人听到“离婚”二字,像下完蛋的母鸡似的,张着双臂,“咯咯咯——”地叫了半晌,然后跌坐在地上,凄凉地对她男人说,咱再丑,一铺炕也滚了十来年了,这事你都不信咱了,那就离吧。咱啥都不要,把儿子留下就行。没等男人说不可,孩子很干脆地表态,说他不跟妈妈,要随着爸爸。女人眼含热泪地看着儿子,说,你也嫌咱丑是吧?孩子不吭气,女人便对他们父子说,从此后你走你们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两不相干。记着,有一天咱就是快饿死了冻死了,路过你们门口,咱也不会吃你一粒米,喝你一口热水!女人取了剪子,一低头,把那绺遮脸的刘海攥在手中,“咔嚓——”一声铰掉。她脸上的那面为丈夫而竖的旗帜,就此倒了。
他们离婚后,翠岭林场的人背后都议论,说那男人其实知道老婆是清白的,只不过他一直嫌弃她,而今找到一个好借口,趁此休掉了她而已。离了婚的女人,并没像人们想的那样离开翠岭林场,回她的老家去。林场边上,有一座筑路工人住过的废弃的小黄房子,她把行李搬进去,抹了墙泥,为房顶苫了油毡纸,将歪斜的门窗修正了,盘了炉子,开始新生活。她家里的家具炊具,大都是同情她的女人们送的。她们的同情心也很有限,把残次的东西送给她,豁了嘴的海碗,裂了纹的盘子,掉了儿的木椅,失了耳朵的耳锅。不过她也不介意,能凑合着使就行。她独立门户,有声有色地过起了日子。端午节时,她将门楣插上艾蒿和葫芦;元宵节时,她挂出火红的灯笼。人们以为除夕对她来说最难熬,这屋子会传出哭声,可是没有,她一个人照旧贴春联,放鞭炮,包饺子,喝酒。只是她思念儿子,常在林场学校的围栏外转悠,期待着课间休息时,能远远看一眼在操场上的儿子。
她哭没哭过呢?大家听见的只有一回。小孩子长个儿快,她发现儿子穿的棉裤,裤腿短了,她怕寒风吹着孩子的脚脖子,就拿着省下的棉花票和布票,去供销社买新棉花,扯了二尺蓝布,做了一条棉裤,天黑透时送到她以前的家。守夜的老狗仍认她为女主人,见了她热情地打转,闻裤脚。她没有敲门进去,而是把棉裤放在了柈子垛上,想着第二天早晨前夫出来抱柴生火,一看就明白是她做的,顺手拿进屋了。谁知那天深夜狂风暴雪,冻得瑟瑟发抖的老狗,跟她不见外吧,打起这条棉裤的主意。它蹿上柈子垛,把棉裤叼进窝,撕个稀烂,给自己絮了个暖暖和和的窝。女人观察几天,见儿子没穿上自己做的棉裤,又见那条游荡的老狗,身上沾着白花花的棉絮,要把自己变成白狗的模样,她明白老狗糟蹋了她的心意。她回到自己的小黄房子后,放声大哭,路过的女人听见哭声,进来劝她,这才知道棉裤的事情,不由得跟着唏嘘。也就是这件事,让她前夫下决心远离她。他找到领导,说离异的夫妻在一个林场生活,都受煎熬,希望把他调到别处。那年冬天过后,女人的男人带着儿子和老狗,离开了翠岭林场。不久,传来了他再婚的消息。据说他娶了个离异的不能生养的女人,她模样周正,性情温顺,待孩子特别好,当亲生的养着。前夫和孩子过得好,这女人也不吃醋,时常跟人说,人这一辈子,跟谁不是过呢?人家找着了比咱好的人,该为人家高兴啊。只是她说这话时,眼神是凄凉的,语气是落寞的。
关长河讲完女人和第一个男人的故事时,抬眼望了望天。月亮刚好被一缕云遮了半个脸。他叹息一声说,你又不丑,咋也整绺刘海遮脸呢?我们笑了,抢着给他添酒,夸他会讲故事。我们指责那男人,还说那个不认亲娘的孩子是白眼狼。关长河抿了一口酒,说,男人骂别人都理直气壮的,轮到自己时,也未必比那男人强。他问我们,你们说说,这么丑的女人,你们乐意跟她过一辈子吗?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可以给她做整形美容,把鼻子给拉回正路上来;有人说可以让她戴纱巾,朦胧的纱巾背后,哪有丑女人呢?关长河再抿了一口酒,将我们挨个瞟了一眼,说,人可真是怪物啊,歪脖垂腰的杨柳,龇牙咧嘴的花儿,奇形怪状的石头,曲里拐弯的河,都说美,轮到人呢,就不一样了,可见人多是没良心的!他用一根桦树枝,捅了一下篝火。一簇火星飞旋而起,篝火上空立刻就有了星空的气象。
关长河的脸在火星的映衬下,就像一尊雕塑,庄严而华美。他知道我们对这故事入迷了,接着讲下去。
这女人与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是镜子牵的线。
女人因为貌丑,素来不照镜子,她家里也从不摆一块镜子。别的女人去供销社买东西,店员总会推荐摆上柜台的最新式样的镜子,而见到她,则有意识地用身子遮挡,免得她不快。
这男人是个跑船的汉子,靠青龙河吃饭的。有人说他是赫哲人,还有人说是达斡尔人,谁知道呢。青龙河是乌玛山区最长的河流,支流多,流域广。每到开河时节,这人就驾着独木船,开始他的营生了。他的小船,是用整根松木砍凿而成的,长不过两丈,中间的舱口能容一人坐下,船两头起翘,像一条贴着水面飞的大鱼。这人把船叫威呼,他用威呼打鱼,也用它盛小百货,拿到沿岸的村屯去卖,兼做货郎,这一带的人因此叫他威呼郎。
威呼郎正当壮年,他中等个,黑瘦黑瘦的,刀条脸,头发微卷,眼睛有点凹陷,一只鼻孔豁了,说是他年轻时打鱼,让鱼钩给挂烂的。威呼郎卖货时,会将小船停靠在岸边,挑担上岸。他去的大都是离岸不远的村屯,超过二三十里路的,他极少去。因为他的货好出手,沿岸转一两个村屯,基本就卖光了。
翠岭林场离青龙河有三十多里路,威呼郎只去过两回。头回去是为了收取猎户手中的熊胆,女人那时还没来翠岭林场呢。第二回去是卖货,女人倒是来了,但那是采山时节,穿花衣服的人都在山里转(他们自是无缘见面),威呼郎的货无人搭理,几乎是整担挑回来的,所以他发誓不再去了。威呼郎是怎么认识的女人呢?
这事说来蹊跷。这女人的前夫不是离了婚,又娶了一个吗?虽说后妈待自己的孩子不错,可女人心里还是无限牵念,时常梦见他。如果梦里孩子欢蹦乱跳,面目洁净,穿的衣服不露肉,一派阳光,她醒来心情就很好。可有时她做的是噩梦,孩子让驴踢了,让马蜂蜇了,或是爬树摔了下来,她就闷闷不乐。
有一天夜里,她又做了噩梦。她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坐在幽蓝的山坳里,张着大嘴,“咔嚓咔嚓——”地啃着什么。她问,你吃什么吃得这般香?女人头也不抬地说,兜兜的手指,比新拔出来的胡萝卜还脆生啊!女人醒来一身冷汗,她的儿子小名就叫兜兜。女人早饭也没吃,带着两个凉窝头,一块芥菜咸菜,就上路了。
女人去前夫所在的林场,要到青龙河中游的一个小镇乘船,她一路疾行,到了青龙河畔时,衬衫已被汗水打湿。合该他们有事,她沿着青龙河奔向船站时,威呼郎驾着小船飘忽而下。他见一个女人孤零零走在岸上,就朝她吆喝:哎,买点什么吗?见她不语,他拿出一面拳头般大的圆镜子,晃她,说,这镜子是新出的样式,背面有牡丹喜鹊图,可以便宜卖给你!这女人看到镜子,就像看到千古仇人,停下脚步,怒气冲冲地说,你干脆骂咱得了,拿镜子寒碜咱,有你这么损人的么?威呼郎放下镜子,将小船划向岸边,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他非但没被吓着,反而夸她英气逼人,非一般女人可比。他说她的鼻子是匹谁也驯服不了的野马,想踏哪片疆土就踏哪片。女人哪有不爱听好话的?那条船和船上的人,在她眼里是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水上风景了。威呼郎问她去哪儿,女人告诉了他。再问:去那儿干啥?她说,儿子的后妈,把咱儿子的手指当胡萝卜啃着吃,我要去教训她!威呼郎先是骂那当后妈的蛇蝎心肠,之后靠岸,拉她上船,说要把她送到那儿,帮她收拾那人。女人上了船,等于踏上了一个漂泊的家。据说船行了一半,威呼郎跟女人仔细一聊,才明白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关于儿子的噩梦。看着阳光下她丰满的胸部,看着她红通通脸上那抹动人的忧伤,威呼郎动了心,他将船泊在一片茂盛的柳树丛,把女人拽上岸,抱她入怀,说他能终止她的噩梦。女人不知道,一个噩梦结束了,另一个噩梦却开始了。她依恋上威呼郎,开始跟着他在青龙河上跑船,打鱼,挑起货担上岸卖杂货,俨然是他老婆了。
但威呼郎有老婆孩子,不能娶她,所以女人只有半年跟着他。冰雪覆盖了大地,河水结冻了,威呼郎收船上岸回家,他们之间的鹊桥也就断了。
女人孤零零地回到翠岭林场时,总是带着女人们喜爱的货品,头绳、发卡、钩针、丝线、鞋垫,脖套、假领子、松紧带、梳子篦子等。这些货品,她得比供销社卖得便宜,且花色和质量要更胜一筹。女人们来她的小黄房子买东西时,爱问她威呼郎对她好不好。她总是平静地说,啥好不好的,他不嫌弃咱,咱就跟他在水上过半年日子呗。女人们说,既然他那么相中你,干脆让他跟老婆离了,娶你得了。她苦笑一声说,咱不能作那个孽,人家把男人半年的筋骨都给了咱!女人们便取笑她,问,啥是筋骨哇?她红了脸,说,筋骨就是筋骨,你们懂啥!
最初几年,她归岸后脸颊是红润的,爱与人交往,眼睛弥散着淡淡的幸福,安然度着漫漫长冬,春节时独自守岁,把那小小的黄房子装扮得喜气洋洋的。她恪守着与威呼郎之间的私下协定,从不去找他,他也不来。可自从她流掉和威呼郎的孩子后,她瘦了下来,眼里透出凄凉的神色了。
那年深秋她上岸后,看上去分外疲惫,走路拖沓,呵欠连天,说话声也低了下去。她说这一季鱼少,他们的网快把青龙河撒遍了,但收获平平,把她累坏了。她勉强撑持着,腌了一缸酸菜,溜了窗缝,便闭门不出了。女人们敲她的门来买小百货,看到的多半是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天冷了,雪来了,她馋酸的馋疯了。以前放在抽屉里的五盒山楂大药丸,被她翻出,吃个精光,她还把没腌透的酸菜,吃掉了大半缸。她发现腿肿了,肚子微微凸起,明白自己这是怀孕了。她不想给威呼郎找麻烦,开不出证明,不能名正言顺去城里医院做流产,她只好自行解决。她家不缺烧的,可她扛起斧头,拉着雪爬犁进山了。她将斧头疯狂地抡向各色树墩,尤其是难砍的老榆树墩,将它们劈成柴拉回家,垛在院子里。第四天的时候,人们看见她步履沉重地拖着满满一爬犁劈柴回来了,她的刘海和睫毛挂满霜雪,眼里泪光闪烁。她身后的雪地上,除了两条爬犁的印痕,还有一道星星点点的血迹。她的院子堆满了柴,而她失去了孩子。那个冬天她很少出门,过年也没挂灯笼,但她家的烟囱炊烟依旧,人们知道她还过着日子。
往年一进三月,她就盼春天了。屋顶积雪融化后,会传来滴水声,那是她最喜欢听的声音了。外出归来的人,若是告诉她,青龙河的积雪薄了,冰面有裂纹了,她就掩饰不住地笑,说咱的好日子要来了!可自打流产后,她就没那么盼春天了。那年开河后,威呼郎来接她,她见着他呜呜哭了,说,咱的孩子没了,你可害死咱了!委屈归委屈,她还是跟着他跑船去了,而且半年后回来,脚步又轻快了,面色又好看了。
他们就这样风风雨雨地又过了几年,直到有一天,威呼郎突发脑溢血,他们才彻底分开。疾病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把威呼郎打捞上岸。他保住了命,但是瘫在床上,再也不能到青龙河寻生计了,只能留在老婆孩子身边。这时女人才后悔,她捶着胸口跟人说,原来跟着不属于咱的人,咱最后想伺候人家都不行啊!
她大病一场后,人瘦了许多,头发也花白了许多。她出了趟远门,想把她和威呼郎一起生活的那条船弄回来。他发病时,船就近泊在青龙河中游的一个小村,拴在村边的一棵松树下。可她去了那儿,船却没影了。有人说它被人劈了烧火了。有人说孩子们好奇这船,把它推下水,它像一条大鱼,游向远方了。最让女人不能接受的说法是,船是被威呼郎的老婆给弄走了,说她取船的那天叼着烟袋,哼着小曲,穿一件银光闪烁的袍子,说她男人不能跑船了,威呼不能闲着,拿回家当马槽使。
女人没取回船,回来歇息一日,便带着干粮,朝人借了匹马,进山去了。她转悠了两天,选中一棵粗壮挺直的松树,用弯把锯放倒,截取中断,让马给拖回来。那一年里,她家里不断传来斧凿声。转年春天,她做出一条小船。看来她没白跟威呼郎跑船,把他造船的技艺学来了。
这条船比一般船要小许多,只能坐下一人。船头宽,有个横板;船尾尖,无桨无舱,看上去像只小脚老太穿的鞋。她用这条怪里怪气的船做啥呢?洗澡。她把它横在小屋的中央,当成澡盆。人们说她这么做,是忘不掉威呼郎,她仍幻想着在他怀里。
她又过起了一个人的日子,开荒种地,饲养鸡鸭。她还学会了造肥皂,自己琢磨着,用碱、猪油,和各种花草熬制肥皂。有两种肥皂最为人们喜爱,一种是松露皂,一种是玫瑰皂。她在松露皂中,加了樟子松的松脂,这样做出的肥皂凝脂般细腻,淡黄色,像一片大好月色。而她在造玫瑰皂时,在寻常的制皂原料中,加了野玫瑰的浆汁,还兑了蜂蜜,这种玫瑰皂晶莹剔透,散发着香气,朝霞般鲜润。靠着这两种肥皂,她赚来了油盐酱醋的钱。因为她的肥皂有了声名,人们就此称她为皂娘了。
关长河讲到这儿,望了望升高的月亮。无云遮蔽,它的面庞是如此明净,月亮里好像也点着篝火,而且十分旺盛。关长河收回目光时,告诉我们,他躺倒的时候,常分不清天上人间。有时觉得大地是天空,绿草是云朵,花朵就是星星。而天空就是大地,太阳是做饭的大火炉,月亮是人住的屋子,星星是禾苗。我们当中有人开玩笑,说此刻的月亮更像茅屋。他不高兴了,“霍——”地一下站起来,撂下喝酒的搪瓷缸,说把月亮当茅屋的人,满脑子的屎尿,不配听他的故事。我们赶紧说,月亮是美好的,它像他说的屋子,也像柴垛、粮仓、湖泊,最不济的,也该像皂娘用的澡盆吧。关长河这才不生气了。他转身撒了泡尿,去溪畔洗了手,回来后给马喂了块豆饼,这才舒坦地坐下,接着讲故事。
皂娘一天天老下去啦。人老了跟现在河老了一样,一年年显瘦喽!这时上头来了新令,各林场都不许采伐了,林场转产撤并,搞旅游开发和绿色种植了。城里在造一个模子的房子,就是那种长方形的棺材似的矮楼,把人往里赶。翠岭林场是撤并的林场之一,所有人要搬迁到青龙河下游的安东林业局去。人们大都喜欢去安东,那里有暖气,有煤气灶,不用烧柴取暖做饭了。而且它热闹呀,饭馆、旅社、网吧、书店、发廊、干洗房、珠宝店、点心铺子、农贸市场、服装店、鞋铺,只要有了钱,真是想要啥就有啥。可老人们过惯了山里的日子,就不愿意进城。但儿女们要走,他们只得跟着。城里没有菜园子,没有猪圈羊圈和鸡窝狗窝。那段日子,翠岭林场的家家户户,杀猪勒狗,宰鸡宰鹅,过大年似的日日开荤,吃得人满面油光。
皂娘住在林场边上,跟威呼郎跑了多年船,大家也不大把她当林场人看待了,所以她选择留下,就算是与她还有走动的女人,顶多劝说两句,说一个人留下除了寂寞,遇到难处谁来帮忙呢,不如随大流进城吧。皂娘说,人活着不就是受苦么,咱没享福的命,不怕。女人们也就不管她了。林场的人搬空了,水电自然切断了。不过这对她没啥影响,她的小屋这么多年来,因为跟威呼郎跑船时错过了,始终没有通电和自来水。
她也不是一个人,她有个伴儿,就是白蹄。翠岭林场的人搬迁前,不是对饲养的家畜大开杀戒吗?王喜山家有一条母狗,通身黑色,但四蹄雪白,所以名叫白蹄。它才两岁,但却是林场里的名狗。
白蹄为什么有名呢?不为它漂亮,而是它四处捣乱,常做些惹人发笑的事情。
比如它跟着主人去参加婚礼,在典礼现场,竟然用嘴撩开新娘的花裙子,那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它是新郎。它知道自家的女主人哭时,喜欢拿块手绢擦泪,它在一个葬礼上,见棺材前挂孝的人哭得稀里哗啦的,手上却什么也没拿,就去人家的灶房,叼来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歪着脑袋,满怀同情地送到那泪流满面的人面前,让吊丧的人哭笑不得。
白蹄还爱管闲事,它一岁时看见公鸡掐架,就去拉架,试图分开它们,谁知两只公鸡把矛头转向它,一起掐它,倒弄它个鼻青脸肿。有回它路过一户人家,透过栅栏的缝隙,看见这家的猪,趁主人都不在,在偷吃园田里的菠菜。它进不了门,想从栅栏钻入,可惜缝隙太小,心急火燎的它便用蹄子刨坑,试图将栅栏弄翻。结果猪主人回家,看见白蹄刨坑,非常生气,说,你咒我死啊,咋不在你家刨坑呢?操起一根木棒打它,让它滚回老窝。这一幕恰巧被邻人看见,说,你先别打白蹄,看看你家的猪在干啥呢?主人一望,知道白蹄是想阻止不良的猪,转而去教训猪。
白蹄受了冤枉也不长记性,有回它跟着男主人去别人家打麻将,发现这家的猫在偷吃碗柜上的鱼,就去叼猫主人的裤脚。人家正摸得一手好牌,在兴头上,哪顾得上其他,踢开它照旧摸牌。白蹄一着急,蹿上牌桌,把牌给搅乱了,气得那人直说白蹄是主人带出的老千,专挖他墙脚的,两个男人还因此闹了不愉快。
最可笑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白蹄对性的无知。它一岁半时,见一只公狗骑在母狗身上,就冲上去,拽公狗的尾巴,试图把它拖下来。它也因此惹恼了其他狗吧,那以后它们见了白蹄都不理睬,尽管它常热情洋溢地奔向它们。
翠岭林场的场长有个开金矿的发小,钱没少挣,可却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整天琢磨自杀的事情。场长知道白蹄能给人带来快乐,跟王喜山商量了,给了他两箱高粱烧酒,带走白蹄,送与朋友逗乐。结果白蹄去了一周,就被送回来了。它不但没给那抑郁症患者带去快乐,反而是苦恼。它不会上楼里的洗手间,把屎尿遗在沙发床下;它见电视里的鬣狗围攻棕熊,便想助棕熊一臂之力,扑向画面,把电视机掀翻在地;它不习惯在阳台守夜,楼下一有汽车经过它就叫,搞得一家人彻夜难眠。那人本想把它送到狗肉馆,但见它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满怀好奇,还看不够这世界的样子,起了恻隐之心,亲自驾车把它送回。
人们因着搬迁而烹鸡煨鸭、篜猪炖狗时,白蹄失踪了,王喜山知道它是畏惧死亡而逃走了。他其实并不舍得勒死它,想把它带进城,送给哪个单位做看门狗,这样还能时常看看它。可直到他离开,寻遍了白蹄可能去的地方,都没能找到它。
翠岭林场人搬走后的第二天早晨,皂娘一推开门,就发现了白蹄。它趴在她家的窗根下,瘦得皮包骨了。那些天它去了哪儿,无人知晓。皂娘后来跟人说,估计它逃进了深山,因为发现它时,白蹄被蚊虫叮咬得眼睛和嘴巴都肿了,毛发里夹杂着松针。幸好那是秋天,山中还能寻到浆果和蘑菇,不然它早饿死了。
皂娘有了伴儿,就不寂寞了。她带着它拉柴,挑水,打鱼,采山,种田,制皂,形影不离。白蹄出落得愈发漂亮了,它个头高了,力气大了,毛发有光泽了。但它天真未改,依然做些可笑的事情。皂娘制酒,将用糯米做的酒曲子放在搪瓷盆里,摆在屋外晾晒。白蹄以为皂娘给它换了一个狗食盆,将酒曲子吃了,醉得它呼呼睡了一天。皂娘去小溪刷鞋,先将鞋子浸在水中,因为浸透了好刷。怕鞋子被水流冲走,皂娘在鞋窠压上小石头。白蹄在水边看见鞋子不在主人手上,而是在水里,以为它们会漂走,冲向小溪,把鞋子叼上岸,再把鞋窠的小石头悉数掏出,令皂娘无可奈何。
白蹄最让皂娘生气的事儿,是有一回她攀着梯子,去房顶晒干菜,没等她下来,它却给撤了梯子。那天皂娘上梯子时,白蹄正追逐菜圃中一只美丽的蝴蝶。蝴蝶飞向窝瓜花,它也奔向那里,把窝瓜花给打落了;蝴蝶飞向院子的窗户,它就扑向窗户。谁料蝴蝶一转身上了梯子,白蹄没头没脑地扑过去,蝴蝶飞了,梯子倒了。刚上了房顶的皂娘傻眼了,白蹄也傻眼了。皂娘骂它是条蠢狗,说它想害死主人。白蹄顾不得蝴蝶了,它后悔地叫着,用嘴叼,用爪挠,试图把梯子给竖起来。可它使出浑身解数,梯子还是死尸似的打横,没有起立的意思,白蹄快急疯了,在房根下围着梯子团团转。皂娘在房顶等了两个多钟头,看着梯子是扶不起来了,便脱下裤子,把它撕扯成宽布条,连接在一起,拴在烟囱上。可惜一条裤子接成的绳子,长度不够,皂娘拽着绳子向下滑时,绳子端头离地还有半丈,她只能撒手跳下来。皂娘毁了一条裤子不说,还伤了脚踝,所以她再用梯子时,就把白蹄拴上,免得愣头愣脑的它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