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烈日炎炎似火烧,就连树上的蝉也停止了鸣叫。我又一次来到了地坛公园。
走过热闹的安定门大街,穿过地坛西门的大牌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笔直的银杏大道。只见两排银杏浓荫遮天,为人们带来些许阴凉。微风拂过我的头发,我行走在地坛公园,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就是长篇思哲散文《我与地坛》的作者史铁生。
史铁生1969年到陕北插队,1971年放牛时经历了一场大暴雨,这场暴雨导致史铁生高烧不退,他再一次回到北京治病。然而经过一年多的治疗,由于史铁生本身就患有先天脊柱裂的疾病,加上腰腿病的严重,所以虽然保住了性命,双腿却残废了。从此,21岁年纪的史铁生坐上了轮椅。
1972年,史铁生回到了北京,他的家离地坛公园不远,于是,从那以后就与地坛结下了不解之缘。史铁生说:“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十五年了,史铁生从早晨进入园子,到了傍晚才回家。很多时候,很晚了,月上树梢了,他还没有回家。他的母亲则在昏暗的灯光下走遍整个公园寻找史铁生。
史铁生每天在公园徘徊,由于轮椅无法上台阶,除了祭坛方泽坛和其他几栋建筑,他走遍了地坛公园的每一个角落。他说:“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 天塌了,地陷了,世界在他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那个时候,他来到了地坛。在地坛,他观察各种各样的人。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从南向北回家。史铁生形容:“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四周的树林也仿佛更加幽静,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远的琴声。”这让史铁生感到了生命的美好。
有一个捕鸟的汉子,为了等一种罕见的鸟等了很多年;一个腰间系着酒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喝酒的老头;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天天都坚持来园子里唱歌;还有一个漂亮的弱智的小姑娘,史铁生说:“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一对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来,固定的时间回去的中年夫妻。这对夫妻和史铁生一样也是风雨无阻,十五年来他们从中年步入老年,却从未停下来公园的脚步。这对中年夫妻和史铁生一样经历了地坛公园的春夏秋冬、风风雨雨,虽然从未交谈,却是心心相通。
史铁生还结识了一个天天在公园跑20圈的长跑者。这个长跑者文革中因出言不慎坐过牢,他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长跑运动员。他坚持参加了5年的环城跑,却每一次都与荣誉擦身而过。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这让史铁生看到了阴差阳错的命运和世事无情的现实。
史铁生就是从这些普通人物命运的身上,悟出了人生的真谛,获得了写作的灵感。他说:“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史铁生从最初失去生活的勇气,觅死觅活,到后来选择接受现实,观察人生,思索人生,拿起笔,毅然决然地投入写作。他写小说,写散文,写随笔,写电影剧本。他从文学中获得了信心,看到了希望。
认识史铁生始于读到他的散文《我的母亲》和《秋天的怀念》。直到后来读了他的《我与地坛》,才深深地被这个伟大的灵魂感动。他瘫痪后15年的思索,15年的写作都是在这个公园进行的。开始,他只是带了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灵感来时飞快地写,有人来了不好意思,便把笔藏了起来。他笔耕不辍,在这个公园里完成了他大部分的作品,而散文《病隙碎笔》则获得2005年鲁迅文学奖和2002年老舍散文奖。
其中《我与地坛》2002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文章的部分章节被纳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高一教材中。一篇散文获得了大奖,这篇散文自然是不胫而走、风靡全国了。
《我与地坛》发表于1991年。有读者表示:“1991年整个中国文坛没有文章,只有《我与地坛》立着。”来北京的游客说:“来北京可以不去长城,不去十三陵,但一定要去看一看地坛。”
我穿过密集的柏树林,顺着红墙走到了方泽坛。方泽坛是明清两朝皇帝祭祀“皇地祇神”的祭坛,也是史铁生的轮椅无法上去的地方。我走到祭坛,游人寥寥。一个时尚年轻的女子正用红墙作背景拍照,一个11岁左右的小学生在听她妈妈说着些什么。祭坛的四周很静,似乎可以想象当年皇帝、大臣们毕恭毕敬祭祀的场景:和民间一样,祭坛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祭品,主持祭祀者点上香和蜡烛,向神祈祷,向地祈祷,祈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他们可曾想到,多少年以后,会有一个摇着轮椅的年轻人,15年来,天天遥望祭坛。史铁生知道,就是天天面对方泽坛祈祷也是无用的,天救不了他,地救不了他,神祇也无法救他,唯独,只有自救。
方泽坛的周围有几棵古柏树,其中有一棵柏树枝干扭曲痛苦,面目粗糙,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这是一棵有着400多年历史的柏树,人称“大将军柏”。我站在这棵大将军柏树前,似乎看到,史铁生坐在轮椅上,凝视着大将军柏,整理自己沮丧的思绪,窥视自己痛苦的灵魂,思索着未来的路。
15年了,史铁生走遍了地坛的每一个角落。是地坛的草给了他灵感,是地坛的树给了他力量,是地坛的人给了他勇气,是地坛特有的清新空气,滋养了他的肌肤,抚慰了他的灵魂。地坛如同一条充满希望光束的隧道,为绝望中的史铁生开辟了一条光明的路,这就是文学。他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用文学来剖析自己的灵魂,用文学来表达自己的爱,用文学来感谢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用文学来感谢母亲的恩情。
史铁生在他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时候说:“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在史铁生已经可以用笔来救赎自己,并得到认可,获得成功的时候,才49岁的母亲却离他而去,怎能不让他肝肠寸断啊!他坐着轮椅在园子里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母亲的足迹,无奈,只在恍惚中听到了母亲在天国的呼唤:“我那有病的儿子啊……”
我绕着地坛走了一圈,和刚刚走进园子时一样,我想再次寻觅史铁生的足迹。我抚摸着路边的柏树,深吸着柏树散发出的芳香气息,回望着地坛公园的四周,并没有我所期盼的《我与地坛》的只言片语,哪怕是一句广告词也好。这个昔日皇城的祭坛一如它的身份,还是那么高贵,那么高高在上。也许,还散发着往日祭祀的香火味,还遗留着大臣们毕恭毕敬的脚步。它并不知道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史铁生用自己残缺的身体,诠释着完美的灵魂,诠释着如诗的人生。《我与地坛》是作者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去体验,每一个毛孔去呼吸,每一个细胞去感触,写出的独一无二的思哲性散文。看似普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却深深地打动了读者。它犹如一曲优美的音乐,余音未消绕梁三日。它让人思索生,也让人思考死。他告诉大家:“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而我想到的是,震撼人心的文学,往往从苦难中诞生。西汉的司马迁宫刑后忍辱负重写《史记》;战国时期的孙膑被庞涓陷害,挖去膝盖骨,晚年却写出了《孙膑兵法》;苏联的奥斯特洛夫斯基23岁时全身瘫痪,24岁时双目失明、脊椎硬化,却口述由妻子整理,完成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引导人们奋发向上的小说。史铁生也一样,21岁瘫痪,却写出了震撼人心的长篇思哲性散文《我与地坛》。
史铁生的人生是诗意的,他对生和死的思索就是一首诗;他的散文《我与地坛》就是一首生命的史诗。他如同凤凰涅槃,终于实现了自我的价值。他终于可以欣慰,可以含笑,可以面对母亲了!
2024.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