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美好往往与春节相干,年画首当其冲,成为最好的体现。年画随春节而到,它如飘飞的一抹云锦,裹着喜气儿,绽放在粗鄙的土墙上。
当缭绕的年味一天天浓烈时,年画就追着稀疏的肉香进村了。
一架胶皮轱辘马车穿过雪野,马蹄“嘚嘚嘚”,哈气一团团,平板车上色彩鲜亮,明晃晃绚烂。这是记忆中的年画“大集”,在年前的凛冽里上演。车停一处,召唤的铴锣一阵紧似一阵,炒豆子般鸣响,年画在雪地上一溜儿排开,大人孩子赶忙奔出门,蜂拥而至。庄稼人不识卖者的脸色,毛手毛脚,翻这翻那。没有抽完的“蛤蟆头”甩到雪里,刺啦啦烫出个黑洞。于是,腾出手,抢购似的,男男女女纷纷卷起年画,夹于腋下,乐颠颠回了。一年一次的新鲜,虽说急迫等待,终是所愿。
当时的年画,多以神话、仕女、胖娃、戏曲、花鸟为题,内容五花八门。我印象中,有《秦叔宝》《十八相送》《打虎上山》《鹿鹤同春》等等。画作大多构图饱满、浓油鲜亮,人物个个粉脸敷彩、气度雍容,在深含祈福的寓意里,带着一股古雅的气息。那天,奶奶是冲着“协天护国”的关公和张飞去的,只见二将手执鞭锏、怒目发威,有他们守门,邪魔不侵;二婶喜欢《连年有余》的大胖小子,盼着儿媳妇来年给家里添丁进口;年轻姑娘迷上了《金陵十二钗》《白娘子》;小伙子们则独爱威风凛凛的《手握钢枪》。
困顿飘摇的村庄与四处漏风的土墙,固守着生锈的日子。但到了大年,无论穷富,家家都要买几幅年画沾沾喜气儿。鲜亮的油彩,激起农人们卑微的趣致。年画贴在糊满报刊、小人书、窝子纸的土墙上,屋子立马亮堂起来。我看见,过年时,一波接一波的人挤在年画前端详,俯仰一番,感叹一阵,嘁嘁喳喳品评,不舍离去。我们,这些懵懂的孩童,只是贪图热闹,挑着油纸灯笼走家串户,嬉戏雀跃,看谁家的年画多、有趣、好看。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搅起年的潋滟、年的喧嚣。
人生如寄,情难自持。追逐年画的喧闹还沉潜在我的记忆中,成为今生怀旧的温暖。年画带来了年味、喜乐与憧憬,新鲜的色彩与多主题寓意,酿造了多维的“营养液”,恰到好处地喂养着朴素的热望。
年画像一场场绵绵密密的春雨,催开杏花纷纷扬扬。那些年,“两只蝴蝶”俪影双双,在乡村的土墙上演绎着“十八相送”,那缠缠绵绵的生死恋,攫取了多少女孩子的心。村东头一个叫艳琴的,十四五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就把头发盘成了小姐的模样,两团红粉扑在腮上,两眸斜出一对眼白儿。她像是一枚涩滞的青果,一开口,咿咿呀呀,两颗粗鄙的黄牙掩饰不住,倔强地探出唇边。她每天傍晚滑稽地款摆腰肢,臀部翘出夸张的弧度,在斜阳穿透的杨树林里走台步,对着“戏匣子”模仿唱腔。几载的胭脂托出了一张粉脸,她终被县剧团的导演看中,成了一名编外演员。
还有我的发小强子,整天盯着《海岛英雄》不错眼珠,张嘴呆望,然后哭咧咧打滚作人,非要妈妈做一件绿“军装”。奢侈的欲望得到满足后,他又淘来一顶旧军帽,再把三节破皮带缝连一起,拴上带红绳尾巴的木质“盒子枪”,斜挎身上。一套装备齐整了,他像模像样,在院子里演习:卧倒、匍匐、投弹、冲锋,嘴里的音效与卖萌的动作,吓得大鹅炸翅、鸡飞狗跳。痴迷与想愿总会有结果,几年后,他哭着喊着要去当兵,十八岁刚出头就入了伍。或许是早先练就的“一身武艺”做了底气,他这一走整整23年才转业。
孩子们的仿效,透出对美的萌芽。我的想象也越过了乡村的边界,抵达了目不所及的远方。当年乡村的梦想发端与审美觉醒,都是与年画微妙相连的。年画,作为视觉美好与精神食粮,濡养着贫瘠的乡村,它成了一代人的记忆,给人的是梦幻般的向往。我在一年年的“品鉴”中擦亮了“慧眼”,十二岁就成了挑选的“行家”。翌年,我自作主张一次买回十二张年画。亮堂堂的北墙,一排色彩斑斓的俊男靓女,聚起众人的目光,引来左邻右舍一片啧啧声。
难以割舍,买年画过大年的情结。年画的袅袅温情,一直弥散在我后来的岁月里,它沁人的妍美与气息,让我难忘。
如今,贴年画的风俗被更多的现代元素代替。前年,我回乡过年,在废弃的紫漆柜角落里,惊异发现一张《杨子荣》的年画,拂去尘灰细细打量,油渍泛黄的纸张已破损,边缘的花布补丁依旧忠于职守,与纸张达成最深的默契,隐约的针脚密密麻麻……
那多彩的年画,已淡成了烟山远水。但,它的明艳与意味,而今却依旧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