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落雪了。细细碎碎的雪,如同洁白的玉屑,没有风的伴奏,纷纷扬扬落下。雪扫脸庞,犹如羽毛轻轻拂过,柔柔的,还有一点点清凉。一夜雪,清晨一望,庭院、田野、村坡满目素白。幽深的水巷弯弯曲曲,不见撑油纸伞的丁香姑娘。放慢步履,任由足底敲击微冻的石板街面,发出“咯嘣”脆响,每一步仿佛踏进诗情画意的山水画。其实,江南的雪是站不住的。太阳一出,雪就变成了薄如轻纱的冷雾,缥缈在不远的青山碧水间,如同仙境。粉墙黑瓦的老房子更显安谧,步行小巷深处,抬头看头顶窄窄的半爿天,不知不觉心神凝进了古诗词的境界。
俗话说:“霜后冷,雪后寒”。身处江南的人,如想见到大雪,真比见到日月食、流星雨还要难。公元1632年严冬,杭州西湖大雪铺天盖地,“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晚明文学家张岱由此留下了名篇《湖心亭看雪》。这种景象在江南实属罕见,如今气候转暖,就更加罕见了。
寒冬乘舟泛清流,恰逢漫天飞雪。两岸青山染白,翠竹相映,白绿相叠,分外妖娆。停舟上岸,借一袭蓑衣、一个竹笠、一弯鱼钩,纷纷飘雪中独钓寒江,兴许钓一尾鲜鱼,支炉火,烹肥鱼,品老酒。听艄公扯扯水里的掌故,谈谈乡野的趣闻,体会“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野趣,也扫去了冬日的冷寂。
一年中的苦寒开始了,北方早已冰天雪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这种苦寒,北方人有不同的感受。“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关上房门,全家人围坐热炕上,炕桌上堆满大枣、山核桃、沏一壶浓浓的茯茶,茶香满屋。庄户人笃信“瑞雪兆丰年”,期盼大雪越下越大,冬小麦盖上厚厚的棉被,开春墒情好,苗壮,虫害少。麦收以后,就可枕着白面馒头睡大觉。实诚的庄稼人对雪充满感情,他们知道,丰年才能填饱肚子,正如门口贴的红红春联“山清水秀风光好,人寿年丰喜事多”。年丰,才有人寿,才有国泰民安。
大雪初晴,天光大亮。青山妩媚,雪压青松,蜿蜒的山道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披鹤氅,骑小驴,铃儿响叮当,蹄声哒哒响,踏雪寻梅,暗香浮动,神思飞扬。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是奇绝。他是山中隐士、还是文人高士?寻梅、访梅、探梅、咏梅,雅趣多多。明代高濂《四季幽赏录》中有“冬时幽赏十二则”:“湖冻初晴远泛,雪霁策蹇寻梅”。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文人雅士欢聚,山头玩赏茗花,登眺天目绝顶,山居听人说书,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禅,山窗听雪敲竹。其乐融融,让人觉得雅致温存,意犹未尽。这是古代隐士文人冬日的闲赏生活。
晨起,又见雪花飞舞。不妨学学风雅古人,高卷帘,拢看窗外一川雪景,添茶点香,燃红泥小炉,烘烘手掌,研磨铺纸,一曲新词在纸上墨香淋漓。杯中有茶可消愁,饮到情浓纵兴高歌,“白日飞花乱人目”看“蝴蝶初翻帘绣,万玉女,齐回舞袖”,岂不快哉。午后得闲,与棋友对弈,闲处光阴已过,推门欲走,天色一变,彤云密布,飞雪连天。只好返身回屋,沏茶换香,继续那一盘未下完的棋。雪越下越大,留棋友夜饭,烧几盘小菜,烫一壶老酒,与棋友浅斟慢酌,庭前有玉树可看,桌上有老酒可酌,赛过神仙。浅醉微醺中,与友靠着木榻合衣而眠,只等鸡鸣唤醒。
春寒料峭,乍寒微暖,时又逢春雪。在水乡江南,春雪很细,不成片,不妨撑一把油纸伞,走水巷,过石桥,山川素白,朦朦胧胧,仿佛走在山水画中。迎着吹面微寒的风,信步游走,走入“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诗境。悄无声息的雪,静静飘落,白茫茫笼罩大地,有一股薄薄的清凉,渗入体内,于是匆匆躲入暖意盎然的楼阁,熨熨头发,盈掌滑腻,雪味扑面而来,浑身上下一片清爽。
下雪的日子,安坐在书桌前,翻翻唐诗,顿时就有雪飞诗情冲碧霄的感受。唐代,特别是初唐和盛唐时代,人们朝气蓬勃,意气奋发。严寒大雪,更能张扬生命的力度,因此,那也是一个诗的时代。“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充满了乐观主义的精神,那是一个乐观的时代,那是一个时代的乐观。
雪花纷飞,化作唐诗,古典之雅,古典之美,那是诗人与读者的快乐,经过诗画与升华,而获得诗意的境界,变得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