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悼念堂伯,传承家风。
——题记
老家屋场中央伫立着一棵古樟,主干差不多要三个成年人才合抱得过来,林业部门挂上了铭牌,树龄150年。我很不以为然,古樟距今应该得有二百二三十年了,记得爷爷曾经告诉我樟树有200多岁。
从族谱中得知,我们家是在乾隆四五十年间迁来的第一批居民,当时的堂屋就在樟树靠里边,东头栽种的樟树约莫是配风水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想想也没必要去纠结于此吧。
小时候,同龄伙伴们常在树下玩耍。特别是在夏天,光着腚子捉鱼摸虾,在长竹竿上绑个透明塑料袋兜子抓知了,用粗壮竹枝网上厚厚的蜘蛛网粘蜻蜓……玩得累了,我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来到大樟树下纳会凉,或是骤雨不愿回家时避避雨。稠密的枝叶四季常青,宛若一把巨伞,遮蔽着屋场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
当然,我们纳凉或避雨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围着樟树建满了各家各户的茅厕,大人们如厕前总会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扫视一遍孩子们,以至于我们从不在樟树下躲猫猫。
大伯家就住在樟树旁。在多姓聚居的屋场里,只有大伯家和我家同姓,共高祖父嫡传。
八十年代初,我家四间瓦房不够住,爷爷决定扩建。老屋基向后山挖了不少,老屋的后罗沿也拆了,三斗墙向后延伸扩建,屋脊也得向后赶挪。家具、农具和杂物堆满了房子的前半部分,大人们在挤仄的角落里搭铺。灶台早就拆了,生火做饭只得借200多米外的大伯家厨房。
大伯勤劳、节俭、热情,对邻对客总是保持一份亲和的笑容和低调,这超然的和善、卑亢有度的风范令我敬佩,敬畏。在那个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老小的艰苦岁月里,在那个看天吃饭入不敷出的日子里,在那个为一丁点儿利益就闹姓氏宗族的年代里,大伯保持着他惯有的风度和魄力。
大伯家里里外外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邻里茶余饭后常串串门,大伯家的吊楼是个集中点。吊楼的底层堆放农具,二层做饭厅用,铺满木楼板,踩在上面软软的,很舒服,后门通向厨房,在正屋的东头,靠近樟树。樟树的枝叶蔓延向屋顶,吊楼里弥漫着樟树的沁人香味,临窗就望见水塘。整洁幽雅的环境时常诱惑着邋遢的我,总想找理由到吊楼上踏踏楼板。
踏楼板的机会来了。房屋扩建期间虽然忙,但是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也帮不上什么,不捣乱就是帮了忙。母亲在厨房里给工匠们做饭的时间,我和弟弟就会溜进吊楼。弟弟胆肥些,总在楼上蹦蹦跳跳,麻麻(大婶)很嫌乱闹的小孩,总会呵斥或唬些狠话。我要谨慎得多,虽然也有一颗想晃悠的心,但要么静坐在矮马凳享受大人从身边走过时的晃荡,要么识趣地轻轻走出前门又借个理由进入后门。在麻麻的呵斥声中,大伯满脸笑容地冲我点点头。
闲不住的孩子们总喜欢追追撵撵。一天早饭后,我在前面跑,大伙儿在后面追,一溜烟就钻进了建房的工地上,工地搭建的木架子成了我们闪躲腾挪的挑战障碍物。在地面侍候砖匠的姑爷连忙喝教我们这里不安全。
话音未落,只觉得有一个重物或是一根粗壮的圆木狠狠地砸在我的头顶。瞬间,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蹲坐在那里,本能地用右手护头。当食指感触到头顶有一个没过第一指节的温温的血泊时,我号啕大哭,哭的不是疼痛,而是无边的恐惧。
父亲慌手慌脚地从老墙角上收集了一砣布满灰尘的黢黑的三角蛛网盖在血泊上,姑爷背起我朝大伯家跑去,大伯连忙整理好有些耳背的奶奶的床铺让我躺下……在大伯的催促下,母亲将用来换火柴、换食盐的鸡蛋煮了满满一碗,要我趁热吃了,说是伤口不会感染复发。
奶奶的房间虽然有些昏暗,但干净整洁,充满了樟树的香味。屋外大人们在议论着:砖匠师傅砌墙的同时用脚同步移动泥斗,快用完泥的斗不小心被踢滑了,沾泥的斗至少也有六七斤重,泥斗脚正砸在闭合还不完全的脑门上,从丈把高的架子上落下来,真是捡了一条命,万幸万幸……
蛛网仿佛是辣椒粉,伤口撕裂地疼,头昏沉沉的。大人们不但没有责怪我的贪玩,居然还让我独个儿吃上了从没有过的一碗鸡蛋,住进了羡慕已久的大伯家房间。安静、温暖、满足感包围了我。我忘却了疼痛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间,心安理得地坐在吊楼的矮马凳上。大伯满脸笑容地朝我摇摇头。
养伤的日子里,我要不是在吊楼上安静地坐坐,要不就是在老樟树下远望望伙伴们的玩闹。
日子在大伯的忙里忙外中匆匆而过。樟树的枯枝叶充塞了瓦沟,朝西主干枝渐渐被修理得只剩顶叶高高竖起。间或屋场里有老人去世,大人们会抡起利斧,仅取所需,在樟树粗壮的主干上砍斫些片屑用来熏香——这是物资匮乏年代的馈赠。壮硕的村民和沉重的利斧从未撼动过樟叶的轻微震颤。只见白里微黄的木质被片下来,我总会联想到人体的血肉。当斧头抡起时,我的目光上扬,伴随吸气额纹皱起;斧子下落,伴随呼气牙关咬紧,心头一丝痉挛……得益于通风和干燥,樟树的伤口不成像我的脑门那样结痂,也从未腐败。
我在后来的求学和工作中很少去大伯家坐坐了。
千禧年的钟声已敲响,樟树的西枝满足了邻边居民的诉求,不晓得是哪一年的夏风吹折了顶枝,粗壮的主枝干无言突兀着。伸向东南方向的两根主枝从半腰躬身,用几乎平行于下方路面的角度向空旷远方顽强延伸,茂密的枝叶总教人担心哪天会连枝带叶将树干撕裂。
屋场里家家户户住上了二层小楼,大伯家的吊楼改建成了摆放农具工具的脚屋。堂姐妹们都已出嫁,堂哥也汇入了打工进厂的洪流,我也搬住到了小镇上。我们生儿育女,疲于工作和生活。老樟树见证了留守老人的勤奋日常,田地的青禾瓜果昭示着子女坚强的大后方。大伯和麻麻相携相助,在农闲的日子里,大伯就做些小工用来贴补家用和邻里红白礼节往来,身体力行地为子女减轻负担。
一个暑假,大伯联系我说畈区乡镇的家门在筹备续修族谱,因识些文化,落实我去做。过去修族谱得是族中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长者执笔,我诚惶诚恐却满口应承下来。其一是不能辜负大伯的信任和寄托,其二是晚一辈的人中只有我常年在家附近工作。
记忆中,家族联系是爷爷主持的。在新中国初期一段时间,修辑家谱属“破四旧”的范畴,家族的联系因为时间和空间原因在爷爷的上辈中断。爷爷为此付出了很多,终于寻得了血脉的根源和精神慰藉,并在中年时期带着年轻的大伯往返于山区与畈区之间。勤于走动,亲情氛围浓厚了许多,那一年库区移民,我们差一点就迁回了畈区大家庭,也许是对生养土地的无限热爱,亦或是对古老香樟的眷恋,大家还是决定坚守。
爷爷在晚年经常给我讲关于先辈的磨难与奋斗,以及兵荒马乱岁月的艰苦。春节和清明节上坟的时候一边不厌其烦地介绍哪辈的三兄弟、哪辈的五兄弟、哪辈的七兄弟,一边告诫我们要勤劳奋斗、尊老爱幼、和睦邻里、团结家族……
血浓于水的亲情在绵延,在一代代地传递,传递着温情,传递着信任,传递着寄望。搜集,初稿,汇编,校对,印刷,发谱……与各地族长一起,在太宿望之间奔走联谊,我不曾有半点马虎或敷衍,因为每次都有大伯在樟荫下出行时的细细叮咛与归来时的微笑问候。
大伯在生活中有些“小气”,仿佛什么都有些舍不得。当然,我不这么觉得,相反,我认为这是一种美德。四五十年代的人经历过饥荒,经历过“大集体”的特殊时期,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很多人很多家庭都没能挺过来。俭朴、节约、细水长流是老一辈人的传承和秉性。修谱后的第二年,家门们抓住政策的尾巴,决定在新仓沙坝老祠堂旧址重建祠堂,建成后将成为“太湖南站”高铁新区的人文景观之一。建祠堂的经费来源为各户的份子钱和捐款,各房各支联系人负责收取。
当大伯听到我说份子钱每户要好几千的时候,面带微笑着说:“呃嗬,哪要许多钱唦?”
我一脸窘态,解释得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大伯又笑了,说:“当凑的那一定要凑!”
大伯不多时就将一厚沓红钞票亲自送到我的手上。我知道这是在鼎力支持我的家族事务,我知道这是给我做出一个长辈的表率,我也知道这是大伯勤俭节约的血汗钱。我倍感鼓舞。
近年来,随着国家对环境保护和农村基础建设的重视,老家陆续实施了荒山治理、河道疏浚、铺路架桥、美好乡村等工程建设项目。大伯干劲十足地加入了做小工的行列,因为做事勤快稳当,深受工头的信任。
年过古稀,大伯干起活来依然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削瘦干练,勤快利索。只是爱笑的脸庞上堆起了褶皱,像当年的大奶奶一样有些耳背。大伙一起干活,耳背的人更容易埋头苦干,夹荤夹素、柴米油盐之类的话不招事也无需搭腔,似懂非懂之际大伯总以“嗯哼——嗯哼——”一笑了事。因年岁已高,工头逐渐安排些安全系数高的轻巧工夫给大伯。可是大伯不以为然,偏生些唠叨与牢骚,每有重活更是咬牙干抢着干,摆一副逞强的势样。唉——岁月不饶人哪!
人居环境整治项目的施工,让老家屋场整洁了,靓起来了。牛栏猪圈拆了,厕所柴棚拆了;水塘已修整,道路稻场已硬化;公厕黛瓦白墙,健身广场老少络绎……屋场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曾有过大伯忙碌的身影。
大伯家的吊楼再次改建成了两层平房,二层依旧紧临厨房,窗口正对着崭新的广场和那口整改后的老水塘,楼下的农具大多已闲置,各种工具摆放在显眼的位置。
樟树下的厕所早已拆除,樟树显得更加粗壮,西枝上爬满了青苔。东南两根苍劲的主枝宛如巨大的左右手臂——似遮护,似托举,似拥抱,似迎送。
今年6月的一个星期天,大伯突然到访了我在县城的陪读房。大伯穿着整洁朴素,拎着一大袋水果,在二堂姐的指引下进门了。二堂姐陪读也租住在我们同一个院子的对门楼上。我们来不及打招呼,大伯就挨个笑容可掬地问寻一番,对孩子们更是一片啧啧夸赞。
大伯劳累之余爱抽旱烟解乏,总觉得香烟淡,于忙中请人代两天班来老城河街买“黄烟”。行程早就计划好了,在我们这里住一晚,逛逛县城逛逛文博园,准备好好放松一下。可是,麻麻的来电令人猝不及防,打乱了计划,说是后几天连续阴雨,小工也安排满当,得当天趁晴给豆田施除草剂,必须搭中班车赶回家。
我们安排的午饭、陪逛、车程、回礼概被谢绝。大伯笑着唠叨:买完烟顺路就坐老城的班车方便,陪伴孩子是最重要的,麻烦你们的时候多日子还长着,看了大家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谁曾想,一别却永久——
大伯从县城回家几天后开始发烧,冒着高温在工地硬扛着,实在扛不住时叫村医挂了两三天水。病情不见好转,心头已喘不过气来,才向儿女吱声,从镇上转到县医院,再转到市立医院。接氧,插上呼吸机,推进重症监护室,然而身体机能和生命指标已降到了最低点。
那是暑假的第一天——7月1日中午,我正在锁上校园的大门时,手机传来了堂哥哽咽的声音:大伯不行了,要回家!
当晚7点20左右,救护车从大樟树下徐徐穿过,大伯冰凉、苍白、安详地睡着了……
8日清晨,暴雨如注,樟叶低垂,灵车缓缓淹没在雨雾中。圣迹山苍莽静默,安乐河浊流击岸,火葬场的青烟融入雨雾徘徊、缥缈——
天幕沉沉,我仰脸长嘘,拙诗以纪之:
一蓑烟雨淡平生,
勤俭谦慈示后行。
鹤唳朝西音讯远,
苍山静默白云酲。
祖坟山上添新冢。明年清明节,我将像爷爷和大伯一样,与兄弟们一起带着儿女给祖坟培土插花……
下山归来,斜阳透过屋隙照耀在大樟树的西枝上,淡绿的苔藓附着金黄,我惊诧地发现,几簇嫩绿的樟苗正茁壮向上生长。
我保持微笑,驱车向远,车载音乐随风出窗: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