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好!请问小军(化名)的家在哪?”我摇下车窗，探出头，朝一个正在补渔网的男子问。
“你找他?有事吗?”他有些警惕，眯着眼，剃个板寸头。
“我是他老师，去家访。”我拿出纸张，走下车。
他一听，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右手一指，说道：“朝前走，那一堆黄沙右拐的第三家就是了。”他一下子热情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乡间水泥路上干净整洁，两旁的玉米正值收获期，宽大肥硕的叶片在烈日下闪烁着绿莹莹的光，成熟的玉米穗呈灰褐色，静待农人前来采摘。
刚到黄沙堆，一只大黑狗正匍匐在沙堆的凹陷处，吐着舌头，见生人面孔，竖起耳朵，弓背起身，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我，看得我有些发怵。“老师，在这。”我循声而望，只见小军已经向我飞奔而来，我忙指着那狗。“去!去!”他用脚佯装踢打，那狗见状，甩着油亮的尾巴，一溜烟向村子东头跑去。
“老师，你怕狗啊?”小军抿嘴笑着问。
“嗯。小时被追过，手背还蹭破一块皮。看，还有印记哩!”说完，晃了晃手背上一条“L”造型的疤痕，在学生面前，我暴露自己曾经的“糗”事，让他很吃惊。
“噢!”他皱起眉头，“下次遇到狗追你，你就蹲下来，装作捡拾石头，假装扔石头，它就吓跑了。”他一边说，一边做着动作，身体起伏的样子让我想到《射雕英雄传》中欧阳锋的蛤蟆功，就差鼓腮帮了。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他不好意思挠挠头，笑了。望着眼前的小军，才几日不见，头发剪短了，显得个子更高了，灰色的T恤，白色的短裤，颇有些大男孩的帅气了。
“这就是我家，老师，您慢点。”我抬头，一幢二层小楼，门前很宽敞，几只母鸡在“咯咯”地叫着。进门处，需要先拉开蓝色的尼龙网，见我穿白裙子，他忙把网卸下了，等我进屋，才转身挂好。
屋内很整洁，右边墙角处，十几袋印有“尿素”字样的化肥堆放整齐，四袋油菜籽敞口处裸露出的菜籽粒粒饱满，镢头、铁锹等农具一应俱全。
“老师，你来啦!”这时，从后门走进来一个穿红色绵绸的老人，颤颤巍巍的步伐，吧嗒吧嗒的凉鞋击打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见我站着，她竟有点不知所措了，忙去找杯子，我在接杯子的时候，发现她的左手背粘贴着棉签，隐约还有些血迹。这时，小军拿出水瓶，倒了开水，顺势站到他奶奶身后了。
祖孙俩站在一起，奶奶满眼宠爱地看着小军，和我聊起了家常。谈话间，得知小军出生后母亲就离家出走了，父亲外出打工后，重组家庭后，又生育了孩子。爷爷今年七十多了，种了不少田地，农忙，在自家田里忙活;农闲，外出帮别人打零工。“我就担心这孩子，等我们老了，怎么办?”她哽咽着说，抹着眼泪，“看我这身子骨，最近天热，总感到胸闷，下午还到村卫生室吊了两瓶水。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这两天，还是孩子烧饭、扫地、喂鸡的了。”小军递给奶奶纸巾，沉默了，低垂着头。
“老师，这孩子读书不照吧!”突然的话风一转，我没想到，小军更是睁大眼睛看着我，那眼神有惊恐、有不安、有逃避。“小军学习不错，要是再努力一下，就更棒了。”虽然，这次他的语文还差那么一点就及格了。抬头，和小军四目相对，惊诧、感激皆有。“噢，老师，谢谢你们了。”老人凹陷的眼洞放出惊喜的光，而我，也如释重负了许多，这个谎言带有欺骗性，是对这个古稀之年老人的不尊重。然而，于这个家庭来说，健康第一，温饱其次，学习最后，鉴于目前现状，我是这样理解的。
从教二十多年，家访过很多次，见证了很多学生的家庭现状。就像列夫·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对小军来说，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在同龄人面前，他是不幸的。他渴望父母的疼爱，期待他们温暖的怀抱，12岁的男孩，在本该撒娇的年龄，却毅然承担了更多家庭的责任。
寒暄了一些小军在校的情况，将这次家访内容和目的告知后，我便准备起身告辞了。这时，小军扭身转到桌下，抱起了一个西瓜，双手捧给我，“老师，送个西瓜给你。”一脸真诚的样子，和在课堂上谨小慎微的胆怯样判若两人，“小军，西瓜留着自己吃，老师家里早上买了。”话刚一出口，他黯然失色，就像泄气的皮球，欲言又止。
“老师，上午你打电话说来家访，这孩子好高兴，吃饭后就在门口等着，还说一定要送个西瓜给您。”小军奶奶站在一旁，一脸柔和，说得我很意外。上午问了小军的爸爸具体的位置后，我估计大概3点左右能到达。不曾想，有的学生原本住集镇上，假期回乡下，加上我人生地不熟，绕路不少，兜兜转转到这都四点了，我有些大意了。
“老师，你是不是嫌弃我家的瓜小了啊!”小军看着瓜说，似乎在自言自语。然而，我却听的真切。我一怔，心一抖。“没有，我…”本想说，老师不能拿学生的东西。“我爷爷种的，家里还有。”他努努嘴，扫了一眼桌腿旁，我这才注意到，几个大小不一的绿皮西瓜挤在角落里，小军手中的瓜是最大的。我灵机一动，“我搬不动这瓜。”糊里糊涂的，牙缝中竟然挤出这么个理由。“噢!”他蓦地转身，奔向后院，一会儿工夫，手中拎着红色的方便袋，里面装着刚才的瓜，还有个小的黑不隆冬的。“老师，买一送一，刚摘个小南瓜。”小军朝我诡秘一笑，“小军奶奶，谢谢!我走了，在家保重身体。”告别时，我和小军合影，他笑得很灿烂，老人嘴唇哆嗦着，只是不停点头，乐呵呵地笑着。看着我有些心酸。
在门口的小军，早已打开了尼龙门，高傲地在前面为我引路，路上，叮嘱他在家要认真学习，还交代了替爷爷奶奶分担家务的事，他像小鸡啄米一个劲儿点头，“老师，谢谢你!我会努力的，我希望他们可以活得更长久，陪伴我。”坚定的话语，让我不禁对这个学习吊儿郎当的男孩刮目相看，我拍着他的肩膀，有点愧疚。作为他的老师，缺少沟通，有几次作业没做完，我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在全班同学面前斥责了他，那低头啜泣的样子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唉!我，竟然有些武断了。
车子启程了，他把袋子放在车上，跟我挥手再见。我竟有些莫名的感动，转头看，他还定定地站在那儿，目送着我。我加大油门，看着红色的方便袋，我竟然觉得，自己今天就是一个吃瓜群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