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叫良庄的自然村,曰村,亦为庄。五条街道的五十余座院子,紧凑成密不可分的整体,遥望似一座独立的庄园。
过了霜降,村庄便被一层浓浓的寒意包裏着。风把树叶吹薄、吹黄,屏障似的绿变得稀碎,夏日的锦绣一片片抖落,房屋、街道逐渐有了层次和眉目,显出另类粗线条的质感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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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是被多种树木环抱着的。在村口、房前屋后或村边沟沿上,粉灼灼的桃花骤然唤醒了村庄的春天。遍布全庄槐、桐树一嘟噜一嘟噜爆开的稠密花朵,扮靓了村庄的初夏。围护着村庄的柿树是秋冬一个童话般的存在,一树树紫红的浆果低敛却难掩秀色,痴痴眺望中似有无尽的期待。
秋既萧瑟,秋亦旖旎。大自然算是恩赐的吧,柿果沧桑的深红连同小野菊浓郁的金黄给已呈蒹葭之色的村庄又添了几分明艳。
凡有人家的大门时常开着,依在门边就可以聊庄稼和菜蔬,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及柴米油盐的日常。搁脊而邻的,大门外虽没有划就三八线,但心中自有楚河汉界,摊麦晒豆时定会留一线空白。
有几条狗,白天形同虚设或蹲或卧在自家大门前,或百无聊赖软沓沓地趴在路中间,或结伴在街上游荡。夜晚来临,它们便机敏,绝不放过任何细节,那响彻天空激昂又有韵律的吠声,宣示着村庄不容小觑的主权。它们的使命,除了忠随主人,还有对村庄最长情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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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南是耕作区域,收麦或种地的日子,从县城回来一大拨人排列于地头,收割机'隆隆'声掩盖了多方急慌慌的寒暄。待收种完毕,他们又遁地般倏然消失。
杨家老大正蹲在村南的菜地拨萝卜。秋收冬藏,这是刻在骨子里亘古不变的信念。麦子已种上,辣椒已成捆运回垛进院内棚子。他只等这茬葱和翠玉般的萝卜被菜贩收掉,就可以同妻子一样,套上罩衣,坐于大门前晒着太阳摘辣椒。
在苏州做工的儿子几天前打回电话,说春节可能无法回家,又安慰般补充说会多出一千多块工资。儿媳的笑容有些僵,刚上幼儿园的孙女不甚明事,兀自雀跃着嬉闹。
总得相信这个世界的诸般不同,有人轻而易举的事,对他人犹如大地仰望星辰一般。他的左边隔桥可通往行政村至县城,乃至更远的地界,对严重跛一条腿的他来说,一浅浅的沟壑,也是有难度的跨越。
他半跪在地上休息时,从口袋摸支烟点上,一团白雾袅袅升起,又被风吹得无踪。儿子的电话,让隐匿在他心里的愿望缺了边角,一年的希翼在初冬打了个折扣,这个年注定无法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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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是有色彩的。湛蓝的天,老旧的房屋、婆娑的树影、泥土路上三二劳作归来的人,与摊满街面的玉米、花生及辣椒,组成一幅拙朴自然的写真画。貌似无章法的散漫,实则毫无违和地融为一体。画色沉静简素,又不失鲜活亮丽,那是蕴含着太阳味道和稼禾气息的人间草木色,是世界的底色。
正逢周末,六堂叔用三轮摩托载着小学五年级的孙女连同她沉甸甸的粉红书包拐进了街道。生命中累积来所有谦卑的笑,堆成他满脸密集的纵纹。受馈来的那件将军呢上衣,似乎成了他的标识和代码,虽褪色至发红,但金黄的纽扣依然生辉。
大门遭霜雨经年剥蚀后,成为浅淡的砖红。门外薄薄的水泥地面曾被某种带履带的大车轧出了一个裂缝,他就用水泥弥合成蚯蚓样的补丁。
祖孙二人相伴的生活在孤寂中仍小有欢乐,比如孙女总考第一名的成绩,比如女儿一家偶尔的探望,又比如刚结回上个月在邻村砌墙的五百元工钱。
不是所有的生活都是被仰视的,有人在生活,多数人只为生存。有时,快乐的门槛低至地平线。纵有困顿残缺,也竭力让简薄的生活有些光亮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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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有几棵庞大的核桃树,稀疏的枝叶在街上洒下寡淡的影子。遗留的核果偶会恶作剧般在高空炸开,'啪'地一声砸到谁家屋顶上。树下长方的大石和依序而列几块规整的小石,权作了半条街人午饭的桌凳。
杏花家的大门近几个月一直锁着,门前的蔬菜与杂草糅结一处,在夏季肆虐般横生后,又一同凋谢。
因处在村口,又有大树和路灯在,她家门前成为村内外各类消息的传播地和手机上舶来要闻的交流中心。聊别人的事,过自己的日子,这是未能免俗的生活本真。村庄关心要事的人物虽然寥寥,但终是有了归属感,有了自己的圈子。
杏花那个5岁叫淘淘的儿子,总划着滑板车闯进村中打开或虚掩着门的院子,令院中的人惊忧不已。但稚童嘴甜,常爷爷奶奶叫着,且把手中吃掉半边的苹果或其它高举到主人嘴边,令他们顿生的懊恼瞬间云散。
有些人的生活是可以摊开来晒的,有些真相像谜团一般被关进门内,只有等大门开启时,才能找到答案。杏花举家悄然离开,许是为了淘淘上学租住县城了,又许是她娘的羊角疯病严重发作了,村中人这样思忖着。
没有滑板车冲撞的日子,村庄里安生了许多。少了杏花家院中夜晚亮起的灯火及她赘婿丈夫货车周到的听用,村庄陡添了不便和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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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义哥骑着电动车冲浪般从街中央驰过,青灰相间的冲锋衣就像海面上鼓起的风帆。初春刚卸下的呢帽又新近戴上,遮住了他稀疏得近乎清零的头发。
夏初,他和瑛嫂极其执拗地对唯一没硬化的那间厢房进行简装。拾掇完的厢房同其他九间一样光洁亮堂,但依然空着。空就空吧,若小波一家4口从上海回来过年,不怕会硌到妞儿,瑛嫂望着大门遥想着说。
曾经,学义哥是村庄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两百余口人这艘大船上的掌舵者。不仅要调停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也调协着全村的婚丧嫁娶事宜。只是,他的意气风发与村庄的鼎盛荣光在时光中一同老去,仅剩远眺与独坐时无可奈何的追忆。
没有波光流转的舞台,便勿需表演,仅在熙熙熙攘攘的背后,随季节转换而按部就班作息着。世事的惊澜传奇在昏黄路灯下三几个人的议论中总是潦草,不过像风一般来了又走,在路灯熄灭时,痕迹不再。忽尔心潮起伏的澎湃时刻,定是接到儿女的电话或孙女儿们的视频,这是快乐的源泉,给无感的生活注入了可乐颠几天的谈资和活力。
学义哥是这样,他们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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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嫂回来办小女儿婚宴,接到喜讯的街坊邻里及亲戚们汇聚到村庄。大锅灶升腾起白色的烟雾,院内外弥漫着纷乱的气息。七姑子八大姨的女人们彼此嘘寒问暖后,话题立即转入孩子工作、孙子上学诸如此类,后便感叹岁月流逝容颜不再这不愿正视的现实。
男人不似女人们那般碎碎念,闲聊根本就没有侧重点。他们也扎堆,闷坐在圆铁凳上,互相递着烟,好半天蹦出一句话。世事化成了他们眉宇间渐渐加深的皱纹与烟雾缭绕中泛起的忧伤。谁矫情地说出走半生归来仍为少年?归来的,已然是皱巴巴的岁月。
奔喜或赴丧,喜悦是短暂的,悲也只是形式上的阵痛。集体的仪式感后,多番告別声中,渐次返回各自的巢穴。但此时的村庄比过年还显隆重热闹,颜色不一品牌不同的车辆甚至堵塞了街道。
文青嫂说过自己是候鸟,在大女儿所在的南京、小女儿工作的省城及婆婆、丈夫留守的村庄三点三线上辗转迁徙。她已被熏染上城市的气息,颇有村庄新贵的派头,那愈加白皙润泽的脸,颈上的彩金链子,腕上有分量的黄金镯子,同她身上不菲的羊绒大衣便是佐证。她及兼同样职责的她们这新诞生的群体,像纽带一样,在城乡间不停穿梭中,将云泥之别的繁华都市与萧寂村庄硬生生连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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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座庭园都很深,由北及南,从黛瓦青砖石基苍老的上房,到泛旧的红砖平顶厢房,直至嵌着铜钮大铁门上气势凌云的阔大门楼,是四十余载时间年轮在此的排列伸延,是跨越世纪的独特布局。一砖一瓦的浆砌,似一撇一捺的运笔,认真而努力。
而这几条街上拢共的40余人,像散在村庄的几根肋骨,支撑着力不从心的躯体,维系着村庄愈加稀薄的烟火。又像伫立在陌上疲弱不堪的稻草人,孤单地守望着忧郁的麦田。
房屋初建时,村庄必定是热闹的,它饱含着主人们满腔的热忱,寄托着他们不尽的期待。而今,皆归于不堪回首的落寞与寂廖。那些虚屋以待的院子就像褪留于原上的蜕,阻不住冲高的翅膀,也藏不下化蝶的梦想。
其实,村庄的房子不时有人回来修缮。只不过,他们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村庄之于他们,是午夜梦回时的感伤,是有关生命来处和根脉的严慎思索。修缮一次房屋,如同在心中加固一段记忆,有关童年的,田园的,或者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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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唯希望是世上最昂贵的意识,是坚不可摧的意志,是潜在心中不灭的一束火光。不论村庄每个人希望的支点在哪儿……
快立冬了,失了温度,又夹杂着风,空气中凝结了凛冽的寒意。但,南来的阳光依然温暖,南开的大门依然温馨,而希望呢?大概,向南的希望也是温厚的吧。
吃过晚饭的人出来遛达时,仍习惯性集于村西路口,在一波波寒流来袭时,他们捂得更严实了些,贴胸把一双手也牢牢笼进了袖筒。惨淡的路灯下,那带着长檐呢帽哈腰弓背的几个人影,像极了雪地上缩颈张望的企鹅。
也许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春暖,等待秋收,等待望眼欲穿的归人。等待,终于成了他们永恒的信仰。
入了冬,村庄真的有些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