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太阳正毒,况且又是一个周末的正午。阳光白花花的,像燃烧的火头,烤得马路上的柏油都化了,马路显得乌黑油亮。偶而有辆汽车一闪而过,轮胎被粘得“呲呲啦啦”直响。
一辆半新不旧的渣土车顶着毒太阳,停靠在马路边。前方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往右拐的丁字路口。那是河沿村往沙颍镇去的一条路。由于是午饭时间,车不多,行人稀稀拉拉,像被炮弹炸过。尽管这样,窝在驾驶室里的李二蛋,血红的眼睛还是瞪得滴流圆,犹如过年时节门头挂的红灯笼。
他在一眼敢不眨的盯着路口。但凡有黑色轿车远远的提前减速后,缓缓往镇子方向拐,他立即条件反射似的绷直身子,双眼圆睁,目光透过挡风玻璃仔细辨认,与此同时,一只手紧紧攥住方向盘,另只手拧动点火钥匙,发动机发出“隆隆”的轰鸣声,车身像癫痫发作一般抖动起来,双脚迅速抬起,一只踏上离合,一只压到油门踏板上,那只拧点火钥匙的手颤抖着搁到挂挡手柄上。直到看清不是那辆黑色奔驰,他才长嘘口气,颓然倒进座椅,抖抖索索关停车辆。
这一番折腾,李二蛋的心“噗通噗通”狂跳不止,汗水如河水一样顺着苍白的脸庞流下来,流进眼睛,流进嘴巴,流到身上黑色的套头圆领T恤上。他这时才发觉衣服早湿透了,水淋淋的贴在身上,像贴了一副密不透气的狗皮膏药,难受极了。像是要摆脱掉不舒服的状态,李二蛋本能的欠欠屁股,座椅立即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汗水又咸又涩,已经辣得他的眼睛酸涨得难受,嘴巴里像咬着一枚青色的生李子。
他忿忿骂了句:我操你妈!骂完,几乎本能的又接上一句,殷大川,你个狗日的!
驾驶室顶部的铁皮似乎像柏油那样也被毒辣的太阳烤化了,李二蛋分明嗅到木炭燃烧时散发出的焦糊味。驾驶室内没有空调,只有一个盘子口那么大的小风扇“嗡嗡”响着。破旧的外罩、扇叶上积满油污灰尘,灰蒙蒙的,几乎分辨不出底色,只有零零星星几点地方,能看出曾经的白色漆皮,想来这个如今肮脏不堪的物件也有过风光的时刻吧。尽管小风扇被李二蛋固定住,没有摇头,直对着身子吹风,可是“呼呼”吹出来的风是热的,并且黏乎乎的,让心情本就惊惧、紧张的李二蛋分外烦躁,憎恨又平添几层,怒火像车窗外火辣辣的阳光,快把他的心肝脾肺点燃,直至烧成灰烬。
殷大川,今天老家伙非弄死你不可!李二蛋又自言自语骂出声。他已经趁夜深人静,在这个距离试验多次,渣土车起步加速后的巨大冲力足以把一辆小车报废,车内人员不死翘翘也要重伤,而且白天他也故作无事来这溜达过,目测过这个距离是否能看清楚车辆外观,以免撞了乌龙车。事实证明,他的视力完全胜任较远距离辨认事物的能力。想到马上就要实施的报复,想到仇人伤痕累累躺在血泊里的惨状,一丝快感从头顶掠到脚跟。可是转眼间,他的脸部扭曲了,眼睛里一根根红丝在眼球上鼓涨着,犹如夏天暴风雨降临前雷闪撕裂天幕的狰狞电波,不堪入目的一幕又像皮鞭一般狠狠抽打在心头……
今年开春,春风得意的李二蛋联合周围几个村的蛋鸡养殖户,牵头成立了“李二蛋蛋鸡养殖合作社”,被众人一致推举为经理。在河沿村埋头养蛋鸡卖鸡蛋十多年默默无闻的李二蛋,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在当村支书时风光无两的老子过世后再次出人头地。李二蛋原本有一个在村里跺跺脚地皮就要颤三颤当支书的父亲,一个忠厚善良形同影子的母亲,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热闹隆重的大家庭。当年姐姐们个个出落得模样俊俏,要脸蛋有脸蛋,要腰身有腰身,是方圆十几个村出名的三只花。姐姐们嫁的男人也都出类拔萃,一个在市政府给领导开小汽车,一个在镇政府办公室当主任,一个在南方一家公司做经理。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家庭,搁在农村那可是排面大上了天。特别到了春节,三个女儿,三个女婿,带着各自的孩子,开着那时节农村难得一见的小汽车,穿的洋里洋气,拉着成箱成件的吃的喝的高档礼物,簇拥上门来。家里的几间挑檐大瓦房,偌大一个院落,挤的满满当当。做了二十多年村支书的父亲难得放下威严的架子,满面红光,大声吆喝着招呼女婿们喝酒吃菜。周围邻居及村里的人闻声无不羡慕眼热,撇着嘴议论纷纷:“还是支书家门台高,女儿个顶个漂亮,女婿个顶个有本事!老天爷真是太偏心眼!了”李二蛋的哥哥李大蛋也不差,在村头马路边早早开了一家饭店。那年月还没有高速公路,客车货车都打马路上过。而河沿村这一带离城市远,除了村头的代销点,几家饭店、浴池、旅店,理发店,一路上再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因此李大蛋依靠得天独厚的条件,和妻子杨玉梅同心协力把饭店经营的风生水起。至于李二蛋,由于排行最末,作为父母的心尖肉,老疙瘩,年岁又小,还在学校无忧无虑度他宝贵的青春岁月。
不知是物极必反,还是老天爷厌烦了村民们的长年抱怨,决定惩罚村支书一家。二蛋老子任上的最后二三年,村里的举报信雪片似的飞进上级主管部门,有举报老支书贪污受贿的,有举报作风不良的,有举报滥用职权的,有举报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其实这样的举报信年年都有,不过被上级硬压了下来,直到这几年,举报信投寄的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眼看压不住了,上级只好指派人下来查。这一查不要紧,把人惊得瞠目结舌。罪状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贪污受贿。长年截留的提留款;上级批拨的贫困补助金;计划生育罚款;村里青年参军入伍的人情费……等等杂七杂八十多项,将近一百万元;二是私生活糜烂。常年与本村及邻村十几个稍有姿色的妇女保持不正当关系,这些女人的年龄不等,有上点岁数的,有年轻的,甚至还有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这个可怜的孩子之所以沦为支书的猎物,据支书向调查组秘密交待,女孩自小父母双亡,跟着瞎眼的奶奶生活,家境非常贫寒。他看不下去,经常给女孩家送吃送喝送钱送物,无条件供养她上学读书。女孩感激涕零,自愿把身子给了他。
二蛋老子的材料积累起来有一米多高,按法律不但会被逮捕法办,甚至枪毙十回都是偏宜他。眼看晚节不保,二蛋老子使出浑身解数,用多少年贪来的钱上下左右打点,总算保住了最后的尊严。虽然支书一职被就地免掉,但万幸没有进去吃牢饭。不然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进到鱼龙混杂的监牢里,哪天稀里糊涂怎么死的都不一定有人知道。
二蛋老子侥幸逃脱了制裁,撸成平头百姓。可是,成为平头百姓的日子却异常难熬。凡是找他办事被他勒索过的,生活困难却领不到补偿金的,计划生育被罚款的……几乎一个村的男女老少无不对他翻白眼、吐唾沫、冷言冷语奚落他……有些妇女看他走过来,故意撵鸡打狗,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你个畜生……”
二蛋老子高高在上一辈子,如今这个骂来那个骂去,都差被口水淹死,然而把柄捏在村民手里,想反驳也找不到理由,就这样又羞又愧,仅仅三个月的时间,暴瘦五十多斤,潜藏体内多年的高血压、糖尿病,严重肾炎一起发作,很快恶化成尿毒症,眼看只剩下一口气。
此时的女儿女婿为了避嫌,已不再登门;李大蛋在老子出事前已自杀身亡,儿媳料理完大蛋后事,关了饭店,携带一儿一女远走他乡。李大蛋年纪轻轻,为何会自杀?有的村民说大蛋赌钱赌输了,还不起高利贷,一时急眼觉得活不下去,喝了耗子药;有的村民说杨玉梅出轨被大蛋抓个正着,血气方刚的大蛋举起砍鱼剁鸡的菜刀,剁了奸夫的生殖器,导致奸夫活活疼死,大蛋知道难免一死,就用刀割了自己的喉咙……众说纷纭,并且有鼻子有眼,传得满天飞。
弥留之际,二蛋老子看着孤零零跪在床头的二小子,想起以前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流下浑浊的老泪。他抖抖索索伸开冰凉的手指,抓住二蛋的手,艰难的说:“小啊!你哥不在了,以后咱老李家就指望你了。”
嘴唇上刚冒出黄色䯸须的李二蛋惶恐的连连点头。确切说,十八岁的他并不能深刻体会老子临死嘱托的份量。他惴惴不安,朦朦胧胧的觉得,风光一辈子的老子说倒下就倒下了,哥年纪轻轻的也死了,比老爹死的都早,这世道咋他妈的这么可怕呀!
阅人无数的二蛋老子自然明白儿子的犹疑、孤苦、胆怯,便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紧了紧冰凉的手指,吐出一句话:“所以……我才让你……早一点……结婚……秀丽……好……”“好”字似乎还憋在喉咙里,人已断了气。
二蛋脑海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呆呆的跪着,忘记了代表孝道的号哭,手臂还一直僵硬的伸着,一动不动,蜷缩在老子越来越冰凉的手指里。他怎能忘记那天老子特地差人把他从县城中学接回家,郑重其事给他说的话。“小啊,就你那学习成绩我也不抱希望了,你还是回来结婚成家吧,让我和你妈早点抱上大孙子。”
当时二蛋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学对他来说本是一件沉重的负担,要不是老子望子成龙心切,督促的严厉,他早不请就自己跑回家了。现在老子非但不再逼他上学,还主动要求他回来结婚,这个弯子是不是拐的太陡?二蛋一时手脚无措,只觉脸猛一热,结结巴巴的,本能的问:“那……女孩……是……谁?”
老子微微一笑,像是揣摩透儿子心意似的,说:“咱村的,贾秀丽,和你一般大。”
“贾……贾……贾秀丽?”二蛋吃惊的瞪大眼睛,心里顿时像吃了蜜一样甜,同时对老子佩服的五体投地。老子真不愧是当了二十多年的支书,儿子心里咋想的,他竟摸得门清!
二蛋感觉有许多话要说,直到把脸憋成了紫茄子,才猛然吐出一个字:“中!”
老子憔悴的脸上掠过一丝满意的笑,说:“婚期已经定下来,这个月底。”
“就剩一个星期?”二蛋又惊讶的脱口叫出声。他可记得他从学校回来时,还看到秀丽那窈窕的身影在校园树荫下晃动。
一个星期就结婚?可是贾秀丽像没事一样,怎么可能呢?二蛋心里嘀咕着,不由自主摇摇头。
老子胸有成竹的又微微一笑,安慰儿子说:“放心吧!小,你老子我啥时候办砸过事?”话出口,忽然觉得有点夸大,不自觉闭了嘴。给十八岁的二儿子提前办婚礼,其实是迫不得以。多年的官场经验,已经炼得他精明透顶,他仿佛一只警觉性极度灵敏的仓鼠,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就能觉查出危险程度。
他预感到此次大事不妙,恐怕在劫难逃了,他要抓紧时间完成所有的心愿,以免留下终生遗憾。辗转反侧几个夜晚,他终于确定眼下最需要完成的心愿,就是赶紧把小儿子的婚事办了。小儿子自小在温柔窝里长大,没吃过苦,没受过累,经不起风浪,身边如果有个稳当的人长期陪着,指点着,也许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假如没有这个人,小儿子以后的日子恐怕难以预料,而这,也是他最揪心最牵挂的。然而这个人,要长期驾驭住儿子,恐怕没有比结婚对象更合适。不过,要与儿子结婚的女孩,符合上述条件,还必须知根知底的,又有谁呢?
二蛋老子心里把周围几个村庄年龄与小儿子相差不大的女孩挨个过滤一遍,直到想到贾秀丽,才失声说了句:“哎呀!我怎么把她忘了!”说着急忙站起身,从睡觉的床下拽出一个破旧的锁得严严实实的黑木箱,摸出钥匙打开,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沓钞票,然后锁上箱子,推回到原位,给在房间里永远忙活不停的老伴打声招呼,出门去了。
贾秀丽的父母吃过午饭,正准备下地干活,忽然看见很少登门的支书一手提箱纯牛奶,一手提箱红烧牛肉,走进院子。夫妻二人虽然听说上头正在调查他的事,可谁能知道结果呢?以前不也经常有调查组进村吗?哪回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李支书不但平安无事,而且一次比一次腰杆硬,发号施令一次比一次声音洪亮?
夫妻两赶紧小心翼翼把支书让进堂屋。
贾父手抓住袖口,用衣袖把摆在方桌上首的椅子使劲擦了擦,满面堆笑请支书坐。
二蛋老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去,贾父慌忙让过来一支“散花”烟。“散花”零售三元一盒,已是村民敬给贵客抽的烟。二蛋老子摆摆手,没有接,从自己穿的中山装里面抽出整整一条“帝豪”,放到桌面上,语气轻松的说:“老弟,抽这个吧。”看到贾父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的羞愧样,暗暗得意,脸上却不露声色,仍然口气轻松的说:“以前当哥的哪有照顾不到的,还请兄弟和弟妹看在同一个村子的面上,多多包涵。”
贾父回过神来,连忙回答:“哪敢!哪敢!哥对兄弟的好,兄弟一家都记着呢。”
“对哩对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贾母笑着,不失时机的插话。今天支书不请自来,又是礼品又是高档烟,把老两口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母心想,这支书跑到我家摆阔,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呀?直到她听到支书讲出要结成儿女亲家的话来,才恍然大悟。
二蛋老子把来意讲明,掏出那沓崭新的钞票,放到那条香烟旁边。两者相映,特别显眼。
“这是一万定金,”二蛋老子手一指钞票,说,“如果应了这门亲事,我马上找媒人说合,不但全套礼物加倍,另外再加三万彩礼钱。”说着,二蛋老子右手大拇指压住食指,另外三指翘起来,在贾父眼前晃了晃。
贾父的眼睛被晃花了,他偏头看看老婆,发现贾母嘴张的像面缸里挖面的瓢,定定的看着那沓钞票发愣。贾父不由心里苦笑一下,也难怪,都结婚半辈子了,老婆还从来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钱!现在财神爷自动送钱上门,这是啥时候烧的高香啊?想到这,贾父有些感激涕零了,他眼眶潮潮的,声音哽咽的说:“哥啊!你这弄啥嘞?闺女进了你家的门,还不是跟着你家二蛋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完的福吗?啥彩礼不彩礼的!”
“那不中!”二蛋老子豪气的一摆手,“咱是明媒正娶,该走的路一步不能少!如果你两口没啥意见,赶紧去学校把闺女接回来,我这边也立即催促媒人,准备东西,把婚事定到月底。”
“月底!?是不是……”贾父大吃一惊,还要再说,老婆一脚踢到屁股上,马上住了嘴。
河沿村的贾秀丽、殷大川、李二蛋,三人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不过秀丽和大川一个班,二蛋另外一个班。贾秀丽文静、漂亮、端庄,自踏入校园那天起,就聚焦住所有男生的目光,被大伙毫不吝啬赞誉为“校花”。秀丽对同学的夸赞,一笑置之,继续埋首书山题海。考上大学,选择钟爱的化工专业,是秀丽矢志不渝的梦,她要为了梦想能开出绚丽的花,不惜奉献出青春、汗水、热血。
甘于寂寞的同时,她也清楚的知道,有两道别样的目光每天在无微不至的盯着自己,一道让她脸热心跳,一道让她厌恶至极。让她脸热心跳的,是学习勤奋,成绩优异的殷大川;而让她厌恶至极的,是只知吃喝玩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纨绔子弟李二蛋。可是殷大川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只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种地,如何多挣钱改善家境,一概不知。加上读初中的大川弟弟,一家四口至今挤住在两间低矮破旧的小瓦房里。那李二蛋呢?老子当着威权赫赫的村支书,三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光鲜亮丽,一个比一个富足,虽说哥哥一家落败了,可瑕不掩瑜,仍住着村里最阔气的五间挑檐大瓦房,兜里揣着每天花不完的闲钱,今天请男同学上街打台球、蹦迪;明天请女同学出去下馆子、看电影。有回还涎着脸请秀丽,秀丽理都不屑理他,只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拒绝,二蛋碰了一鼻子灰,讪讪的走了。可对于大川,她心里却有千百个梗。看他每晚直到深夜还就着孤灯苦读,便心疼不已;吃饭时看他馒头就开水,便湿了眼睛,拿出自己也不富余的菜票,打份菜偷偷塞给他;一年一度的校园篮球比赛,她用一年来硬从牙缝里抠出的零用钱,给他买了一身合体合身的运动服……而殷大川每次接受女孩的馈赠,并不说话,只用明亮的眼睛定定凝视女孩一会儿,然后眨眨长长的睫毛,抬手轻拍一下女孩的脸颊,转身走掉。每回望着这个高大魁梧的背影,秀丽都禁不住意乱神迷,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是酸涩还是甜蜜。
又一个美丽的黄昏。晚饭后到上晚自习还有段时间。秀丽拿了英语课本,缓步走到路旁的林荫下朗读。脸盆大的夕阳羞红着脸,仿佛怀春少女藏着无限心事,挂在西南一角的树梢头。鸭蛋青的天幕上,缀满被霞光镶上金边的云朵,看上去犹如盛开的鸡冠花,绚烂多姿。大川今天被抽掉到省会城市参加体育选拔赛去了。听带队的体育老师说,如果表现优异,很可能会被省体委选中,到时候安排到省队,城市户口、高额薪酬以及日后的工作都将随之解决。秀丽听后,激动得手脚发抖,脸颊发热,心“怦怦”狂跳,泪水在眼眶内打转,暗暗说,大川啊大川,这次你可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留在省队,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吃馒头就开水了,也不用再穿破衣烂衫,就可以天天穿着漂亮、威武、齐整的运动服,训练生活,明鼻子亮眼的,我也就放心了!
早晨临出发,大川特地跑过来,像往常一样默默凝视她好一会儿,终于破例说了话:“等我的好消息。”
声音柔柔的,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丝绸,像泡了整整一夜的木耳,顺滑入耳,耐听。
秀丽本来像弓一样蹦直的身体,一下变得软绵绵的,一肚子叮嘱、鼓励的话想说出来,却突然像长到闷罐里的豆芽,怎么努力也钻不出喉咙,急得她想跺脚,脸憋得通红,眼泪汪汪,好久,好久,总算吐出一句话:“俺以为……你是哑巴呢。”
说完急忙低下头去,一滴眼泪“啪”地砸到地面上。她已经后悔说这句话,不住在心里责怪自己:贾秀丽啊贾秀丽,你怎么这么没用?说这话干啥?责怪他吗?
正胡思乱想,她听到他笑出了声,接着是他丝滑顺耳的声音:“傻丫头,谢谢你。”
她猛地抬起头,憋了许久的话像洪水决堤般爆发出来:“谢什么谢!谁稀罕你谢!机会难得,好好表现,争取被选中!”
机关枪扫射一般,疾言厉色,秀丽感觉难听死了。大川却笑得很开心,笑容像身边的阳光那样灿烂,洁白、整齐的牙齿好似晶亮的鱼骨闪着光泽。他点点头,抬手又轻轻拍一下她的脸颊,转身走了。
清新的晨风吹过来,裹挟一股蔷薇的花香。绚烂的阳光照耀在那个高大背影上,秀丽着魔似的冲那背影使劲喊了声:“我等你的好消息!”
背影站住了。他扭过身,冲她潇洒的挥挥手,高扬的手臂像一面旗帜在空中划出一圈优美的弧线。然后,他又转过身去,大步流星走了,很快淹没进迷茫的绚丽中。
早晨告别的场景,整整一天,像幸福的湖水在秀丽心间荡着旖旎的涟漪,想到即将到来的好消息,她抿嘴乐了。正在这时,一位女同学神色慌张的跑过来,冲她喊:“贾秀丽,你爸妈来了,正在寝室收拾你的东西,你快过去看看吧!”
贾秀丽头一懵:收拾我的东西?咋回事啊?急忙合上课本,跟着女同学匆匆来到女生寝室。
门口,贾父正抱着卷成筒状的女儿被褥往架车上放,看到女儿过来,劈头就说:“丽,咱回家去,这学不上了。”
秀丽蓦地愣住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她声音抖索着,问已经站在身边的母亲:“娘,为啥不让我上学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