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铁矿工作，人文环境、生活环境、自然环境没有不好的，可人们今天调走一个明天调走一个，于是我来到宣化，就是距冬奥会60里地的城市。起初，好像是农转非，进了城。
炕是凉的。躺下不久，外面的风吹着沙土不断地使窗子哗哗作响。我便想起“塞北三月不刮风，桃花杏花不逢春”的老俗话。
妻戴着帽子，又把桌子立在床头，想着挡一挡寒气，然后缩成一团睡去。仅有的暖水袋在儿子脚下垫着，甜甜的睡意大概已几多童梦了。那边熟睡的是妻妹七岁的女儿琴琴，她干瘦黝黑，眼角泪痕叠叠。
看着一家挤在十平米房屋里，我心里总有一种愧对妻儿的悲凉。
老父亲在龙烟铁矿贡献了一生，虽然是工会服务行业，那也是连续十年的宣钢劳模，容易吗?年轻时坑下抡大锤打旱眼，几次工伤不死，职业矽肺病缠身，晚年半身不遂的下场，是只留给结发妻子唯一的结局。老母亲踮着两只小脚抚养了我们六个兄弟姊妹，到古稀，老人残存下一息的性命，还在为第三代子孙尽耗。
我和妻子同床共梦十五年，我们像装上电池的石英钟，不停摆地转呀转呀。妻子过门就承担了照顾公婆的重担，每天她坐在办公桌前，尽快完成工作，心里牵挂着医院的公公要吃什么?牵挂着婆婆煎药有没有放药引子。没来宣化前，她往返八区与山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十里外的岗位和责任带给她的是腰酸腿疼还有皱纹。妻子说这样也好，省去多少减肥药和舞厅第三者的睐眼。
十一岁的儿子是幸运还是早熟，怀胎那日已经过了德智体美、音乐、成才、挣大钱、做大官、等等的胎教。四岁半时被我抱到钢琴凳上浏览世界名曲。《车尔尼》《李斯特》《哈农》《布格缪勒》都挤进他空白的头脑。那不够八度的小手不知被教师敲了多少次。
来宣化城后，儿子六岁在我自行车大梁上接受了唐诗宋词的洗礼，十岁已能骑着花了七十元钱买来的旧车往返宣钢一小到庙底街，每日途径喧闹的街道我的心也跟着稀碎。
妻妹硬是说我们是书香门第，教子有方。她把女儿从省南端送到省北端，在我这茅屋寄养，我们夫妻恐怕孩子远离父母，心灵受伤害，百般的呵护，宁可不给儿子，也不能少外甥女半点儿吃喝。每天辅导她写完作业，辅导她钢琴与美术。
我总想，离开娘的女儿该有多少辛酸眼泪?这是为什么呢?我们是文革耽误的一代人中，求知欲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的典型代表吗?
当然心血不会白费，二十年后，儿子、外甥女儿都天各一方，挑着自己的大梁，学业、事业、家庭都充满了活力，我和我妻欣慰了。
妻永远舍不去女人的絮叨和埋怨，我行我素才是我的风格。
来宣化之前，想起来也算一种魄力吧，偏远的龙烟铁矿南窑地山坡上，每天会传出钢琴声，那可是1981年。北京买回钢琴，车走到白庙河深陷泥潭，妻哥脱了衣服下河推车，车自重加钢琴重量，险些要了他性命。这一点恩情，儿女们要感恩永记在心的。
初到宣化睡着凉炕，生活、工作从头做起，抓儿女培养从未放松。工资分两份，钢琴家教、油盐酱醋，生活必须品。每天吃着土豆丝白米饭，听着叮咚的钢琴曲倒也自在了。
工作绝不能落后，龙烟铁矿出身的人没有怂包，连续几篇新闻报道，《工人日报》工运杂志、省报、市报刊登。其中有获大奖作品，宣钢工会主席去海南参加颁奖仪式，没带我。
本来是自得其乐的日子，偏偏涌来一伙学生要学绘画，天生喜欢学生和所学专业融洽在一起，给后悔离开铁矿的我，增添了新的气息。妻说教就教吧，别收费，更不能误人子弟，孩子们长大后会知道你人品的，我不住地点头。
现在想起来，家教32年桃李满枝，每当看到那些走进大学校门的学生回馈的信息，总有一种欣慰，这种感觉，使我忘记初到宣化睡在凉炕上时的不愉快和烦恼，忘记纷乱的家务，满屋孩子的玩具，满桌的尘土，油画架子上的袜子，钢琴键上的油色，低矮的屋顶，残破的窗户……
2022年1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