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那时农村物质比较匮乏，可以说是缺衣少食。为了改善生活，乡亲们常会去水里“淘金”，尤其是在春节前夕，他们会组织更多人手去村里的大水塘里捕鱼。集体捕鱼非常有趣，孩子们自然要跟着去看热闹。清早，塘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冒着阵阵寒气。东边朝霞红彤彤一片，太阳刚露出半边脸时，大伙已抬着渔具上场了，只见那张渔网硕大无比，好像一口就能把整个水塘吞进肚子里去。
网鱼开始了。几个壮劳力分站塘埂两边撒网，撒下去的网的上纲有浮剽子，能保浮力，下纲装有用泥烧制的泥绞子，确保网具沉入水底。同时，有一人划着木盆在塘面四周转悠，把被水草、树枝、暗石缠绕的渔网捋顺。一切准备就绪，随着一声号令，岸两边的人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用力拉网，等渔网收拢时，许多白花花的鱼儿就在网里翻滚跳跃了。
鱼收上来后，集中堆放在空旷的场地上，由生产队长统一过称，然后搭配大小按人头分配到各家。分鱼是件令人喜悦的事情，好比有粮食入仓。我家人口少，一次只能分到十来斤，鱼儿仍是活蹦乱跳的，很新鲜。这时母亲会精挑细选，分别处理：选两条差不多大小的鲫鱼或鲢鱼，把它们养在水盆里，在过年时做“看鱼”用;把大一点的草鱼开膛破肚，清洗干净，腌制成咸鱼;剩下的小鱼小虾，把它们洗净后拌上鲊面和佐料，做成一锅鱼虾糊糊，让我们几个跟在屁股后面转了半天的“馋猫们”解解馋。
除夕年饭前，母亲将这两条鱼精心烹制好后，盛在一个长腰的盘子里，郑重地端上桌摆在正中间，作为群菜之首，寓意“年年有余”。色泽鲜亮的红烧鱼一登场，其他的菜都黯然失色了，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在我们还未来得及动筷之前，父亲就果断地打消了我们的念头：“这是‘看鱼’，只能看不能吃。”为防止我们贪嘴，吃到半酣，母亲干脆将“看鱼”端到菜橱里藏了起来。这时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美食放在你眼前，却吃不到嘴里。
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前，家里几乎客人不断，吃饭时那盘“看鱼”每次都会客串上桌，但奇怪的是谁也没有动一筷子。很明显，大人们都知道“看鱼”是不能吃的，小孩子们不得不咬牙控制食鱼的欲望。关于“看鱼”的储存问题，大人们也是伤透脑筋的，那时没有冰箱冰柜，只能盼着气温能低一点儿。要是遇到开春早，气温不断升高，周遭的热气让“看鱼”无处藏身。大人们只能动用天然储存法，把鱼儿用竹篮装着，用一根绳子吊着放入水井里贴近水面的地方，管不管用，就顺其自然了。有客人来了，再把鱼拉上来加热摆放桌上。
到了元宵节这天，母亲将“看鱼”放到锅里，加些调料重新回炉，然后端上饭桌，大声对我们说：“年也过了，节也过了，这鱼今天你们可以吃了。”母亲如释重负。我们半信半疑，看到父亲默许的眼神，我赶紧将筷子伸进了鱼盘里，夹起一块放进碗里，这才发现鱼身上早长了一层细细的绿毛，那鱼肉也已经像粉渣一样，实在是难以入口了。
春节期间关于鱼的事儿，远不止这些。记得有一年，我家因为“看鱼”的失窃还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呢。那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酒足饭饱后，母亲收拾残局，把剩菜收到菜橱里，“看鱼”照例是没有动。收拾完毕，有客人告辞，母亲出门送客。谁想有位喝醉酒的客人拉着母亲说了大半天的话，回来后她忘了查看菜橱门有没有关好，等晚上吃晚饭时，才发现鱼被偷吃了个精光。父亲一度怀疑是我们偷吃了鱼，后来在盘子四周发现有细微的猫爪印，这才洗刷了我们的冤屈。因为母亲的大意，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场，随后的宴席，“看鱼”就只能用咸鱼来代替了。其实咸鱼也不错，有“咸鱼翻身”之意。
的确如此，翻过这一页，就是春天。转身之间，那些苦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们的生活物资大为丰富，鱼肉不再是稀罕物，寻常人家要想吃鱼天天有鱼吃。但年年有“鱼”，过年的餐桌上一定不能少了鱼，过年吃鱼已成了一种习俗，一种文化的传承。
除夕之夜，一道道美味的年菜陆续上桌，一家人围坐桌旁，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最后，“鱼”带着节日的喜庆和美好的祝愿压轴登台，懂事的晚辈站起身，请最长者先动筷“剪彩”。这其乐融融的吃鱼场景，一下勾起了长辈们对陈年往事的回忆，就着大口的酒，他们反复咀嚼着以前“看鱼”的故事，念叨着如今的好日子，不厌其烦教导孩子们要学会知足感恩，看似醉了，实则清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