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曾老爷子的舞步

作者:汤逊夫   发表于:
浏览:179次    字数:7567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61篇,  月稿:0

  盛行跳交谊舞的年月,我能赶上时髦,在乐队“蓬嚓嚓,蓬嚓嚓”的伴奏声中轻松自如跳几曲,还亏得曾老爷子拉我下舞池,鼓励我踩准音乐节拍大胆跳,没有跳不会的。我照他说的做,学生年代我吹过笛子拉过二胡,音乐节拍能把握准,一来二去竟再不怯场,也再不盯着地面害怕踩到舞伴的脚。慢慢学会些花样,带着舞伴左旋右转,在拥挤的舞池中穿梭腾挪,游刃有余。有人送我“舞林高手”雅号,我“吃水不忘挖井人”,但凡有人夸我舞跳得好,我总说:是曾老爷子叫我学跳舞的,曾老爷子是我师傅。

  曾老爷子名叫曾丛,省文化厅副厅长,身材不高偏瘦但显得精干,清癯的脸戴上眼镜露出笑容时真诚而亲切,表情严肃时又有种不言自明的庄重。曾厅长手下的年青人背后不叫他“曾厅长”而叫“曾老爷子”,我因工作关系与这些年青人交往多,也跟着叫“曾老爷子”。文化厅属“清水衙门”,曾老爷子分管的工作又是“清水衙门”不受待见的事情,管“群众文化”,但曾老爷子不在乎受待见不受待见,他的口头禅是“群众文化关涉群众,让群众享受好的文化生活,接受好的精神滋养,当然重要!”他说得理直气壮,干得有滋有味,像个自娱自乐的演员,无视别人淡漠冷落,在僻静处认认真真唱他认为该一本正经唱好的戏。突然,曾老爷子被推到聚光灯下,一时成“主角”,这事难准确说清发生在哪一天,总之是跳舞啦看录像啦听歌唱歌啦这些新潮事发生的时日,有人叫好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有人斥为“资产阶级歪风斜气,和平演变,必须整治”。反对意见受到领导重视,批示要文化部门“认真研究,采取切实措施,加强管理。”

  这棘手事归入“群众文化”,曾厅长主持一次全省会议贯彻领导“精神”,他派手下年青的赵晓处长找我,说:“管理必须纳入法治轨道。”

  我受邀去参加会议,期间,被曾老爷子“拉下水”,学跳舞。

  实在说,曾老爷子跳舞水平不值得恭维。舞步中规中矩,跳“三步”“四步”走步子,几乎没什么花样,与舞跳得好的人挥洒自如丰富多彩的舞姿没法相比,但优点是舞步随音乐的节拍踩点特别准。极少与女舞伴说话交流,但脸上总是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显示出对女舞伴真诚的尊重。

  手下有位特别爱说俏皮话的年青人说:“您这么跳舞,太呆板,不,是太古板,还不如走正步下操!”

  曾老爷子把手一摆,说:“你不懂,这样跳舞怎么不好?这叫文明锻炼、文明休息、文明欣赏。”

  曾老爷子的“三个文明”出笼,他身边那帮年青人记住并传播开去。

  有天舞会结束,那个爱说俏皮话的促狭鬼又凑到曾厅长身边,说:“曾厅长,您今天的舞跳得好!特别是最后那曲慢三,与舞伴配合得亦步亦趋,恰到好处。”

  曾老爷子得意答:“跳得好吧!跳得好你就跟着认真学。”

  促狭鬼又说:“嗯,认真学。不过我想问,您与舞伴配合得好,文明欣赏,今天女舞伴有啥让您最欣赏?她的头发,好么?”

  曾老爷子一本正经回答:“她的头发?好!扎着两条大辫子,特别纯洁,纯朴。”

  走在旁边的人一起大笑。原来伴舞的女子,留着时髦的披肩发,没扎辫子。曾老爷子那晚去参加舞会,出发前怎么也找不到他的眼镜,促狭鬼催得急,说回头帮他找眼镜,可到舞会结束,促狭鬼也没找到眼镜交给他,才闹出曾老爷子“将披肩发欣赏为大辫子”的笑话。

  笑话归笑话,曾老爷子手下那帮年青人对“三个文明”蛮当回事的,从那以后凡有舞会,都“安民告示”:晚上有“三个文明”,按时参加,不要错过机会。

  会议研究曾厅长分管的工作,他的“主旨讲话”有番高论:现在两派意见争论激烈。一派主张把舞厅歌厅录像厅等全关了,说是败坏风气,爱上纲上线的还给戴顶“搞自由化”的帽子。另一派说,这是满足群众文化生活需求,不能一关了事,宜疏不宜堵,不良风气要管住,更要支持其健康发展。我不讳言,我赞成后一种意见。极“左”一套横行年月,群众文化生活太贫乏,改革开放,适应群众需求,出现为数不少的舞厅歌厅录像厅,有人总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把群众喜闻乐见的事情视若洪水猛兽,可这有什么不好?就讲跳舞,我说是“文明锻炼”,坐久了,动动腿,跳跳舞,文明锻炼嘛!“文明休息”,八小时以外,跳跳舞,比打牌赌博、酗酒好吧?文明休息嘛!“文明欣赏”,我们整体文化素质并不高,有人不会欣赏音乐,不知音乐节拍,跳舞讲究节拍,学跳舞欣赏音乐的水平会随之提高。男女共跳交谊舞,男同志刚劲勇毅,女同志温文尔雅,节制有度地互相欣赏,文明欣赏嘛!这“三个文明”是正面评价的。跳舞唱歌听歌看录像等为什么兴旺?因群众有强烈的需求而兴旺。有需求就要满足需求,符合商品经济规律,是好事。我看不能只说成是“娱乐活动”,这是经济发展很活跃的成分,应该叫做“文化市场”。领导批评我们管理得不好,打多重的板子都认了。市场面向社会,参与者良莠不齐,难免出纰漏,加强管理,任重道远。学会运用法律手段达到好的管理效果,很重要,我们把法制部门的同志请来,就是要探讨那些方面尽量放开,该管的如何依法管理坚决管往。我们能管好,能刹住少数不良风气,这我不太担心。我倒担心有人乱伸手,想从中捞取利益。文化市场发育起来,有利可图,唐僧肉都想吃一口,都想分一杯羹,这要关注,尽量避免市场被违法伸手搅乱。

  曾厅长讲话与会的人愿听。除语气节奏把握得好,关键在于他是用自己的话讲深思熟虑的观点,他不喜欢把报纸文件上的现成话拿来炒冷饭,也从来不要人代写讲话稿照念。那天,曾厅长手边连纸片都没要一张,不停歇讲一个多小时,用词准确,逻辑严密,通俗易懂,要点突出,穿插使用的比喻例证风趣幽默又恰到好处,会场不时有笑声,结束时更响起热烈掌声。我听完讲话,心想,难怪手下那帮人服曾老爷子,看来不是用官位压出来的服从,是实实在在能亮出几把刷子赢得的信服。

  会议结束,我与曾老爷子同车回省城。曾老爷子坐车不坐前排,后排坐两个人他坐后排,人多时后排挤三个人他仍然坐后排,说“方便唠嗑,跑长途时间长,说说笑笑,不寂寞”。

  难得有机会与曾老爷子单独唠嗑,我先抛出个问题:“曾厅长,您是高级干部,坐到这位子不容易,您跳舞,不怕戴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帽子?”

  曾老爷子扶扶眼镜答:“这么对你说吧,我名字中这个‘丛’字,双人并立,公正、公平吧!下面一横,脚踏实地,站得稳当,有底线吧!我喜欢这‘丛’字。我不喜欢简写的‘众’字,为什么让一个人站到另外两人头上?‘众’简化前怎么写,你知道吗?”曾老爷子自问自答,“两种写法,一种写法上部为四,下面一横一竖,竖两边各一人,另一种上部为血,下面一横一竖,竖的左边两撇,右边一撇一捺,两种写法都很均衡,对吧!”

  我在大腿上用手指摹写繁体的‘眾’与‘衆’,心想,曾老爷子不愧是干文化事业的厅长,一个字,都用心琢磨过,让人佩服。

  曾老爷子继续说:“文化工作,特别是群众文化,不能搞‘官本位’,用官老爷高高在上的姿态和思维方式,应对群众形形色色的文化需求。唱戏,要几小时坐着听坐着看;唱歌跳舞,自娱自乐抒发情怀。有的人喜欢后者,你能说错?上纲上线给他们戴帽子?不能嘛!跳跳交谊舞,唱唱流行情歌,听听交响乐,颜色就变了?我才不信!我干群众文化工作,下舞池跳舞,体验群众的喜好和乐趣,不对头么?很正常嘛。”

  传言曾老爷子原在一家大报社干过,写文章,犯忌讳,遭贬谪,蹉跎有年才当文化厅副厅长。听他畅言,知道曾老爷子真有点特立独行的个性。

  “文化的生机在包容并蓄。”曾老爷子意犹未尽,拓展话题,“国门打开,要吸收先进的东西,让我们的文化逐步迈入先进行列,不然搞改革开放干什么?这几年港澳台歌星来开演唱会的多,外国演出团体来的也多,我们放行并欢迎。不能只守着老祖宗那点东西,固步自封。唐诗宋词好,但只学唐诗宋词行吗?不行!搞科举八股那一套更不行,得学先进的好东西。满足群众文化需求应雅俗共赏。这里的俗是通俗的意思,不是媚俗,更不是低俗。最近有位知名作家写本书,很畅销,涉及男女之间那点事的内容多,如写男主角坐在主席台上,女情人在台下望着他,想的是他裤裆里的生殖器肯定比其他男人要大。这算啥玩意儿?我有空要写篇文章批评这种低级庸俗的东西,严重点说不能践踏文化。”

  曾老爷子一路侃侃而谈,我听得有滋有味。言谈中发现曾老爷子不仅独立思考,而且敢于行动,就像他跳舞,下舞场就大胆跳,舞步不属上乘,但自有其力道和气势。

  曾老爷子担心向文化市场乱伸手捞好处,这样的事真就发生了。一天,赵晓急急找到我,直截了当说:“曾老爷子叫我来求您帮忙,您得给文化部门撑腰。”

  我问:“什么事呀?谁敢欺负年青有为的赵处长?我不管钱不管物不管人,怎么给你撑腰呀?”

  赵处长郑重其事说:“不是说着玩,实在太气人。”然后讲起事情原委:文化部门在金石市选家歌舞厅办试点。忙乎几个月,营业收入大增,引人眼红,工商局派人通知,凡在歌舞厅唱歌、演奏乐器的,每人要单独办营业执照。情况汇报到市文化局,研究后认为毫无道理,通知歌舞厅不要让歌手、乐手去办营业执照。工商局的人去歌舞厅‘闹场子’,恰好市文化局的人也去巡查,工商局的人不听劝告,动起手来,把市文化局的人打伤。顾客离开,歌手乐手跑掉。工商局的人扬言,不按要求办,歌舞厅就不准营业。

  我惊讶地问:“有这样的事?你们没向金石市政府汇报?”

  赵处长面露委屈答:“第二天一早,文化局长就带着事情发生时在场的工作人员向分管副市长汇报。副市长是位民主人士,随后找市政府秘书长安排请市长听汇报,没结果,副市长说‘这事你们找市工商局协商吧,今后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才好’,再没别的话。事情发生快一月,没人过问处理。市文化局领导着急,跑到省文化厅汇报。一把手厅长问‘这事该怎么处理?’意见分歧。有的认为工商部门比文化部门强势,省文化厅出面也没好招数,还是让市文化局找市政府较妥当。曾厅长认为‘工商部门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市文化局已经找过市政府,拖这久没处理,再去找会有结果?若其他地方也发生这种事怎么办?不是讲健全法制依法办事吗?我看省文化厅应该介入,从依法办事的高度,比较彻底地处理好。’一把手厅长就要曾厅长‘全权负责处理好此事’。曾厅长要我‘赶紧向省政府法制办公室汇报,请求依法裁决处理’,曾老爷子还说您在法制部门关键岗位,说话管用,请您再忙也要过问这事。”

  我摇头说:“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哪有你说的神通?不过这事有代表性,曾厅长看得清,就事论事抹稀泥会搅成一笔糊涂账,要从法治的高度把是非弄清楚,才能避免发生类似事情,发生了也能及时裁决处理。不过得琢磨怎么办才稳妥。”

  送走赵处长,我心里颇不平静。政府部门热衷扩充权力,有利可图的事都想插手,为民众排难解纷的事又互相推诿,弊端丛生,企业叫苦,民众反感,各方都呼吁祛除弊端,可真要着手解决,不容易。金石市工商部门见歌舞厅效益好,借由头讹人敛财,可工商部门强势,没人愿出头秉公处理。这事本质是利用手中的权力乱作为,法治的要义是约束制衡权力,不能推皮球不管;也不能按平常解决纠纷的套路,把两造各打几板,再抹些稀泥了事,那没法平息事态解决问题;更不能陷入细节,纠缠谁骂第一句谁打第一拳,那会搅成乱麻理不清。要从事情起源和本质出发,站在法治高度分清是非对错。

  我随后通知两家派员“一起去调查情况”,省工商局派章科长,省文化厅派赵处长。赵处长说由文化部门安排食、宿,章科长说由工商部门安排。我说:“不麻烦你们,我已通知金石市政府法制办安排食、宿,费用各自结清。”

  第二天先到市工商局,局长和分管副局长谈情况,我听完用随意的口吻说:“按刚才讲的,开头是你们要歌舞厅补办营业执照,是吧?”

  分管副局长点头认可。我又问:“歌舞厅负责人怎么说?”

  “他一口咬定说执照早办啦。” 后排一人抢着答,自我介绍是那天带队去歌舞厅“执法”的彭科长。

  “办了?真办了不就完了,还生出许多事?”我明知故问。

  彭科长说:“歌舞厅的营业执照确实办了,但歌手、乐手没办。”

  “哦,是要歌手、乐手个人办营业执照?刚才只笼统讲‘不办营业执照’引起纠纷。”我说。

  副局长脸一红,仍振振有词说:“不办营业执照是违法无照经营。工商部门职责所系,必须严格执法。”

  “要歌手、乐手个人办营业执照,依据是什么?”我追问一句。

  副局长答:“歌手、乐手是个体户,难道不该办营业执照?”

  副局长已在不客气质问,参加听情况的金石市政府法制办王主任插话:“您这么说不妥当吧!歌手、乐手符合个体经营户要件?向顾客直接收取价款?歌手、乐手只是被雇来演唱演奏的,歌舞厅给他们付工资。好比有人会做菜,被工商局食堂雇为炊事员,每月付工资,难道要炊事员办营业执照?”

  副局长语塞,局长忙打圆场:“赶紧查查法规文件,送领导参考。汇报到此为止。请领导多指导。”

  我笑笑说:“行!调查暂时中止。焦点在歌舞厅的歌手、乐手个人是否该办营业执照。请你们及时提供依据,也请市政府法制办王主任在听取工商、文化两家汇报后,核实细节,向市政府提交调查报告,由市政府依职权处理,省里不会也不该越权插手处理属市政府职权范围内的事。”

  下午由市文化局汇报,赵处长抢先说:“歌舞厅那档事,我已详细汇报,有新的内容可补充讲讲,炒冷饭浪费时间,烦人。”

  文化局长摆手说:“没新内容。”

  我怕冷场,说:“那聊点别的。”

  局长倒苦水讲下属文化单位的难处,提到新建博物馆,“计划内钢材弄不到,市场价钢材不敢买,投资是按计划内价格框算,超支哪去弄钱填窟窿?”

  我听进耳,没辙排忧解难,看看表不到四点,说:“就聊这些,我们回吧。”

  赵处长不让走,我执意要走,正在此时,曾厅长到了,寒暄后我只好重新入座。

  曾厅长说:“在邻近市参加宣传部召开的会议,惦记这边的事,请假赶过来,谈得怎么样?”

  我把情况大致说了,曾厅长听后明显松口气。

  赵处长说我执意要回省城,“正劝他别走,晚上去舞厅,活动活动。”

  曾厅长对赵处长摆手说:“来处理舞厅发生的纠纷,怎能在这儿跳舞!”

  转过头对我说:“这儿有‘古铜矿遗址’,是中国最古老保存完好的铜矿遗址,一起去看看。”

  赶到古铜矿遗址溜达一圈,赵处长调侃:“这是几千年前挖矿炼铜的遗址,那时不会炼铁,铜肯定紧俏。不知考古专家是否考证过,当时铜价也搞‘双轨制’吗?”这话逗得在场的人都笑了。

  近处找家餐厅吃过晚饭,曾厅长饭后聊考古与青铜器,说“青铜器上铸或刻的字称‘金文’,有很高史料价值”,我又学些“第一次听说”的知识,从心底佩服曾厅长知识渊博。

  回省城等些日子,金石市工商局没寄来执法依据文本,打电话问章科长:“省工商局是否有新的材料提供?”

  章科长回答:“没有。”

  我通知赵处长,以省文化厅的名义就金石市工商部门强行要歌手、乐手个人办营业执照引起纠纷的事写个请示报告,我报经领导同意以省政府办公厅名义对报告予以回复,回复很短,起作用的就一句话:“在歌舞厅演出的歌手、乐手属于歌舞厅雇用的演职人员。”

  赵处长拿到回复,用手指戳戳头皮问:“这么简单?能管用?”

  我答:“你回去问曾老爷子吧。”

  隔天赵处长又来,笑眯眯说:“曾老爷子看了回复可高兴啦,说又简短又明确又管用,讲清歌手、乐手属于歌舞厅雇用的演职人员,就否定了歌手、乐手‘是个体户’的说法,工商部门从根上错了,不用纠缠枝节。曾老爷子还说你思路清晰,方法稳妥,要我拜你为师多学点法律知识。”

  我摆手说:“不敢当。”

  不过自己的工作能得到博学多才的曾老爷子高度肯定,心里还是很有几分得意。

  一晃多年,曾老爷子退休,我也从小字辈、中年骨干迈向“老资格”。不过我仍常想起曾老爷子,眼前不时浮现他那亲和、敏慧又不失庄重的形象,我认为曾老爷子是对我从事的工作最理解的人,对法治的理论和实践悟得颇透彻,“知音难求”,曾老爷子是我在法学圈外难得的“知音”。在机关混多年,上级、平级、下级接触的人不算少,有的还是对我有诸多帮助的“贵人”,但很少有人如曾老爷子那样让我产生“相知”感。人啦,就这么怪,有的人近在咫尺相处很久,仍显隔膜;有的人只见过几次说过不多的话,却一直感觉十分亲近亲厚,冀望再聚首。平日穷忙,事务冗杂,难有合适的机会去看望曾老爷子,这份心一直存着,等着,“合适”两个字似过于讲究,但我觉得去见曾老爷子得具备应有的庄重。

  赵晓处长早升职厅级干部,那天打来电话:“你不是说要找合适机会见见曾老爷子,今天是他生日,我本想邀人请他吃饭为他祝寿,估摸曾老爷子不会答应,他过去就不喜欢应酬,如今更会以‘不给你们添麻烦’推辞。考虑后邀你一起,晚上把曾老爷子请到一家清静的咖啡店聊聊。曾老爷子与你一样喜欢喝咖啡,这样为他过生日,他肯定高兴。”

  我满口答应,当晚在约定的地点见到赵晓,问:“去曾老爷子家?”

  赵晓答:“家里没人。老伴去帮他女儿带孩子,他这时不会呆家里。我知道在那儿找他。”

  赵晓带我去附近一处公园。夜幕将临,华灯初上,进门一片大场地人群熙攘,十分热闹,跳广场舞的音乐声,赶陀螺抽鞭子的巨响声,混杂,刺耳。赵晓领我快速穿越广场,绕过一片林子,到一个偏僻角落,水泥地坪,灯光明亮而不刺眼,轻柔妙曼的乐曲声中,一些人正跳交谊舞。果然曾老爷子在这里,随乐曲迈着极有特点的“曾式舞步”,跳得认真而执着。我和赵晓安静站着欣赏,一曲终了,赵晓跑过去,指指我,简单说明来意。曾厅长面露笑容与我握手招呼,又面露笑容向几位女舞伴说“对不起”,三人往回走。

  再次经过广场,噪声更刺耳。我攒眉头说:“这广场舞,邪乎。”

  曾老爷子笑说:“有人喜欢,就得……”

  噪音压过他的声音,没听清他后面的话,走出公园大门,才听见他继续说:“这广场舞,可视为跳秧歌的变型,场面喧闹,讲究动作的整齐划一,适应长期集体化生活养成的某种习惯,一些人很喜欢。广场舞要跳出独特性、艺术性怕很难。有人凑热闹,搞‘广场舞大赛’,要我去当评委,我婉拒了。广场舞热得让许多人不胜其扰,还去浇油投薪?再说能赛出什么独特的价值?我看不出,没兴趣。文化,总得朝前走才好。”

  我们找家上档次的咖啡店,边喝咖啡边漫谈,曾老爷子仍思路敏捷,条理清晰表达观点。没想到他对人工智能很感兴趣颇为熟悉,“ChatGPT迭代快,现在到第几代了?功能上有哪些显著进步?”对他这类问题,我和赵晓回答颇感吃力,只能用有限信息勉强应对。

  曾老爷子谈兴甚浓,近午夜,我与赵晓送他回家。

  到他家附近那条巷子,曾老爷子停步说:“感谢你们记挂我,陪我过生日!不再送,夜深了,回吧。”

  我怀着敬意和欣慰看着曾老爷子向前走,稳健而从容,仿佛依然在迈着舞步,有种独特的韵味和热情。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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