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玖
第39章
肖启坤从县医院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落黑了。
林豆青见儿子平安回来，一把抱住，生怕他再次从自己身边走开，不知是幸福还是心疼，眼里竟流出了泪水。稍停，她松开启坤，像不认识一样上下打量起来。
“瘦了，黑了。”林豆青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娘，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瞧，比以前结实多了。”肖启坤说着，把两只胳膊伸了伸。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豆青连连说道。
“秀玲呢?”肖启坤见屋里没有秀玲，问道。
“去宣传队还没有回来，对了，上午有人通知，让你回来后去大队部一趟，说是罗聚财找你有事。”林豆青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对正在洗脸的肖启坤说。
“罗聚财找我?”
“是的，不知道有啥事。”
“那我去看看。”
“天就黑了，明天去吧。”
“现在去吧，罗聚财轻易不找我，说不定有重要事情。”说着，肖启坤转身急急匆匆朝大队部奔去。
走在路上，肖启坤在想着罗聚财找他到底是什么事，他分析，有以下可能：一定是罗聚财听到了他写的广播稿，很高兴，要表扬他，鼓励他，这当然对他以后在村上站住脚是个好事。二是让他给宣传队提意见，那次在大礼堂见罗聚财，他不是说让给宣传队提提建议吗?如果是这样，自己到底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还是违心地拍拍马屁呢?不，不能说宣传队的缺点，那是罗聚财的政绩呀，怎么能说他的不是呢?
主意拿定，肖启坤走进大队部的院子。
罗聚财正在打电话。半年前，县电信局在文殊村搞“备战备荒，民兵护线”试点，设想一旦发生战争，电话线被炸断，民兵如何在敌人的炮火下尽快把通讯线路恢复起来，就免费给村上安装了一部电话。电话是手摇的，往外打电话要经过层层的总机话务员接转，虽然打一个电话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接通，但那是文殊村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讯工具，也是权力的象征，罗聚财绝对不能让其他人享受。所以，从电话安上的那一天起，罗聚财就让人做了一个木盒，把电话机锁到木盒里，钥匙只有罗聚财自己有，他自己什么时候用电话，就把木盒子打开。其他人想用电话，首先要向罗聚财申请，他同意了，才会把木盒子打开，不同意就说电话坏了，名誉上是大队的电话，实际上成了罗聚财的私人通讯工具。
看到肖启坤走进来，罗聚财脸上有点不自然，他对着电话低声说：“我这里有点事儿，停一会儿我再给你打过去。”
“主任，你找我?”肖启坤见罗聚财放下电话，小心翼翼地问。
罗聚财没有接肖启坤的话茬，他的脸瞬间变得阴沉起来，上下打量着肖启坤。
肖启坤不知道再说什么，愣愣地看着罗聚财。
“回来啦。”停了好一会儿，罗聚财才慢条斯理地问。他没有让肖启坤坐下来，继续说：“你的文采不错啊，”
肖启坤没有说话，他不知道罗聚财是什么意思。
“你写的文章县广播站都广播了!”
“哦，你是说写稿的事，瞎写，写得不好，请主任多提意见。”肖启坤听罗聚财说的是写稿子的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情绪也兴奋起来。
“你说是瞎写，但咱文殊村可遭殃了，那么多好人好事你没看见，这事你咋弄那积极呢?”罗聚财阴阳怪气地说。
“我写的不就是咱大队的好人好事吗?陈明亮舍身救人，这是在表扬咱大队的社员呀!”
“话不能那样说，去平顶山给社员拉煤，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去拉煤的人受伤了，住院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叫‘事故’，‘事故’你知道吗?”罗聚财把“事故”二字说得很重。
肖启坤没有答话，听罗聚财继续说下去。
“对这种事故，人家想瞒还瞒不住哩，你却在全县广播，生怕外边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对我有意见?有意见你可以当面提呀，用不着采取这种方法诋毁我。启坤呀，本来我是很尊重你的，但你没把我当回事呀!”罗聚财不等肖启坤辩解，噼噼啪啪给肖启坤一梭子。
听过罗聚财对广播稿奇葩的理解，肖启坤禁不住暗自好笑，真是高人呀，没文化的确可怕，就像小偷去偷别人的东西一样，明明是自己的不对，还嫌人家没值钱的东西。
“主任，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表扬陈明亮呀!”肖启坤辩解说。
“是的，你是在表扬他，但你批评的是我呀。”
“你误会了，我真没有批评你的意思。”肖启坤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能让罗聚财相信他写稿子的初衷。
“算了，你就别再解释了，我算领教了。”说罢，罗聚财站起身，不再理会肖启坤。
肖启坤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情绪一落千丈，刚才的兴奋一扫而光。原指望通过写这篇稿子来缓和与罗聚财的关系，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惹上了罗聚财。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写的是表扬稿，罗聚财为什么非说是在批评他呢?
肖启坤闷闷不乐地往家走，忽然看见前面走过来三个人，走近了，看见原来是肖振山，冯婉秋和方小枫，三人正一边走一边在小声说着什么。
“是启坤啊，啥时回来的?”肖振山见对面走来的是肖启坤，停止了三人的说话，首先打招呼。
“刚到家不一会儿。大爷，你这是干啥去?”肖启坤问。
“启坤哥，你真行，这么重的体力活你也能干。”方小枫羡慕地说。
“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姓肖的没有孬种!”肖启坤气愤地说。
“你这是和谁赌气?”冯婉秋关心地问。
“是啊，启坤，出啥事了?”肖振山也感到肖启坤的情绪不对头。
“没……没事。”肖启坤真想把刚才的事情告诉肖振山，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没事就好，有啥事跟我说，千万别闷在心里。”肖振山吩咐道。
“前天我从广播里听到了你写的一篇稿子，写得真好，我都佩服死了，啥时我写的文章能上广播就好了。”方小枫说。
“对了启坤，我正想找你说这件事，你写的稿子上广播了，这是个好兆头，以后要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必有好处。”肖振山夸奖说。
“振山，有这样的好苗子，是咱村的希望啊，和聚财说说，要好好培养培养。”冯婉秋很高兴，嘱咐肖振山。
“婶子，你忘了，我现在可啥都不是了。”
“呵呵，你这个振山，看来我刚才的话你没听进去呀，还在生哪门子气?”
“唉!”肖振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爷，奶奶，小枫，那我先回去了。”肖启坤听出他们是在谈私事，不想掺和，打了一声招呼，转身走了。
“启坤哥，有空来找我，我和奶奶就住在维新哥家里。”肖启坤已经走很远了，方小枫还在提醒他。
“中。”肖启坤回答。
“这孩子。”冯婉秋看着肖启坤远去的黑影，怜爱地点了点头。
第40章
肆拾
楚文瑞的家在丁桥村，和文殊村只一里之隔，冯婉秋和方小枫沿着村中的南北土路向丁桥走去。
楚文瑞的家到了。这是一个破旧的院落，两间正房，一间偏房，房子上的草已经发黑，院子里堆满了柴禾，一个大粪坑占据了院子的三分之一，冯婉秋和方小枫走进去，立刻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楚老师在家吗?”冯婉秋问。
屋里没人答应。
冯婉秋推开虚掩的木门朝里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埋头写着什么。她又轻轻问了一句：“你是楚老师吗?”
年轻人一惊，仰起脸，见有人推门，慌忙站了起来：“您找我?”
“你叫楚文瑞吧?”
“对，对!”
“我叫冯婉秋……”
“噢!冯老奶奶!听说您老回来了，正想去找您哩!”楚文瑞喜出望外，掂过凳子赶忙让座。
“写什么呐?”冯婉秋坐下问。
“噢，在家没事，学着写个小说。”楚文瑞不好意思地回答。
小说?方小枫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向桌子上的稿纸上移去，只见封皮上写着：中篇小说《忠诚》。
“写的什么内容?”方小枫好奇地问。
“哦，这个……都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楚文瑞说。
“行。你有这个决心就行，怎么，你一个人过日子?”冯婉秋环视了一下屋内杂乱无章的家什，关切地问。
“不是的，我还有一个老母亲，在里屋，常年卧床不起。”
“文瑞，你在和谁说话?”里屋传来一个弱女子的声音。
“娘，我在和冯奶奶说话。”楚文瑞回答。
“冯奶奶?咱村没有姓冯的呀。”里屋传来楚文瑞母亲自言自语的嘟囔声。
冯婉秋站起来，走到里屋，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头发凌乱，骨瘦如柴的女人，亲切地问：“老妹子，身体咋不舒服啊!”
“骨头怀了，不管动，你是……”
“我是文殊村的，方鹏你听说过吗?”冯婉秋问。
“方鹏?知道知道，他可是个好人啊!”
“我是他的媳妇，姓冯，叫冯婉秋。”
“啊?是大娘来了。”楚文瑞娘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试了几试，终究没坐起来。
“别动，别动!”冯婉秋赶紧上前劝阻。
“医院说俺娘是股骨头坏死。”楚文瑞跟在后面说。
“父亲呢?”
“死了。”
“噢……”冯婉秋沉思了一会儿，觉得不便再问。
“听说你原来在学校教书?”方小枫见奶奶不吭声，问道。
楚文瑞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态，半天才说：“是……”
“我已经听说了，你能详细地跟我谈谈吗?”冯婉秋转身回到外屋，拉了板凳坐下来。
楚文瑞犹豫了，他知道，冯婉秋是方强的母亲，自己被开除正是方强一手决定的，当着老太太的面控诉她的亲生儿子，实在太难张口了。
“说吧，请相信我是一个有五十年党龄的党员。”冯婉秋看穿了楚文瑞的心思，诚恳地说。
“我……”楚文瑞欲言又止。
“说吧，楚老师，有奶奶给你做主。”方小枫鼓励道。
楚文瑞忍不住了，慢慢地向冯婉秋述说起来——
“我是从淮阳师范学校毕业的，毕业的时候，本来把我分到外县一个学校任教，但我没去，自愿申请到文殊学校，因为我的小学六年都是在这里上的，对文殊学校有着深厚的感情。可是，到了学校以后，我愣住了。现状和我在这上学的时候完全两样，不但校舍破烂不堪，教师水平参差不齐，而且教育经费紧张得要命，甚至连买粉笔的钱都保证不了。我问学校的领导肖国善，他说，你问俺，俺问谁?后来我从县城一位同学那里得知，教育经费被县里截留下来盖县革委迎宾馆了。目睹这种违法乱纪的行为，我走访了全县十二所学校，综合大家的意见，向省里写了一篇调查报告，详细地汇报了我县教育经费被挪用的情况，谁知调查报告转到了县里，让主管教育的领导看见了，便以恶毒攻击党的罪名把我开除了……”说到这里，楚文瑞眼里已充满了泪水，小声抽泣起来。
方小枫忍不住难过起来，激动地问：“那个主管教育的县领导是谁?”
冯婉秋也把目光投向了楚文瑞。
但是楚文瑞却低着头，不说话。
“到底是谁?不能说吗?”方小枫着急了。
“我……我……”
“说吧，孩子。”看楚文瑞吞吞吐吐的样子，冯婉秋鼓励他。
“我……”
“楚老师，平时你没地方说，现在奶奶让你说，你就说吧。”方小枫说。
“楚老师是有难言之隐是吧，不要紧，你啥时候想说了，再找我，我随时等着你。但请你相信，我不会拿原则当交易的，因为我是一个解放前就入党的老党员。”说完，她站起身，准备走了。
“冯奶奶!你别走，我说!”突然，楚文瑞大声地喊住冯婉秋。
冯婉秋转回身，看着楚文瑞。
“他是方……方强主任。”声音很低很低。
“啊?”冯婉秋只觉得眼冒金花，浑身的热血直往上冲，差点没有歪倒，她急忙用手扶住身旁的门框。
“奶奶，你……”方小枫赶紧上前扶住奶奶，楚文瑞也迅速站起身去扶冯婉秋。
“不要紧……”停了一会儿，冯婉秋慢慢地缓了过来。
“冯奶奶，你去床上休息一会儿吧。”楚文瑞说。
“不了，小枫，走，扶我回去……”
看着冯婉秋在小枫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出院子，楚文瑞突然后悔起来，后悔不该当着冯婉秋的面把方强说出来。方强是冯婉秋的儿子，在母亲面前揭发儿子的罪行，无疑是在她伤口上撒盐，她会替自己说话吗?如果她和儿子站在一边，自己的处境就更惨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