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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长篇小说《碎片》第五章

作者:王明洋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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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2篇,  月稿:52

  第五章

  一

  京南工务段实现安全生产一周年。京南车务段党政工团亲自登门祝贺。

  京南铁路地区只有车务段、工务段两个分局直属单位,平时缺乏交往,日远日疏,竟至“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铁路本是大联动机,亦即一个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谁都不愿发生事故,一旦脱轨掉道,谁都不愿承担责任。去年三月份,A站发生货车脱轨事故。工务、车务两家都如热锅上的蚂蚁。车辆脱轨,原因多多。如果是线路维修问题,工务背事故。倘是货物装载加固等方面有问题,这事故肯定砸车务头上。分局有关领导及专家组织分析。谁都不愿背事故,受处分。除非原因如老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倘原因不甚清楚,都有嫌疑,这分析会可就热闹了。分析会不是谈判,不是妥协,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关键时刻,取决于你的实际经验,理论知识,业务素质,逻辑推理能力,还有口才,那嘴一定要跟得上。一句话说不对,被人抓了小辫子,就意味着白拣个事故,可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刚入路时,于游阔就向宁远灌输这样的经验,铁路上一出事故六亲不认。亲娘老子都不能认。大有大义灭亲之势。去年的事故分析会,工务车务两家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疆场上彼此弯弓月”。最后分局拍板,列工务责任。尽管工务明显不服,工务段团委书记小武当场表示质疑并提出“抗议”,这当然是代表工务领导的意思。副局长赵冬青将他训了个溜透,言外之意,小的狂妄!当然是敲山震虎,有意给工务领导听的。另发车务一张红牌,以示警告。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事故刚过不到二十天,A站货场又发生一起脱轨事故。京南工务段为吸取上次教训,工务段高明段长亲自带队,拿着摄像机,浩浩荡荡赶到现场,进行现场取证,一看是轧了脱轨器,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自然是“幸灾乐祸”,他们主动向分局汇报,请分局出面定夺。京南车务段稀里糊涂背了个事故。倘是平时,发生了类似轧脱轨器掉道事故,并不算什么,关系好,车务有自备的起复器,几分钟即可起复。倘是挤了道岔,请工务换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皆大欢喜。倘关系不好,没有调和的余地,意味着矛盾的公开化,事故的公开化,只能由分局出面分析,“公事公办”了。

  工务段高明段长的“公开”不合作不友好行为,极大地伤害了车务段的感情和“自尊”。为了和车务段做对,高明段长不惜采取下三滥的手腕。候迎松听说此事后,大骂高明是“三种人加小人”。

  分局领导曾答应候迎松,京南车务段每实现一个百日,分局领导必亲自登门祝贺,实现安全年,记集体功一次,并推荐参加部级优质站段的评选。

  二

  宁远上下班、出差,经常坐火车,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旅客。大都是不管不顾。有的一个占俩位置,就是不让座。有的把只穿着袜子散发着阵阵恶臭的脚丫子从对过伸到你跟前,任其蒸发弥漫。宁远每每是“晓随浊气入,暮惹‘御香’归”。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下,宁远的情绪糟糕透了。他真想和这些旅客撕破脸皮大吵一架。

  那天,宁远和贾横在C站一块上车。贾横下夜班。

  胖货主靠列车窗口的一个二人座上坐下。见对面的座位没人,把腿翘在上面,这样更舒服一些。宁远让胖货主把脚挪开。胖货主微睁惺忪的睡眼,看看宁远、贾横,见他们都穿着铁路制服,不耐烦地指指其它空坐位:“你们可以坐那儿嘛。”

  可能是有贾横在场,宁远自觉失了面子,本来就十分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何况他们和胖货主也曾有些恩恩怨怨,想想以前的遭遇,他再也无法忍受,大声说:“今天,我偏要坐这儿!”

  胖货主纹丝没动,闭上眼,干脆不理不睬,心里话:真是冤家路窄啊!不过,你宁远人多势众又怎么样?我不理睬你!难道能把我吃了不成?再说,你们穿身老虎皮有啥了不得!为走一车货,他胖货主、瘦货主对铁路人员点头哈腰,费尽周折。他心里颇不平衡,可能是“恨屋及乌”吧。此时他可不是在走货。他没必要怕他们。也算是借机报复吧。

  贾横一只手提着信号灯,另只手紧紧握着,端端着肩膀,站在一旁,瞪胖货主一眼,没吱声。宁远找来男列车员。男列车员劝半天,胖货主尝够了“上帝”的滋味,这才伸个懒腰说:“今天就看列车员一回面子吧......”胖货主的话音未落,贾横早一拳击中他的下巴,继而拳打脚踢,又抡起信号灯一阵猛砸。男列车员怎么也拦不住。胖货主的头上砸了个大窟隆,鲜血呼呼往外涌,他捂着脑袋,再也不敢吭声,一会儿脸色苍白,窝蜷在坐位上,浑身抽畜起来。男列车员急了,使劲推了贾横一下,双手插腰喊将起来:“手痒痒,滚下车去打。在我们列车上撒什么野?!”气犹未消的贾横,口里说着:“啥?这是你们的车?有本事开你家去!”又冲男列车员撸胳膊绾袖子。宁远赶忙横在他们中间。女列车长闻讯起来,通过机车司机无线电联系,将胖货主交到前方站医治。宁远心里痛快则痛快矣,又不免暗暗责怪贾横,下手太恨。胖货主找到老乡陆清风,添油加醋狠奏了宁远一本。陆清风找宁远问清缘由,想尽量把宁远择出去。

  贾横因打架斗殴,被京南铁路公安分处拘役。京南车务段路风综治办出面交涉,请求放人,内部消化处理。公安分处以此事已捅天,无法隐瞒为由,没有答应。京南铁路分局列京南车务段严重路风事件一起。

  尽管陆清风从中周旋,宁远还是为此受到批评。候迎松提议宁远陪着贾横到沿线各站做巡回检讨。陆清风说几句情,候迎松才勉强放了宁远一马。

  宁远打心眼儿里喜欢贾横的侠骨心肠。宁远当年何曾不是这样?

  宁远念小学时,男同学间有一句“口头禅”:不服气,咱城墙上见!所谓城墙,即城东遗留的一堵长约数百米厚厚的残缺不全的土城墙。那里曾是过去真刀真枪短兵相接拚命厮杀的战场,如今则成了同学们相互约定打架斗殴的“固定所在”。尽管对这截城墙的历史一无所知,但是大家凭第六感觉,都不约而同地选中了那个地方,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在曾是杀气腾腾的战场上一试身手,大抵有一种“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感觉。几乎被人遗忘的战场上空回荡着宁远那稚嫩的火药味十足的辱骂声,与先烈们的厮杀声遥相呼应。想想,倒也挺悲壮的。

  宁远有一身的蛮劲,却从不曾正儿八经、与人约定、摆开架式公开较量。一次与同学田友众发生口角,终于有了一次“城墙上见”的体验。宁远极少打架,缺乏经验,刚拉开架式,田友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搧宁远一个耳光。打人不打脸哪。宁远恼羞成怒,一下子将田友众揌倒在地,又如狗咬刺猬,却不知如何下手。结果给田友众喘气之机,将宁远裸露的胳膊抓挠得血印子纵横交错。有几处竟血肉模糊。几滴鲜血融入城墙瓷实的泥土,为破旧衰败的城墙注入了“新鲜血液”,但它未必能“枯木逢春”。那几滴血,又如往大海里撒了一泼尿。当时,宁远直后悔自己未佩戴一把洋火枪。

  三

  京南车务段机关分果茶。

  各科室纷纷围着一辆汽车搬运成箱的果茶。宁远找办公室签字时,对方沉吟片刻,说:“工会的在服务公司。”宁远颇感纳闷儿。以前办公室发放东西,党委工会他们都是随大流,怎么今天工会改吃“小灶饭”了?

  宁远回到工会边和陆清风、魏善杰嘟囔,边抄起电话拨通了服务公司。对方说:“我问问我们乔经理,再给你回电话。”陆清风和魏善杰会心地相互挤挤眼。魏善杰说:“肯定为那件事!你在呢,我不好意思露面。不然,我早找书记去了。真是!这不是耍小孩子脾气吗?”原来上次工会技协发奖金,没有服务公司经理乔树风的份,传乔经理耳朵里,未免耿耿于怀。后来服务公司给段领导印制名片,独独落了陆清风,可谓“立竿见影”。这次的果茶是服务公司联系的,显然是利用此事给工会一点颜色。

  陆清风强压怒火,说:“我现在谁也不找,完了再说!”

  一会儿,服务公司打来电话,让工会派人过去搬果茶。乔树风经理一再给宁远强调,要他给陆主席捎话,这果茶可是服务公司发的。

  因为服务公司搞得红红火火,被分局树为先进典型,宁远曾专门采访过乔树风,并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对于乔树风和陆清风的的恩恩怨怨,宁远心里十分清楚。当然,写这篇报告文学时,宁远心情十分复杂。对乔树风的褒,即对陆清风的贬。陆清风既是他的老段长,又是他的老乡。所以在基调的掌握上,他尽量手下留情,写得不那么锋芒毕露。

  乔树风对陆清风早有成见。陆清风当段长时,在C站当副站长的乔树风,被任命为京南车务段服务公司第一任经理。用他的话说:“在车站,人家都向我说好话。现在可好,净向人家说好话了。”他想,他当副站长时可一直是响当当的,决不能在这里落个“稀松二五眼”。

  因为是半路出家,对经营一窍不通。人家出差都是带本小说、杂志什么的,乔树风却时常揣两本《经营税收物价汇编文件》。他受命筹建服务公司,身无分文,只好借了五十元钱买张营业执照,又从行政借了几张床,几条被褥,先办了家旅馆。真不简单,当年投资,当年见利。紧接着又办了运输代理服务站,为货主提供延伸服务,继而摸着石头过河,渐渐扩大服务范围,由原来单纯的运输服务业务逐步发展为经销木材、建材、日杂百货、议价粮油等。经营队伍也日渐壮大,由白手起家时里里外外两个人,发展到近百号人,而且有了堂堂正正的名字:京南车务段服务公司。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般大的家业,总得有个章程。乔经理草拟一份《服务公司奖金分配办法》,请示陆清风段长审批。陆清风正在为运输安全忙死忙活,哪顾得这些?当时,所谓“服务公司”,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既然分局让成立,他们也没有办法。陆清风草草看了遍乔树风打的报告,说:“你找主管副段长商量吧。”副段长看看,摇摇头:“这些涉及政策的事,我可做不了主!你还是找陆段长吧。”陆清风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他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下面的副职诸事做不得主,只好遇事就往外推,落个轻闲自在。陆清风费力不讨好,副职包括中层干部对他意见非常大。乔树风在半年之内,硬着头皮打了三次报告,均未予受理。奖励办法下不来,职工干多干少一个样,没有竞争,积极性难以调动起来,致使服务公司处于半瘫痪状态。乔经理好不寒心!乔经理想,他都五十有六了,还有几年折腾头?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图个啥?落就落个“稀松”吧,他认了。万般无奈,他又向陆清风打了第四次报告:辞职不干了。陆清风这才大吃一惊,赶忙召集班子成员,对那份尘封达半年之久的《服务公司奖金分配办法》进行讨论。争议很大。如奖金偏高,与主业相差悬殊,影响不好。说来说去毕竟是副业嘛,怎能喧宾夺主呢?要压缩,再压缩!主副业拉小距离,这才稳妥。几经折腾,才勉强出台一份制度。制度规定,经理基金使用,每次不准超过五十元。难哪,光吃饭一项就很难对付。谈生意的,上面来检查的,送往迎来,经常不断,哪一样不得花银子?那几年物价又贵,区区五十块钱,一花就超。陆清风经常训斥他“先斩后奏”。人有脸,树有皮,何况他老乔已是快退休的人了。实在没法,送上门的生意只好不谈。遇见大买卖,确实舍不得放过,干脆自己掏腰包。

  候迎松一上任,立时给乔树风松绑,放权让利,才使服务公司起死回生。

  针对铁路服务公司即多种经营的兴起,以及运输任务大包干的实行,全路开展了“安全与效益”大讨论。相当一部分意见把安全和效益对立起来,好象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宁远在那篇报告文学中很婉转很隐晦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徐进看了宁远写的那篇报告文学,对宁远说:“陆清风也是个书呆子!上头叫你成立服务公司是什么意思?很明显,是实行大包干后一定限度的放权让利,‘开放搞活’,让你挣钱哩!默许你建小金库哩!就说这装车计划吧,原来没有服务公司时,那车照样装。只是肥了主管这项工作的个别调度员、货运人员,而且因为这犯错误违法判刑的,每年都有。如今,按上头规定成立了服务公司。有条件的车站相应成立了服务分公司,搞运输代理,为货主提供延伸服务,有偿啊嘁--有偿服务,变暗箱操作为阳光操作,变个人收费为单位收费,上下级单位搞四六分成,皆大欢喜。尽管批车计划仍在分局个别人手里掌握着,下面千条线,上面一根针,由此形成的‘有货没车,有车没货’铁路痼疾没有丝毫改善。但下面基层车站货运人员的特权被剥夺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另外,副业还可以为主业分流。比如咱京南车务段有近三千名职工,三分之一职工在副业开支,但向分局申领工资时,仍按近三千名职工申领。得到的是全员工资,只发下去三分之二,剩下这三分之一可做为福利奖金自由支配。无形中,职工的工资收入提高了,领导腰包也鼓得名正言顺。上级下来检查工作,好吃好喝好招待,反正小金库可随意支配,谁还好意思挑你毛病?如果是主业的收入,谁敢搞四六分成?主业的钱那是有数的钱,由铁道部通管,一分也不能随便花。副业的钱有数啊?这年月,谁嫌钱扎手?再说,这世道没有银啊嘁--银子,你啥事也干不成。还是人家候迎松,从大地方来的,看得远啊。陆清风当段长时,整天深入现场抓安全盯作业,没白天没黑夜,挺辛苦,可大伙儿得不到实惠,谁说你是啊?”

  多年以后,宁远看到厉以宁的一个谈话录,对于承包制的剖析可谓一语中的:“......在各种看似不同的个人因素背后,国有企业选择的改革路径是他们最终失败的根本。承包制作为一种制度安排,具有本质性缺陷,即它在把部分剩余控制权和剩余索取权交给承包者以后,企业产权的界定不是清晰了,而是更模糊了,发包者与承包者之间的利益冲突加剧,双方侵权的行为更容易发生。承包制没有也不可能使企业获得充分的自主经营权,也不可能实现政企分开和企业间的平等竞争,它不但没有改革现行体制,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固化了现行体制,加大了改革的难度。”

  当然,徐进当时的分析也可谓“一针见血”,宁远打心里佩服,虽然话粗了些直了些。不过宁远又有些担心:难道成立了服务公司,就不会有犯错误甚至违法犯罪的了?至少目前装车计划的权力仍在极少数人手里攥着。服务公司为要几个装车计划,可没少给这些人上贡啊。光天化日之下的行贿受贿,即使是阳光操作就不算是违法犯罪了?较主业,副业就如小妾,本身就名不正言不顺,管理上不规范,操作上较随意。又如一潭浑水,所谓的挣钱无非是“浑水摸鱼”吧。十几年以后,身为分局纪委书记的宁远,接手查办了多起与多种经营(服务公司)有关的违纪违法案件,数十位站长因为私设“小金库”贪污腐败,走上犯罪道路。这都是接到群众举报才着手调查处理的。所谓“民不告,官不纠”。没有被举报而又存在重大问题的,究竟有没有?有多少?宁远想都不敢想。“倘没有公厕,总统也会随地大小便”。此时,宁远倒替陆清风感到某种庆幸,他毕竟没有淌这潭浑水,尽管他陆清风无欲也不见得刚。人们对陆清风颇多非议,但毕竟只涉及到工作的方式方法,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远谈不上大是大非。

  陆清风在任时,和手下职工一见面,不管是谁,一律是向人家点头哈腰,什么“注意安全啦”,“保重身体啦”,“家里都好吧”,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只是不等对方答腔,他早急急躲了,唯恐职工向他提什么困难或要求。胆小怕事,谨小慎微。有人骂他是“老奸商”。陆清风经常是笑容满面,三个副段长,一个是满面笑容,一个说话向来是粗声粗气,能把人噎死,另一个一问三不知。有人给他们编了个顺口溜:笑面狐,狐面笑,瞎胡闹,不知道。

  陆清风任段长十年,自己的子女一个没有进铁路。当了工会主席,没了实权,又想叫自己的大儿子来铁路。大抵是想在铁路留下自己的一脉骨血吧。上下求人,跑了好长时间,终究没办成。最令陆清风伤心的是,某领导对他竟直言不讳地讲:“可惜你不是段长了。”魏善杰骂他是“不吃敬酒吃罚酒”,“宁挨整砖,不挨半截砖”。有不少人看他的笑话。想当年,霸王的弓,拉得挺硬,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四

  宁远回家时,心情本来挺舒畅,拿出写好的小说《螳螂的爱》前几部分,计划好好改一下,听见妻子于秀莲和邻居靳太太聊天,提及“房子”一事,心里“咯噔”一下。

  前两天段召开职代会,和霍全顺站长相遇,他笑着对宁远说:“昨天于秀莲找我要房子,我答应了。早就对你们讲,不要急。”宁远当然很高兴。结婚以来,一直和岳父母住一起,颇不方便。不过宁远心里仍有些不踏实。见妻子与靳太太谈得挺神秘,一打听,霍站长竟把答应给宁远的房子许给了贾横。这不是一女二嫁吗?宁远十分气愤。

  这几日因分房子,没把霍全顺站长的门槛踏平。都想要好的,且都有很充分的理由。因为站长曾答应给宁远两间好房子,也将他扯进争吵的漩涡中,几乎不能自拔。他强烈的自尊心已不允许他再保持沉默。

  宁远那即将到手的房子,占天时地利人和,自然成了大家眼热的对象。贾横即将成为霍全顺站长的乘龙快婿,他到处宣扬,说站长已把这处上好的房子给他了,准备将来和娇娇结婚用。于秀莲听见,沉不住气了。须知,为这房子,她已盼了整整一年了。于秀莲逢人便唠叨,她才是那房子真正的主人。这一下可为那些多嘴快舌者提供了谈资。

  “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一个是乘龙快婿,一个是段机关干部,看谁的门路硬。”

  “什么干部?屁!听说只是个临时的,不是正式的......”

  “宁远不是下令了吗?”

  “令上说了,试用!中,就用,不中,一脚就揣下来了呗!”

  听到这些议论,宁远竟有一股难言的酸楚。

  每天睡觉前,于秀莲总要给宁远讲一番家属院或四里五乡的趣闻轶事。

  宁远刚结婚时,于秀莲就对他说过,霍全顺站长贪吃爱财。说她以前为了调到家门口,好烟好酒没少给他送。这怎么可能呢?宁远与霍站长相处一年多,感觉此人忠诚老实。将近阴历年时,于秀莲让宁远给他送点礼,当场被宁远拒绝。他和田沧海一样,长这么大,还从未低三下四给谁送过礼。于秀莲说,这“习惯”在彼此间已持续多年,怎能无缘无故中断呢?再说,她在人家手下干活,也是为以后着想啊。起初宁远说什么也不干。于太太见他执意不肯,也上来劝,与其说劝,不如说哀求。宁远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着实没想到,霍站长竟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宁远结婚一年了,一直未分到房子。申请几次,霍全顺总是面有难色地咧咧嘴,摆出一大堆难题。说贾横三天两头来要房子,说他快结婚了。宁远心里话,他再“快”结婚,毕竟还未结,我们可是结婚一年了。霍全顺又说,驻站公安老雷又要回来,也要住房子。实际情况却是,老雷调走一年多,那房子至今未腾,接替老雷的驻站公安一来,又要了一套房子。难道老雷一人要住两套房子不成?这不是强词夺理,信口胡诌吗?宁远气得没法,真想与他撕破脸皮大吵一通,一见霍站长那窝窝囊囊,比便秘还难受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妻子于秀莲在关键时刻提醒宁远一句:“不怨天,不怨地,只怨咱香没有烧到!”宁远按照妻子的指点,如此这般,相机行事,果然立竿见影,送礼当天,便将最好的一套房子要到手了。C站有两个职工,临调走前,偷偷找宁远诉苦说:“为了我们这事,不知给他送了多少礼!你不送,他攥着调令不给你。”

  五

  车务段团委组织召开共青团工作电话会议,并邀请段有关领导参加。宁远在会上布置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活动计划。候迎松原本不同意,他说:“小小的团委,动不动就开电话会议,啊?未免太虚张声势了吧?啊?”听宁远说这是分局团委的安排,候迎松才勉强同意。

  D站值班员马跃前轻轻将会议室门推开一道缝,左右看看,然后陪着笑脸来到候迎松跟前。马跃前有五十来岁,长方脸,阔嘴。马跃前把嘴贴近候迎松的耳朵,嘟囔几句,然后递给他一张绉巴巴的纸。电话会议的喇叭声音较大,听不清他们在谈些什么。候迎松拿着那片纸在马跃前面前晃晃,用责怪嘲弄的口吻大声说:“就他娘的这样穷?啊?连张纸都买不起?!”

  “可不是,没钱。”马跃前说话时,耷拉个脸,不见一丝笑容,听口音是保定人。

  可能是话不投机,两个人的嗓门愈来愈高,已经盖过了电话会议的声音。

  “你以为我候迎松有天大的能耐,啥事都能办?再说,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干违法的事!走吧,没钱!”

  “你.......你难道不关心群众疾苦?”马跃前耷拉着脸,佯装败兴的样子。

  “你是借钱还是提意见来了?我候迎松啥时候不关心群众疾苦了?啊?不关心群众疾苦?你提他娘的什么意见?一边待着去吧。”

  见他们争吵不休,徐进赶忙过去捂住话筒,那声音一传可就是上千里啊。徐进冲宁远做个鬼脸儿。

  马跃前见候迎松真动了肝火,沉不住气了,赶忙递烟:“咱可是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不满四岁的孙子......”

  候迎松吐一口烟雾,口气也缓和许多:“你可以申请救济嘛。”

  “申请了,不给。”老马脖子一抻,说。

  候迎松斜了陆清风一眼:“你们工会那钱留着孵小鸡啊?”

  陆清风笑笑,对马跃前说:“你回去吧,我们再研究一下。”

  把马跃前打发走,一旁的工会副主席魏善杰忙给候迎松解释道:“老马刚在D站出一件事故苗子,被扣了奖金。”

  候迎松“噢”一声:“这他娘小子,‘堤内损失堤外补’,净他娘的想好事儿!”

  电话会议结束后,候迎松捎带讲了一件事。明天分局长要来,肯定是为了车务与工务两家闹别扭的事。

  看大家的神情,对此反响不甚强烈。有的沉默,有的唉声叹气。还是陆清风开了头一炮。他措词强硬,一针见血,列举了工务的种种“不是”,简直“磬竹难书”。如在车站站场股道间长时间摆放废弃的旧钢轨,影响调车人员上下车,直接危及到他们的人身安全。为此事,车务曾多次找他们交涉,答应得挺好,只是动口不动手。陆清风是个直爽人,曾找工务段高明段长当面鼓对面锣干过好几仗了。

  候迎松笑笑说:“本来都是兄弟单位,啊?在他高明眼里,我们却成了他的对立面。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阶级斗争那一套......”

  说起来,车务够高姿态了,几次主动上门进行友好访问。对方竟一次未回访。来而不往非礼也。狗眼看人低。大家正在声讨,有人推门进来告诉大家:工务段高明段长来了。

  六

  为解决车务与工务的矛盾,分局局长、书记亲临大驾进行调停。两个段的头头脑脑纷纷前来等候接见。局长有言在先,为了解到真实情况,他需要一个一个地进行谈话。

  陆清风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还未受到招见。闲着无事,便与住单身的宁远聊起来。他对宁远说,以后要有意识地练练口才,多搞些演讲。

  宁远不知不觉又想起梦中的那个乔小叶,她那口流利的普通话,令他十分羡慕。他真想拜她为师。

  送走陆清风,宁远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干脆挑灯夜战,赶写出《螳螂的爱》第四部分“倾诉”:

  乔小叶不止一次谈及宁远的省会之行。她根本没想到他这么大胆,竟敢撵着她回省会。她被他彻底征服了。和赵铁运结婚十几年,他跟她一块来省会屈指可数。乔小叶对宁远说:“你看,到省会数日,他来过电话吗?”他们夫妻闹得颇僵,赵铁运偶尔来一趟,小妹都懒得理他,车接车送?做梦吧。乔小叶喜欢的,她妹就喜欢,起码不敢慢怠。乔小叶姐妺俩绝对一个心儿。宁远已有切身体会。

  说起赵铁运,乔小叶总有倒不完的苦水。一天晚上,小两口一块去看电影,半路绊几句嘴。赵铁运一赌气撇下妻子,大踏步朝前走去。乔小叶穿着高跟鞋,紧赶慢赶,彼此的距离还是越拉越远。这里时而是非常偏僻的A市市郊,时而又变成C站家属院后边漆黑的田野。乔小叶非常恐惧。一会儿跟上两个流氓,死气百赖纠缠她。她喊前边的赵铁运。明明看见他的身影,就是不回头。那两个流氓愈发得肆无忌惮,竟对她动手动脚。乔小叶拣起一块砖头朝他们砸去,这才落荒而逃。回家与赵铁运谈及此事,他竟说她在编故事!从那时起,她便下决心和他分手。因为家庭战争不断升级,她曾独自决定到医院做人工流产。家人劝阻,没有做成。有了孩子,这婚一直未离成。

  “你妹妹怎么也离婚了?”宁远忽然问。

  “早离了!”乔小叶说。“小妹丈夫原和我是同学。姓林,现在是你们铁路分局调度员。那孩子倒挺老实。刚结婚还行,知道痛小妹。后来小妹跑销售,丈夫嫌她回家少了,回家晚了。老吵架,还动手。打得小妹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这哪儿行?我不干了,把小林好一通骂,还揣了他一脚。那小子当时就哭了。小林常对小妹说,你要有你姐一半,我佩服你!小妹从小娇生惯养,说一不二,特拧。后来离了。孩子归小妹抚养。孩子入全托。省会最好的托儿所。离婚后,小妹单独干。吃过几年苦头,如今摔打出来了。自己干装修,干得不错。这里面我帮她不少忙。我们俩一块做生意,肯定行。她心硬,我会算计。她唱黑脸儿,我唱红脸儿。小妹经常窜掇我回省会,要我帮她做生意。”

  宁远感到这个家庭颇有些意思。

  吃毕晚饭,乔小叶提议到外面溜弯。刚下楼,她突然说:“慢点!好象是我妈。”不远处果然影影绰绰有个妇女,那分明就是乔太太啊。宁远惊恐得心里“呼腾呼腾”狂跳。他们紧走几步,拐弯,走出部队大院。乔小叶说,她就是在这个大院长大的。又指指斜对过的一所学校,说,她在那儿读的小学。小时候她像个假小子,光出去惹祸。乔小叶父亲脾气不好,老揍她。绳子鞭子,什么家法都尝过。大冬天,她只穿件薄薄的内衣。她父亲不知拿的鞭子还是绳子,好一顿抽。战士们看见后,都指责她父亲是大军阀!宁远眼前闪过乔树风的身影,没想到乔树风这么厉害,对自己的闺女一点都不亲。乔小叶很倔强,怎么打也不改。乔小叶经常跳窗户出去撒野。她父亲说,窗户就是乔小叶的门。乔小叶想去游泳,没有游泳衣,自己买。没有布票,她就指使小妹偷家里的布票,并明确告诉她那布票藏在柜子里面第几个抽屉,还一再嘱咐小妹,等母亲睡着了再下手。宁远心里话,幸亏乔太太睡觉死,倘是睡觉特别轻的郑太太,乔小叶注定要倒霉了。乔小叶穿着崭新的游泳衣,误入没顶的深水区,若不是会憋水,早淹死了。回来后,跟本不敢吭声儿。小妹现在还清楚记得偷了几尺布票。

  乔小叶经常挨打不错,但有一样,全家只有她敢和老爸顶嘴。一想起小时候经常挨打,她心里就不平衡。她曾对老爸说:“不行!老爸,你得赔偿。”恍惚中好象还是乔树风笑笑说:“怎么,还记老爸的仇呢?怎么赔偿,说吧。”乔小叶说“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让我回省会,另一个是赔我三万块钱。”一会儿又变成脸面模糊的赵师长说:“回省会不行,赔钱没问题。”

  乔小叶和宁远来到一座街心花园,散步说话,比小两口度蜜月还令人心醉。

  “我与小妹关系为什么这么铁?”乔小叶搂着宁远的后腰,说,“小时候,爸爸上班,妈妈身体不好,都是我照顾小妹,还有我弟弟。小妹特任性。省会风沙大,打得脸生痛。有一次同学给我买了件纱巾,遮风沙用的,粉红色,特好看。小妹相中了,一心想要,纠缠个没完。你上学,她在后边跟着,一直跟到学校门口。我气得没法,一把扯下纱巾扔她脚下。现在还是这毛病,老算计我的东西。不过有一样,我们姐俩啥时候都是一个心儿。一次坐公交车,车上人特多。我感觉不对劲。身后一个中年男子,看模样挺文明的一个人儿,可不顺眼了,故意在我后边蹭来蹭去。把我气坏了。我和小妹使个眼色。汽车到站开门的功夫,那家伙正站在门口,小妹一脚把他揣下去了。旁边好像有个和他做伴的,直冲他的背影喊:‘魏善杰!魏主席!还没到站哩!’就这没出息劲儿,还主席哩,哦呸!我离开省会回老家那阵儿,小妹不干,非要跟我回来。劝不住,高低还是来了。正念中学呢,在本地联系了一家中学,住宿。待了半年,小妹嫌受罪,又跑回省会。她现在还感谢我呢。当时,父母想把她的户口也一块办回老家。我坚决反对,这事才压下来。现在你再想进省会,比登天还难!”

  八

  宁远早就从于秀莲口中得知田沧海和郑仁之间的矛盾。

  在C站家属院,由于田沧海的墙头严重侵限,使工务段工区工长郑仁的家门口成了一条长约三十米仅容一人步行的巷道,就如在门前挡了一座太行山,还有一座王屋山。一个车站职工亦即他们的邻居即将调走,他的那间厨房的拆除,尽管无意中解决了郑仁出门颇为不便的困难,但郑仁仍然坚持叫田沧海拆除“违章”建筑,彻底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一天,霍全顺站长正在组织职工学习,郑仁闯进去,开口便问:“你到底管不管?”,听口气,大有下最后通牒之势。霍站长当着职工的面说:“只要你带头拆了你门前的厨房(亦属违章建筑),我豁出去这站长不干了,也得让老田拆了!”郑仁拍拍胸脯,歪着头,瞪着一双大眼,指着站长说:“你的话职工可都听见了。我现在就回去拆!”郑仁觅两个临时工,当天,便“乒乒乓乓”,开始拆除。郑太太知道后,那厨房早被夷为平地,她把丈夫好一顿数落:“站长叫你死你就去死呀!咱厨房碍着谁了?”霍站长闻听,即刻将田沧海叫去,好说歹说,田沧海就是不让步。霍站长大动肝火,对着田沧海拍了桌子:“我限你今天务必拆除!要么,你就离开这个车站,反正我是不要你了!”见没有商量的余地,田沧海叹口气,摇摇头说:“算我倒霉。不过你得答应我个条件。”霍站长让他说。田沧海说:“给我儿子一间房子。他们马上要结婚了,和我们一块住,太窄狭。”霍站长满口应承。

  郑太太来于太太家串门,谈及与田沧海的官司,对亲家母说,老田虽然答应拆墙,并没把日期定死。她怕夜长梦多,老田言而失信。于太太只能好言相劝。两个老太太正聊着,听见有人在小院门口大声喊:“于嫂在家不?”于太太急忙迎出去,一看来人,有六十来岁,高挑个儿,精瘦,脑袋不大,头发稀疏,能看清锃明瓦亮的赤铜色头皮,连那耳朵、青筋暴凸的脖颈也是赤铜色的。穿一身已辨不清本色的灰不拉几的的确良衬衣,敞着怀。于太太不无惊喜地说:“哟!是你呀老哥!快屋里坐。”那老头猫腰躬脊,从门外跨入小院。郑太太显然也认出来人,拍一下大腿,“老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原来老头儿是贾横的父亲,是个老铁路职工。早在五十年代在C站当过扳道员,吃大食堂那阵儿,一顿饭只让吃两个馒头。老头儿平时一顿吃五六个馒头还嚷嚷着吃不饱,一气之下回家修理地球了。小胖的父亲和他一块上班,因为经常饿肚子,想不开,在C站家属院前面那所小院的厕所上吊了。“哎呀,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哪!”于太太拍着大腿感叹道。

  下午三四点,阴沉的天空突然炸个响雷,随后下了场急雨。C站家属院的老太太们断定,春天打雷,肯定不是好年景。

  如果有时间,每天晚上的新闻联播宁远是必看的。当天晚上,宁远准时打开电视。烦人的千篇一律的广告,刚劲悲壮的《国歌》,热情大方熟悉的节目主持人,这些镜头宁远闭着眼也能想像出来。今晚却有些特别。应该显示节目主持人时,竟听不到任何声音,肃静,肃静的有点奇怪有点压抑。宁远以为停电了,急忙睁开眼睛。这才发现电视屏幕上有两行醒目的大字:中共中央、中央军委讣告。谁有如此这般的哀荣?继毛泽东以来,宁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庄严肃穆的场面。宁远打开记忆的引擎,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着,就如阎王爷面对铜笔铁砚,想着在哪个姓名上打勾。还不等他想好,电视屏幕又出现令他十分震惊的镜头:胡耀邦的画像!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那个活泼好动、平易近人曾任党的总书记的胡耀邦吗?不知是怜悯同情、沉痛悲哀,抑或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种种坎坷,宁远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讣告对胡耀邦做了很高切令人信服的评价。

  多年后,宁远读到胡耀邦女儿满妹写的怀念父亲的回忆录,里面有许多曲折感人的故事,催人泪下。

  九

  宁远手头有许多活急着要干,工作安排,活动布置,总之脑袋塞得满满的。他这个人有个毛病,干什么都喜欢按步就班,干一宗说一宗,背一个包袱,就得甩掉一个包袱,不然,心里总惦记着,犹如泰山压顶一般。今天的计划早安排好了,正要着手实施,候迎松推门进来,让他马上去C站察看上次的绿化情况,车已备好,马上动身。

  分局领导特别强调,C站上先进中间站,人文景观自然景观都不容忽视,要求结合今年的义务植树,把C站好好绿化一下。

  又是一个包袱,不背也得背。宁远下楼一看,汽车还未出库,顺路拐进打字室,看“五四”活动安排打好没有。打字员用不屑的口气说:“等着吧!”

  陆清风带队,车务段党政工团加上徐进主任一行六人,驱车到C站植树现场。汽车里的录音机正在播放田震那首《好大一棵树》: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有乐也有苦。宁远在电视“MTV”节目里,看过田震演唱这首歌,配的画面好像是一个老师和一群学生,还有好大一棵树。后来,宁远看到满妹的回忆录,才知这首歌是一个作曲家为怀念胡耀邦专门谱写的。

  汽车前排就座的陆清风问:“咱们的任务是多少?”

  “362K+600M至800M。”徐进答道。

  “废话!你以为这是在信号楼坐台报事故吗?我问你一共种了多少棵?”陆清风佯装生气,扭头训了徐进一句。

  “六百多啊--嘁!六百多棵吧。”

  “究竟多少棵?”陆清风颇有些不耐烦。

  “是义务植树还是指令植树?”徐进问。

  陆清风头一别:“我问你哩!”徐进又挨了一顿斥打。

  徐进主任给宁远印象不错,不仅肚子里有墨水,而且直率幽默,好说个笑话。他的一言一行,都会使人有一种亲近感,有时令人忍俊不禁。做书面发言时,他每掀一页,不像别人,用舌头添一下手指,而是将捏到一起的手指伸到嘴跟前,似挨没挨时,“噗”地啐一口,每掀一页,就啐上一口,不厌其烦。这种不无夸张的动作,逗得人们直乐。机关召开植树动员会,徐进说:“知道领导为什么要求你们必须上午十一点以前完成任务吗?那是为了你们中午能吃好喝好。如果上午干不完,留个小尾巴,中午吃得小肚儿溜圆,下午种树弯腰都费劲,啊嘁!这活还咋儿干?”

  路过C站时,陆清风让车停下。他们到站长室喝几杯茶,闲聊几句。

  宁远见到自己家门口,便叫于秀莲赶紧给家里打个招呼,中午准备六个人的饭。于秀莲面有不悦,埋怨他,净给家里找事。宁远心里也有些愧疚。岳父母身体都不壮,六七口人的饭,也够她折腾的。

  他们驱车到现场后,对周边的水源及送水线路进行了详细堪察。大伙回车站闲聊时,汽车司机于游阔赶忙抽身回家帮厨。

  第二天,宁远继续在C站察看绿化情况。

  十

  宁远到分局团委参加“青年读书经验交流会”。

  宁远在机关忙东忙西,正好借此机会消停消停。

  宁远在大会上做了典型发言。宁远代理团委书记那天就为自己设了底线:段团委的各项工作在上级团组织评比中争一保二。所谓“唯旗必夺,唯标必达”。做完典型发言,宁远又在文山会海泡了一天多,喝茶打瞌睡,反正宁远已习惯了。无非是千篇一律的经验。会场上,有人频频看表,有人将文件“哗哗哗”翻得飞快,但台上读文件者却四平八稳,老和尚念经似的。下面与上面又如兔子与乌龟赛跑,胜利者还是乌龟。坐在宁远旁边的工务段团委书记小武好象很有经验,很有涵养,很有情趣,人家在台上念一句,他在台下小声跟着念一句,令人捧腹。以后大凡在这种场合,宁远真希望能遇到这样的“好邻居”,不累。

  据“路透社”消息,宁远可能要挪摊。乍一听到消息,宁远又惊又喜又苦闷。对目前的困境,宁远确实感到力不从心,走了也好。管干什么呢。后来他又听说,分局团委曾透露,有意让他去分局团委。宁远自然是喜出望外。等一段时间却不见任何动静,他渐渐有些烦燥起来。更令他感到酸溜溜的是,听说可能让靳慧敏去分局团委。靳慧敏刚入的团。前段时间,候迎松亲自找靳慧敏谈话,几乎是立逼着她写了份《入团申请书》,然后,候迎松又找宁远,火速给靳慧敏办了入团手续。对此,宁远百思不得其解。靳慧敏表现平平,也没听说有什么特殊的政治背景,何劳堂堂的党委书记亲自过问?通过这件事,宁远推测,让靳慧敏替他去分局团委,不是不可能。

  分局团委毛书记下来检查工作。宁远心绪不佳,说话不把门,还没考虑好呢,那话就“汨汨”往外涌。如这次分局团委“安全包保”评比,本段团委榜上无名,突破了自己设的底线,什么脸上无光,对下面说话不硬气云云,直率得近于粗浅,诚实得近于愚蠢,无知得近于可笑。愈是关键时刻愈是随便轻率,出尽洋相。毛书记笑而不语,心里话,你宁远不想一想,京南车务段年前刚发生一起脱轨事故,这个安全先进如何给你?你以为你这个团委在车务段是独立王国?是真空地带?没有大局意识怎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团委要想有地位,必须先有作为,要想有作为,光靠实干还不行,还须会干,能干到点子上。宁远啊宁远,你是只顾拉车不看路啊!

  毛书记感觉宁远最大的毛病即“个性太强”。这也是高中老师给宁远写的个人签定。老师给宁远写高中毕业的个人签定时,曾找他面谈一次,他告诉宁远,他将“个性较强”写进了宁远个人签定。老师专门与宁远面谈,当然意味着此事的非同寻常。直到现在,宁远看到过的签定,大抵都是“保持一致”“学习认真”“团结同志”之类。说“个性较强”,还不曾见过。从老师当时的口气揣测,有善意提醒,好言相劝,侧面批评,还有手下留情。对此宁远颇有自知之明。本人脾气拧,不开窍,爱较真,好抬杠。老师写这个签定时,想必动了一番脑筋。一粒麦子一条缝,一个人一个性。人人都有个性。“个性较强”,什么样的个性较强?倘是好的“特立独行”的个性,还须发扬广大,“较强”何错之有?老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个性在这里是中性詞,不褒不贬。又如讲,煤较黑,雪较白,开水较烫。对于老师的良苦用心,宁远自然是心知肚明。对于其他人可能永远是个迷。话又说回来,倘是个迷,就如雾中看花,又如何签定?宁远想着想着,暗自好笑,这不又开始较真了?简直就是个天生让人敲打的花岗岩脑袋。

  毛书记想,宁远就像一块刚刚出土的朴拙的玉,还须好好打磨打磨。

  十一

  星期天,宁远的内兄于游阔一家都来了。于太太赶忙弄了几个菜。他们边喝边聊。

  于游阔是个直性子,为人忠厚实在。刚被提为班组长时,因为颇好客,断不了和工友们凑一块儿喝两盅。到了酒场,硬碰硬,实打实,可就要吃亏了,因此,于游阔常被灌得一塌糊涂,前段时间去车务段参加职代会,又喝多了,胃穿孔,一个好端端的胃补了好几个补丁。本来山一样结实的汉子,现在弄得像千金小姐似的,按规定进食,且只能吃个半饱。不过丝毫没有改变以往豁达乐观的性格。他帮母亲忙东忙西,亲自下厨房炒菜,手艺不错。高兴了,也小饮一杯,断不敢暴饮。家人也不十分劝他。于游阔呷一小口酒,憨厚地笑笑说:“和我一帮的哥儿们,都有文凭,这段时间入党的入党,提干的提干。像咱这样的,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写个通知,还得问东问西,没一点希望。不过,论干实的,碰硬的,来真格儿的,咱草鸡过谁......”

  彩霞不客气地打断他:“哨叨不哨叨?像你这号人,压根不是那块料。没文凭,又太粗。不长一点心眼儿!粗人根本就做不了官。”

  后来,他们又把话题引到宁远身上。说他混得不错,有文化,能折腾,有希望。宁远苦笑一下,没言语。粗人做不了官,他这所谓的“细人”,就能做得了官?他也没文凭,能说有文化吗?

  十二

  “五四”青年节快到了。

  宁远最近通读了李泽厚的《中国现代思想史》,对“五四”运动的认识似乎不像原来那么简单了。这部书中有一段话,给宁远的印像颇深:“在共产党的党旗下,一大批知识青年领导工农取得了中国革命的胜利。在这个历尽艰难的胜利斗争中,从建党一开始到抗日战争胜利前夕的延安整风,都不断地在理论上和实践中彻底否定了无政府主义鼓吹的那种种绝对个人主义,也否定了自由主义所倡导所追求的种种个体自由、个性解放等属于资本主义启蒙思想体系中的许多东西。而这些否定和批判主要都是救亡——革命——战争的现实要求,而并非真正学理上的选择。”(第32页)。几乎同时,宁远又看到李遥对这部书的评论文章:“中国现代史上,救亡压倒、推迟启蒙的后果在于:中国当代恐惧、反对、敌视资本主义的社会心理,远甚提防、扼止、消除封建主义的心理。而在根本上提高全民族的科学—民主精神,就越显艰难。中国的社会改造者总怀有一种‘只争朝夕’的超越精神,这种超越精神,使他们在社会变革的关头,在文化启蒙与实际着手的诸问题抉择、踌躇中,有一种‘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不可耐、等不急的烦乱心绪。难怪我们许多文化—哲学层面上的争论,还未展开或尚待深入之机,便会(出于主客观的原因)很快地被拉向实际—现实层面。面对现实急切的任务,中国的思想家、启蒙者、文化人就不免显得尴尬、寂寞了。于是,启蒙中国社会大众的科学—民主意识的任务,就这样一拖再拖。”

  二十多年后,宁远又看到几篇围绕“启蒙”的争论文章。许苏民先生通过对康德的《什么是启蒙》和李贽的有关论述进行比较,得出一个结论:中西学者对于启蒙的理解竟是惊人相似!即“启蒙”就是要人们摆脱没有人在前面引导就不能独立行走的儿童状态。康德说:“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epere aude!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李贽在《藏书》中亦有相同的表述:“夫人之所以终不成也,谓其效颦学步,徒慕前人之迹为也。不思前人往矣,所过之迹,亦与前人俱往矣,尚如何而践之?此如婴儿然。婴儿之初生也,未能行立,须借父母怀抱提携,乃能有往,稍长便不用矣,况既长且大欤?今之践迹者,皆婴儿之类,须赖有人在前为之指引者也,非大人事也。”李贽还进一步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居家则庇于父母,居官则庇于官长,立朝则求庇于宰臣,为边帅则求庇于中官,为圣贤则求庇于孔孟,为文章则求庇于班马,种种自视,莫不皆自以为男儿,而其实则皆孩子而不知也。”针对许苏民先生的一些启蒙观点,邓晓芒先生的“启蒙观”似乎更尖锐更深刻:“中国现代启蒙与西方启蒙思想一个很大的不同在于,中国启蒙思想一开始就带上了‘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李泽厚)的色彩,也就是带上了传统士大夫的政治工具论色彩。用启蒙来救亡,来振兴中华,来治国平天下,固然没有什么不对和不好。但仅仅立足于这一视角,到头来‘救亡压倒启蒙’就是必然的,甚至不能说‘压倒’,而只不过是‘启蒙转化为救亡’而已。这种转化对于启蒙本身来说,无疑是一种退化。今天鼓吹‘国学热’和‘回归热’的反启蒙士子们,很多都是当年鼓吹启蒙的人,正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受启蒙思想影响的大批知识青年,后来纷纷奔赴延安,九死而不悔,不少人都成了建国以后各级干部官僚一样。所以,苏民认为我‘把那些热衷于权力的政治活动家误以为是中国的启蒙学者了’,是一种‘范畴错置’,正说明他对这一代启蒙学者的本质缺乏深入的认识。‘五四’一代启蒙思想家骨子里都有一种士大夫情结,他们的思想活动本质上是一种政治关怀,这正是他们后来走上从政道路的思想根源。而在中国,一旦从政,想不变成法家都难。而一旦成为法家(哪怕是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的信奉者,则反过来对启蒙大加挞伐也就可以理解了。所以启蒙的退化同时也是一种异化。这种异化从延安‘整风’开始,直到‘文革’发展到顶峰。但即算是‘文革’,为什么仍然要借用鲁迅的招牌和棍子,也正说明了这一漫长的异化之路并未完全否认自己的源头。红卫兵和造反派用鲁迅的‘横眉冷对’和‘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来横扫一切稍留有启蒙思想残余的‘牛鬼蛇神’,这种历史的讽刺引导我们反思:这个启蒙思想本身是否还有某种缺陷?这种吊诡是否有其内在的必然性?中国今后的启蒙要避免这种退化和异化,是否有必要更上层楼,实现启蒙的进化?”

  十三

  宁远拿出早就草拟好的一份纪念“五四”活动计划,其中一项即青年联欢。

  筹备青年联欢时,宁远那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唯恐有什么闪失,前思后想。人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观看节目,自己却东张西望,前瞻后顾。看观众是否到齐,哪个同志还没有座位,对各位领导及乐队照顾是否周到,安排上还有什么纰漏。参加演出的熟人不时给宁远递条子或传悄悄话,要求如此这般安排他们的节目,南呼北唤,应接不暇。到末了,连一个完整的节目都不曾看成。

  田友云的《一条大河波浪宽》,把联欢会推向高潮。只是田友云在演唱时,也学影视里面的歌星,边唱边和前排就座的领导握手。当候迎松笑吟吟地向田友云伸出手时,虽不像星迷那么毕恭毕敬,但毕竟是真诚的。谁知田友云到候迎松跟前竟一转身,又径直到普通观众面前隔三差五握起手来。宁远打心里埋怨田友云,学摆谱没学到家,“有眼不识泰山”。田友云音域宽广,歌声清脆响亮悦耳。谢幕下场时,在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中,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笑着直冲乐队皱眉头,脸憋得通红,神情俨然是无功受禄。田友云给宁远的印象颇深刻。去年三月份,京南铁路地区组织田径比赛,田友云几乎场场都参加。一百米,二百米,四百米,胳膊前后幅度甩得挺大,高高的乳房一耸一耸的。裤筒卷过膝盖。在主席台观看比赛的领导们直冲她竖大拇指。

  人们反映联欢会举办得不错。经候迎松提醒,宁远方知,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候迎松又特别强调:“另外,还要好好教育一下那个田友云,啊?不管是做为一个演员,还是做为一个职工,不管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啊?都要注意文明礼貌,‘德艺双馨’嘛,啊?我主动给她握手,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啊?太过分了吧?啊?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领导啊?啊?这还没成歌星哩,要真成了歌星,还不上天哪?啊?”

  田友云对这次联欢会也不太满意,观众净给鼓掌,却没一个人找她签字,实在丢份儿。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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