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丰义姑娘
“月白风清花袭人,纱窗青灯透双影。
夜阑万类尽无语,犹闻西楼读书声。”
凄美的爱情故事梁祝化蝶,千年传颂,
动人心魂。
江南平原,孟津河畔,丰义姑娘储玉芬置身梁祝圣地善卷山,上下观望,左顾右盼,神情不安地寻觅着什么。蓦地一对黑黄蝴蝶舞动彩翅,自北向南飞来,在蝶亭旧址上轻盈地盘旋。有人失声惊叫:“唔,梁山伯,祝英台!”不知为什么,玉芬脸上的阳光瞬间黯淡……
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玉芬降临人世。储门三龙添一凤,天上落下了半吨金,储家人乐得合不拢嘴。月光下的水载着好似原地不动的童年小船,一夜之间搁浅在辽远的青春沙滩。荷尔蒙微微一笑,梦尽天明,玉芬成了一只即将熟透的桃子,少女的光彩使之色香诱人。
这片土地收藏了玉芬少时的欢声笑语,镌刻了她人生中最美的记忆。在她心里,家乡就是天堂……
悠悠琴声,在孟津河畔丰义老街缓缓流淌,盲人阿炳从心灵深处倾泻而出的《二泉映月》,如一盏心灯,照亮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盲人在黑漆漆的时空中操琴谋生。民间算命盲人六先生步入这个行当多年,为精神贫乏的乡野村妪增添情趣,指点迷津。储母被六先生那听不懂但很悦耳的琴声深深地打动。六先生为她的宝贝女儿玉芬铺就了人生蓝图,储母不容推辞给了双倍的算命钱……
& 梁祝圣地
早年这个时节,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涌进善卷老人禅让天下而与舜的隐居地,挥龙灯,舞狮子,踩高跷,扭秧歌……顿时,宁静的世外桃源沸沸扬扬,寂寞的山野热闹异常。春天的气息在清澈的空气里弥漫,阳羡胜景沉湎于花的海洋,令人忘却了善卷山的年纪,忘却了它是经历了洪荒岁月的亘古老者。
而今神州动荡,即使还有这种兴致的人,也不敢喜形于色。阳春三月,山花烂漫,万紫千红,山上却行人稀少。偶见三三两两的游客,都是来无窸窣去无声息,表情忧郁,心事重重。
以前,人们对那种胜过任何节日的情景留恋不舍,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无人召唤无人组织,朝圣的信徒、赶热闹的游客从四面八方涌来,寻找各自的心灵慰藉,观赏迷人的天然风景。
20世纪60年代某一天,中国首都某块墙壁上出现《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之后,这里连人影也不易见到了。
善卷老人受惯了寂寞,倒没什么,苦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对千秋恋人。寺庙、字碑、展览馆……后人纪念他们的建筑物差不多都毁光了。还好,梁祝合墓还在,墓上荒草还在。山风不知疲倦地呼啸,善卷洞中流淌的泉水在护陵河中幽幽啜泣。
时间的草茎发出细微的声响。山绿了,竹翠了,映山红满目怒放,彩蝶成群飞舞,山雀放声歌唱。1974年春天如期而至,善卷山宛然是人间仙境。
“炮打司令部”的吼叫声渐渐远去,虽然神州仍然动荡,震感远比以前减弱了。久动思静,人们期盼恢复正常秩序,安安稳稳过日子。
人的天性因感情的执着变得柔软,脚步不再滞涩。梁祝男女纯情,梁祝化蝶传说,梁祝同窗轶事,不知醉痴了多少俊男靓女, 梁祝在他们梦境里含情脉脉,翩翩起舞。
这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上山的人多了些。人们穿善卷洞钻地下河,在“豁然开朗”的石碑前停船,走出善卷后洞,悠然漫步,来到蝴蝶仙子灵魂安息地。
几个穿着朴素的少男少女,偷偷摸摸来到山上,上下观望,左顾右盼,神情不安地寻找着什么……
“罗裙扯得粉粉碎,化成蝴蝶数不清。坟前只见蝴蝶飞,空中暗得日头晕。可惜一对好男女,双双化作蝴蝶身……”古老的词曲撞击着丰义少女储玉芬的心扉。只见她目不转睛注视着漫天飞舞的彩蝶,思绪飞向遥远的时空,飞到永远年轻美丽的祝英台身边。她仿佛破译了古典而纯真的爱情密码,感受到精灵的痴恋之苦。蝴蝶好像明白玉芬的心思,一双双,一对对,蟺变成密集的生灵,穿破空气的薄膜,忘情地飞舞,天空喷溅成七彩的祥云, 带着一种宁静,载着万种风情。
春风稀释醉人的馨香,微醺撩拨游客的神经。一湖银质的镜匣托举亭亭的睡莲,诗意地栖居水上,轻踩水底的沃泥。
蓦地,一对黑黄大蝴蝶舞动纱质的彩扇,自北向南飞来,在善卷后洞蝶亭旧址上轻盈地盘旋,恍若花神抛撒彩罐,悬浮花籽的精灵。
有人失声惊叫:“唔,梁山伯祝英台!” 玉芬愁眉紧锁,鼻子发酸。
同伴问玉芬为何表情忧郁。玉芬泪水盈眶,轻声叹息,低头不语。黄蝴蝶似乎善解人意,在空中转了个大圈,带着人世千般痴情万种愁苦,飞向碧鲜庵遗址方向。
& 太湖白虾
嫩嘟嘟的胎儿是一朵酣睡的白莲,从储母肚里掀开了苏醒的霞光。储父乐不可支地欢叫:“酒坛,酒坛,好一个酒坛!”
女儿成人出嫁后,生父到她婆家是红人,可以尽兴喝酒。丰义一带自古流行的习俗,使嗜酒成瘾的储父欣喜不已。
鞭炮声引来左邻右舍,人们满脸笑容,纷纷道喜。储家烧给每位来者的鸡蛋红枣枸杞汤格外甘甜。
“怪不得阳光这么灿烂。”
“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会,好日子!”
女人喝着热腾腾的甜汤,吐出一串串甜言蜜语。
自己的骨血绽放成生命的花蕾,在接生婆悠然的小曲里闪摇, 储母脸上好像听见“吱呀”一声,幸福之门打开了。
村上女裁缝笑声朗朗跨进门,与接生婆一同为新生儿洗澡穿衣。能言善语的女裁缝信口夸赞:“储家好福气,三龙添一凤,天上落下了半吨金,多么可爱的丫头,就叫玉芬吧!”
一个浸透了长辈深情的名字,就这样从女裁缝嘴里顺溜溜地滑了出来。也许听到“玉芬”二字太俗气,新生儿哇地一声哭起来,恨不得让天空都变成尖尖的鸟啼。
这位口齿伶俐的女裁缝,就是玉芬会说话之后常挂在嘴上的小婆婆。
玉芬是储门首秀,如一朵月季,高傲的王国里唯她是尊。
父母毫无原则的宠爱,玉芬成了小霸王,三个哥哥谁也不敢惹她。她的火药桶一经触碰,比她大一岁的五阿姨也被惊雷炸退。
邻居常说这个细婊子刹哈佬(这个女孩子好厉害,长大了不得了)。
而储父储母仿佛弄不懂宜兴方言的确切含义,只感觉孩子歪歪斜斜的铅笔,在微笑的簇拥里,画出童真的梦境。
其实,玉芬不但容貌酷似母亲,而且从母亲的遗传基因中准确无误地复制了温柔善良的秉性。玉芬宛如一叶轻舟,在溺爱的河流中,一晃就长大了。学龄前撒娇任性湍流跌宕的玉芬,读书后渐渐变成了村上人心眼里一泓静静的泉水。
丰义小学是玉芬儿时的母校,她在这里度过六年天真浪漫的美好时光。作业本上老师的批语,课堂上老师的表扬,还有一张张鲜红的奖状……在玉芬童年岁月里留下一串串兴高采烈的脚印。
每天放学后,玉芬的双臂就变成喜鹊的翅膀,她背着书包飞出校门飞进家门。喜滋滋的储父猛然把宝贝女儿抱在怀里,将黑森森的胡须贴紧娇嫩的面孔猛吻,痒得这只乱蹦的雏鸟惊愕一团, 甩颈鸣啼。
月光的水载着好像原地不动的童年小船,一梦间搁浅在辽远的青春沙滩。荷尔蒙微微一笑,仿佛一夜间,玉芬就成了一只即将熟透的桃子,少女的光彩使之色香诱人。
十三岁那年一天中午,玉芬同女伴来到滆湖边,天高地阔,她们将羞涩抛向云霄之外,纷纷脱光衣服,只剩遮挡神秘部位的三角短裤。五个少女,唯独玉芬的酮体光滑如瓷,洁白无瑕。女性的嫉妒心驱使同伴们张牙舞爪地扑来,朝玉芬一人咬一口,痛得玉芬尖声惨叫,慌忙扑向滆湖的怀抱里。
笑的浪花,顿时搅起满湖的皱痕。少女们像一条条美人鱼,在水中尽兴地狂欢。
这使人联想到法国旷世名作《大浴女》的画面:脊背光滑的礁石,起伏鲜嫩的果婴,一瀑慵懒闲散的乌云。哦,男人倘若见了那一张张嫩若含苞的脸,和那曲线分明的腰身,才知道什么叫失魂,什么叫落魄。
“皮肤这样白,不是人变的。”连小婆婆有时也忍不住朝玉芬屁股上狠命地捏一把,含意不明地嘀咕着:“娘个细婊子,是个白骨精。”
同伴们则笑玉芬像太湖白虾。
&孟津河畔
江南河网区,村村通水,到处是桥。人们临河建宅,依水而居,一座座小桥留下了多少承载着浪漫情调的足迹,一条条瘦水溅起多少动人心魂的浪花。孟津河是这片土地上较大的一条河流,玉芬的家乡丰义就在孟津河畔。这条河的水流与京杭运河相通,西串扁担河东吻滆湖水,成为常州至溧阳、宜兴的水上黄金要道。处于孟津河腰部的丰义,自古便是附近乡镇的交通枢纽, 物资集散的活水码头。
弄不清具体时日,与李白、杜甫、王维同样青史垂名的唐代田园诗人储光羲的后人来到丰义,安居乐业,繁衍至今,人丁兴旺,使储姓成为当地望族。
储玉芬当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祖先的才气与名气,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女,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伙伴自己的乐趣。
丰义老街是玉芬与伙伴的开心去处。那条用花岗岩铺就的街道直通河边码头。狭窄幽长的水乡老街,两旁建筑是当地人居住的普通民房,低矮陈旧,质朴无华。这里是买卖人、手艺人的集聚地,一间接一间的店铺与当地村民衣食住行息息相关。勤劳的水乡人,常在天地朦胧的时候就把还在梦乡中的老街弄醒了。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夹着招呼声说笑声,吴语缠绵,乡音缭绕,连偶尔响起的咳嗽声也让人倍感亲切。情窦未开的玉芬还无这种感受, 当时引诱她和伙伴的是香喷喷的春卷,甜丝丝的米糕……还有码头边上船下船总也装不尽的匆匆过客。玉芬最感兴趣的是远走他乡风尘仆仆的游子,千里之外的新鲜事总是他们在码头上首先传播。那是连电话都很稀少的年代,人们在白描般的精神状态中过日子。远行客带来的新闻常常让玉芬产生奇妙的愿望,她想变成一只鸟,飞到南京上海去看看繁华世界。可是长成十几岁了,除了到过常州境内的东安,她从没走出过阳羡地界。
滆湖西线是玉芬和伙伴们的天然乐园。水中的游鱼,天上的飞鸟,地上的绿草,岸边的芦苇……好像是专为玉芬和她的伙伴存在的。在这里,最好的方式是跟着水走,绿草是风的裙袂,湖面是幻想的舞台,蝴蝶扇开静美的翅膀,春风晃动绿意的叶子,阳光颤动多情的丝弦。
抑或有一朵花正盛开在父母温室不见风雨的玻璃窗里。宠爱的双亲不让玉芬干脏活,更不许她出外撒野。玉芬老是偷偷同女伴英芳、红霞、珊珊、惠琴,男伴建良、建波、建涛,来到滆湖边挖野菜,摘花卉,抓鱼虾,摸螺蛳,比刀功,捉迷藏。每次劳动前,人人朝天丢刀,十丢十落,菜刀右侧朝天次数最多者封为“公主”或“王子”,其他人统统“贬”为“丫环”“太监”。“公主”“王子”就地盘腿而坐,笑眯眯地看着“丫环”“太监”弯腰弓背干活。回家前,大家都会遵循游戏规则,向“公主”“王子”进贡部分劳动成果。丢刀定主奴,胜败同快乐。回家如同赛跑,湿地就是跑场,谁若脚下打滑跌成饿狗抢屎,哄笑声准会惊得野鸟满天飞。
滆湖岸边芦苇荡是孩子们的游戏乐场。这时虽无疆界但有国别,往往娘子军自称中国,男儿帮指为美帝,双方拉开距离,几乎异口同声大叫冲啊,就算战争打响。少男少女在密密麻麻的芦苇中钻来钻去抓俘虏,输赢都成了伤者,谁的脸上也免不了被芦叶划出一条条血痕。玉芬回到家,免不了让母亲怪在嘴上疼在心里。
这片土地上,收藏了玉芬少时的欢声笑语,留下她人生历程中最美的梦境。她不止一次在同伴面前发誓,这辈子生在故乡嫁在故乡,永不离开可爱的孟津河畔。
那时她心里,家乡就是天堂。
&琴声悠悠
如歌如泣的二胡琴声在巷弄中缓缓地流淌。盲人阿炳从心灵深处倾泻而出的世界名曲《二泉映月》,成为多少双目失明者人生黑夜里一盏心灯,照亮他们走村串户,操琴谋生。
这琴声,伴随唱春的歌声,货郎鼓声,丰义街上的喧闹声,成为当年苏南民间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一种乡土气息。尽管这凄美动人的乐曲,普通百姓只闻其声不知其意,却不乏有其存在的艺术价值。
琴声近了。储母丢开手中活,撩起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 笑盈盈迎出门,热呼呼地喊道:“六先生。”
琴声嘎然而止,六先生笑语回应。
随着储母牵引,六先生走进门来坐在竹椅上,探钩夹在两腿间,二胡平放于腿上。行路谋生两件宝,白天时时不离身。六先生步入这一行当多年,走过的路程串过的门户没人说得清楚,有人称他是不用眼睛能够看透人心的活神仙。尤其是村妇老妪,凡有心事,就想六先生卜凶吉指迷津。六先生操琴功夫十分了得, 风声鹤唳,鼠吱猫咪,鸡啼狗叫,男女打情骂俏,那琴声简直以假乱真,给生活在精神单调中的水乡人平添一种别有情趣的喜悦。
再次呼唤,一杯热茶送来,六先生笑着说声大嫂子好贤惠,茶水入口,吞进肚里暖遍全身。
储母拉张凳子坐靠六先生,报了女儿的生辰八字。
六先生昂起头,翻了翻失去光泽已经塌陷的双眼,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拇指在另外四个指头上点戳,子丑寅卯辰已午未……低声自语一阵,操起二胡,拉了一段简短的前奏,笑语开篇,时拉时唱时唱时拉,把储母的掌上明珠从呱呱坠地到呀呀学语,从踉跄习步到入学读书,从高中毕业到谈婚论嫁,从生儿育女到锦绣前程……过去,现在,将来,一一细细道来。六先生以十倍的甜言蜜语回报储母的茶水之情,说得储母心花怒放。六先生临走时,储母虽然银根紧缺,却付了六先生双倍的算命钱。
20世纪70年代初,政治风暴正在渐渐消退,民间已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派性斗争虽然还存在,但只有处于上层建筑圈子内的人群才有感觉。老百姓思念恢复祖祖辈辈习惯了的平常生活。几年前,六先生成为“牛鬼蛇神”被卷进“垃圾堆”,去年才重新操起那把摸了多年的二胡,偷偷摸摸干起老行当。开始只在老家附近一带转,见没人拦阻,胆子渐渐大了。1974年春天六先生远走他乡,来到他日思夜念的丰义镇上。这里有他众多的信徒,熟门熟路,谋生不难,还能给那些听惯了他的琴声的村民带来慰藉与欣喜。一个昼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残疾人,在自食其力的人生过程中,与人同忧同乐,已经知足了。六先生常说,人是一盏灯, 照亮的不应该仅仅是自己。一个盲人说出这番耐人寻味的话,一般村妇根本听不懂,懂的人又说算命瞎子也唱高调。好说歹说, 六先生淡然一笑。六先生笑,储母也笑。虽然六先生笑什么她不明白,但她迷信六先生,迷信这个给她的宝贝女儿带来福音的“活神仙”。
《二泉映月》的曲调远去了,琴声蹦出的月色像明镜一样映照着储母,那种她听不懂却十分悦耳的曲子仍在她耳中回旋。按照六先生指点,已经成人长大的女儿玉芬,从婚事到婚后,一幅美好的蓝图在储母心中铺展开来。
“妈。”一句甜甜的喊声从门外飘进来,玉芬从三司桥三姨家回来,燕子般飞进门,将一朵艳丽的莲花送到母亲手上。
“养起来,插在瓶里养起来。”储母看看莲花又看看女儿的脸色,觉得女儿的面容像花一样娇嫩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