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睛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好像一面镜子，慢慢地，天花板里透出妈妈的笑脸，还有爸爸的声音，小鱼的嘴角上扬，差点就喊出了声，一突儿，天花板上又变得一片洁白，什么都没有了。
小鱼和奶奶有一部老年手机，平常用这部手机和爸爸妈妈联系，所以小鱼倍加珍惜。每次来电话，小鱼都和妈妈说上很长时间，每一次都会问，妈妈，过年回来吗?妈妈总是说，再看吧……
小鱼今年九岁了，上一次见到妈妈的时候，小鱼五岁，爸爸妈妈拎着大包小包走近家门的时候，小鱼并没有迎出去，他胆怯地缩在奶奶身后，抓住奶奶的后大襟，眼神里充满了陌生感。妈妈拥他入怀时，他使劲往后退，直到妈妈的眼泪掉下来，他才不那么抗拒。
那天，朦朦胧胧间，好像有人在他额头上亲了又亲，只是困意袭来，他睁不开眼，等他清醒过来，刚刚熟悉的爸爸妈妈又走了。
有时候，姑姑会来，帮助干一些零碎的活计。小鱼跟在姑姑身后，帮助姑姑干，姑姑爱说，总是问小鱼这和那，小鱼回答得很简单，一个字或者两个字，姑姑总是说，小鱼，多说两个字很费力气吗?他总是笑笑挠挠头。
奶奶和小鱼说，要不是你爷爷治病拉了饥荒，你爸你妈也不会这么辛苦，你也不会跟奶奶这么受累，小鱼不知道啥叫辛苦，他恍惚有爷爷的记忆，爷爷躺在床上哐哐的咳咳咳，后来就是好多人把爷爷装到木头盒子里，送到山里去了。那时候，他才三岁左右。
村西头的大军比小鱼大一岁，每天他妈妈都是用电动车送他上学，而且，在学校门口，他妈妈弯下腰亲大军一口，大军也搂着妈妈的脖子亲上几秒钟。小鱼远远地看着，馋得不敢眨眼，怕眨眼就错开了这一幕。他偷偷地问过大军，他亲妈妈是啥滋味，大军说，甜，小鱼也想亲妈妈，他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妈妈了，妈妈长什么样都模糊了，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搂住奶奶的脖子，亲了奶奶的脸，可是，那是咸咸的滋味，难道非得亲妈妈才是甜的吗?小鱼有了渴望，他想亲亲妈妈，想尝尝亲妈妈甜的味道。
每年妈妈也会给小鱼邮寄过来衣服和零食，小鱼每每穿上，出去都是被人们笑话，说，这是谁的衣服啊，怎么这么大?或者，怎么又小又瘦的啊?所以他大多不会穿了，每年都是穿以前的旧衣服，偶尔，奶奶也会给他买一件新衣服，穿起来总是和小朋友们格格不入，他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每到快过年的时候，去别人家玩，叔叔、婶子，大娘要问他，你妈妈爸爸回来过年不?他大多都是摇摇头代替回答了。他不爱说话，小鱼觉得，他没有底气，没人撑腰，他怕说错话，记得有一次，他被一个大男孩打了，说他说错话了，小鱼没觉得说错，小鱼的胳膊好几天都抬不起来，他没有告诉奶奶，大男孩说，告诉家里人就还打他，比这更狠。
小鱼谨小慎微地活着，缩头缩脑地小心翼翼地和周围相处，小小年纪却有了成年人的成熟。
他的邻居小英病了，姥姥求人把小英送进医院，听大人们说，小英是白血病，小鱼听过这个名字，知道这病很厉害。
小英从小就在姥姥家长大，小英说，他没有爸爸，也很少见到妈妈，姥姥说，妈妈在给她挣钱，让她吃好的、穿好的，上好的学校，考好的大学，买房买车。妈妈想把世上最好的都给小英，可小英觉得，她什么都不要，她就要妈妈在身边就好。
小鱼最好的朋友就是小英了，一起玩的时候，两人坐在河边的柳树下，小英问小鱼，他们都说，妈妈不要我们了，是真的吗?小鱼瞅了瞅小英，又望向遥远的天空，低垂下头，想起妈妈给他寄的他最喜欢的卡通玩具，还有他喜欢的图书和本子，想起有一次，他问了妈妈和小英同样的问题，好半天妈妈才哽咽着说，你是爸爸妈妈的宝，怎么会不要你了呢，只是爸爸妈妈爱你的方式不同啊，等爸爸妈妈挣够了钱，我们就团聚了，爸爸妈妈永远爱你!挂断电话，小鱼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他默默地在心里期盼着，爸爸妈妈早点挣够钱，早点回来。
奶奶佝偻着身子，行动越来越慢了，眼睛也不好使了，耳朵也有点聋了，小鱼和奶奶说话，得凑到奶奶耳边说，奶奶还总是说，你大点声说啊，弄得小鱼哭笑不得。
奶奶柜子上的药罐子越来越多了。
小英的妈妈回来了，把小英从医院接回家来了，小鱼去小英家玩，小英戴口罩的脸很白很白。小英高兴地告诉小鱼，她妈妈再也不走了，陪着小英吃饭、睡觉、玩儿，等小英病好了，接送小英上下学，小英说着，眼睛里满是骄傲的得意，一股脑儿的把妈妈买给她的零食拿出来塞给小鱼。小鱼接过来放在桌上，连连说，我不吃，我不吃。临来小英家的时候，奶奶嘱咐小鱼，小英病了，花了不少钱，小英妈给你啥东西不能要，留给小英，最后奶奶又说，那毛病听说传染，给你吃的可不要吃。小鱼倒不是听了奶奶的话，他知道给爷爷治病花了很多钱，爸爸妈妈才出去挣钱的，渐渐长大的他懂得没钱的苦楚。他听村里当医生的大叔说过，白血病不传染人，只是不容易好，得吃营养的东西，他舍不得吃，他想让小英快点好起来。
他看过小英妈妈在自个家没人的地方偷偷抹泪，还听到小英妈妈不知道给谁打电话借钱，他实在是纳闷，小英妈妈挣得钱哪里去了呢?
小英躺在妈妈的腿上，一会说饿了，她妈妈温柔地问小英想吃什么。
小英一会又说渴了，她妈妈把开水晾到适合的温度，喂给小英喝。
小英要画画，她妈妈帮她翻开画纸，递给她画笔，小英咯咯地笑。
夜晚，小英看到电视剧里，留守的孩子哭着追着客车跑，客车里坐着他们的爸爸妈妈。
小英腻歪在妈妈怀里，泪流满面，她问妈妈，妈妈，我好害怕，好害怕你再离开我。妈妈紧紧抱住小英，轻轻擦去小英脸上的泪水，说，妈妈再不会离开你了，妈妈永远陪着你，你也得陪妈妈变老哦。小英笑了，说，那当然。
小鱼羡慕的夜晚睡不着，直到天快亮了，小鱼才朦胧睡去。
梦里，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也像小英一样，把他看到的重演了一遍，妈妈和小英妈妈一样，小鱼笑醒了。小鱼琢磨着梦里的细节，闭上眼睛，想把梦接着做下去，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过了几天，小英和妈妈坐着小英舅舅的车走了，说是去北京的大医院了。现在，快过年了，还没有回来。
爸爸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小鱼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远，远到什么程度，在小鱼的思维里，远就是天边，路的尽头，在小鱼的潜意识里，路是走不到尽头的，爸爸妈妈的承诺也是遥遥无期。
每年的除夕夜里，奶奶会拉着他，到处烧纸，奶奶把纸点燃，她们跪在那里，双手合十，祈祷新的一年里的愿望。小鱼在心里默念着，他想让妈妈也送她上学，让妈妈弯下腰狠狠亲他，他搂住妈妈的脖子，亲亲妈妈，尝尝甜是啥滋味。
他想让小英快点好起来，他们还一起上学、放学。
小鱼病了，咳嗽得厉害，高烧不退，奶奶找来村里的医生大叔。大叔说，小鱼可能是肺炎，让奶奶带小鱼去县城里的医院检查检查，别耽误了孩子。奶奶急得泪眼婆娑，大叔开车把奶奶和小鱼送去了医院。
小鱼得了严重的肺炎，要住院输液观察。奶奶从来没来过医院，东打听西打听着，给小鱼拿药、打水、买饭，摸索着叨咕着。
小鱼内心里是欢喜的，他想，小英生病了，她妈妈就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我生病了，妈妈是不是也会回来呢?
想着，想着，小鱼睡着了。在睡梦中小鱼咯咯笑出声，梦里，爸爸妈妈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