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热爱我的家乡。家乡就是我的映山红,有了映山红,常觉家乡无四季,每时都是春。
我对家乡的热爱,是根深蒂固的,甚至可以说是顽固的,顽固得近乎偏执。比如说,我一直认为映山红是北方花卉,甚至是我家的花卉,就长在我们村的后山上。这观念,几十年就储存在我的大脑中,丝毫没变。
上网查了下,方知大错。映山红,杜鹃的别名,我认为是最美的名字。还有特别有情趣的别名,如山踯躅、山石榴。山踯躅,也叫羊踯躅,一只羊,吃了野生黄杜鹃的枝叶,徘徊不前,倒地而死。其实,映山红多半具有药用价值,只少量的含有毒素。至于山石榴,有杜鹃花如石榴花般火红,大概这名字就这么叫起来了,只是山石榴开花不结果。杜牧诗云:“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即是表达的此意。它原产江浙皖、两湖两广、云贵等地。东北地区把映山红叫达子香,一位大兴安岭的同学习惯叫达达香,像叫一个羞答答的女孩儿似的。我便又查了达子香,又名兴安杜鹃、迎山红、满山红、映山红,都是杜鹃科的。这么一说,杜鹃一家亲,大江南北,都有映山红摇曳的身影,只是,个性上有了区别。属于半绿灌木或常绿灌木。北方的映山红,多成片丛生,长在柞木林里,耐极寒,这是适者生存的结果。我曾腊月时在山上见过,它的大叶子已脱落,有的小叶子还在,并泛着淡淡的绿意。折枝难断,说明它还活着,只是,它的心跳,只有石砾和山岗听得到。不怕冷,但怕热,一到六月,也就难觅芳踪了。但南方的映山红,怕冷也怕热,有点像我现在的体质,带点骄娇二气。一种花喜欢什么样的气候,就看它什么时候开放,映山红,常在4-5月开花,显然,映山红喜欢清凉,喜欢春天。所以,很多北方朋友喜欢称之为报春花。冰雪消融殆尽,映山红便一朵两朵闪闪烁烁地开了,“凌寒独自开”。
映山红,是朝鲜的国花,叫金达莱。中学课本里有一篇《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其中有一句怀念毛岸英血洒鸭绿江彼岸的话,令我铭记在心:“朝鲜的金达莱啊,就是中国的红杜鹃。”世界很多地方都有分布,全世界有900多个品种,中国占了500多个,太令人自豪了。据说,闻名全球的比利时杜鹃,是三个映山红变型,在1851年由英国人从上海的一家苗圃引种至英国,又于1854年被引种至比利时。我们就只管骄傲就行了,漫山遍野满园各种各样杜鹃,我门尽管喊它的名字就行了。把这么多品种分清楚,那是专家的事儿,我们的事儿,是在映山红无边无际的花海中,沉醉畅游。我最喜欢的名字,当然是映山红。起初,我们喜欢叫村后山的达子香为满山红。自从电影《闪闪的红星》上映后,那首插曲《映山红》传遍神州大地。“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我们就改称映山红了。从1974年10月1日起,50年,有成百上千人翻唱过这首歌。这首歌,像映山红一样红,甚至比映山红还红。
是这歌声,将映山红种进了我的心田,遍植在我的记忆花园。我经常在音乐网里,将这首歌曲的全部版本筛选出来,从头逐一听下去,各种唱法,如映山红般争艳,真是美妙绝伦的享受。每次听,我都会热泪盈眶。 二
没想到,映山红会悄悄地大举进城。每年四月,上海的大街、公园、滨江步道、居民小区,映山红次第盛开。这些花,要么成排,匍匐在石楠一侧,依偎在冬青旁,全城几乎都是一个模式,花色繁多,紫红者众,仿佛给城市镶嵌了一道道多彩靓丽的蕾丝。一身花边绿裙,上海太大,否则,它是不是要因此跳一曲轻盈的春之舞?要么相拥成簇,分布在公园的香樟树、银杏树林下。很多公园,以此为主题举办画展,吸引游客前来,趋之若鹜。早些年,限于气候土质条件等,品种单一,现在,利用科技的力量,上海种植的映山红品种多不胜数。我遇到时,依靠植物识别软件去辨认,有时给软件都整懵了,半天才报出名来。进入盛花期,有的像梅花点点,有的像喇叭高奏,有的似蝴蝶翩翩,有的似牡丹华贵。其实,映山红只做自己,无论其他植物怎样高遮低挡,浓荫覆盖,都无法拦阻它那野性的光辉,不羁的绚烂。
映山红,映城红。每年到了它的花季,我都想变成一片云,飘浮在空中,俯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定是映山红燃遍,崇山峻岭,映山红燎原,城里城外,映山红蔓延,俩俩相映,红霞满天,好一个红彤彤的大中国!
看过一篇报道,说到《映山红》的曲作者作曲家傅庚辰老师,当年,本已写完《闪闪的红星》全部歌曲,回北京准备录制前,却发现电影剧本的第三稿上有这首映山红歌词。经过两天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老师下定决心改写《映山红》。他把歌词中的“亲人回”改成“红军来”,仅用两个小时谱曲,就有了现在的开遍祖国大地的《映山红》。
其实,歌词改不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歌曲优美的旋律深入骨髓。“亲人回”,“红军来”,都是一样,红军也是亲人。现在是和平年代,我们想念的那些为国流血牺牲的红军战士,他们回来了,每一朵映山红的五个花瓣,就是闪闪的红星啊。看着已经改天换地的祖国,他们欣慰,他们的血没有白流。所以,我不太愿意相信杜鹃啼血染杜鹃的传说,倒是笃信,这如火如荼的映山红,浸透着千万万革命烈士的鲜血。
映山红,挺立的是英雄气概,盛开的是大无畏精神。2022年春天,申城的新冠疫情,突然卷土重来。为避免病毒扩散,浦江两岸,实行严格的隔离措施。两个多月,我被关在房间里,只允许到楼下取快递,晚上出去扔趟垃圾。时间久了,心情难免有些郁闷和烦躁。我就常常向楼下瞭望,为忙忙碌碌的大白和志愿者感动,他们非常辛苦,每天要默默付出很多。我还看见,在一排好久没有修剪的绿化带旁,那些长长的绿植,终没能遮掩住一簇簇跃动的火苗,那是坚持绽放的映山红,它瞬间照亮了我内心的幽暗。
如今,我生活在平安的国度里,心怀感恩。有些日子,每天,从地铁站出来,在走向公司的一段路旁,就是熊熊燃烧的映山红。在上海街头,很少见这样种植的映山红,不做绿植的陪衬,自己就是主角,像一只雄赳赳行进的子弟兵队伍,百余米长,光彩夺目。本来有近一点的路可走,我特意要绕一下,暮春的早晨还有些微凉,在映山红的花廊里走过,心里暖融融的。 三
映山红的花语,寓示繁荣发展、鸿运高照,永不言弃,爱之快乐,还有思念、思乡之意。那么,不妨叫它“思念花”吧。看着满街的映山红,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柳州岁月,想起和同事在一起的日子。
在我居住的公寓大院外,每年这个时候出门,就能见围墙栅栏下,一排整齐的映山红,在无拘无束地吐艳。负责我们吃住的阿姨,就像这质朴的映山红。上海外派人员最多时有8人之多,8个房间每天打扫下来,还要给我们准备晚饭,一天下来,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但她从不叫累,脸上总是挂着淳朴的笑容。她将我们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换着样给我们烧饭做菜。怕我们水土不服,口头禅是:“想吃啥?我来烧。”照顾我们无微不至,胜似亲人。
财务主管小倪喜欢养花,她的办公桌上和身后的窗台上,摆满了她养的花花草草。一年四月,她从网上买了一束水培映山红,放在窗台上。这个发现,让我惊喜。从此,我总喜欢过来和她交流工作,趁机站在窗前,望望这束映山红,望望窗外,望望远方。我觉得这映山红如同我的亲人,看看它,能解我的思乡之情。有一天,这束映山红开出了第一朵粉红的花。同事们见了,惊喜万分,仿佛发生一桩大喜事,大家奔走相告。
前几天联系阿姨,聊过别后彼此情况,阿姨说,门口那排映山红又开了。随后,问我什么时候来柳转转,我忽然有些踌躇不决。从别人口中,得知小倪已经离开了公司,只是,她不肯讲,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在每年春季,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养一束映山红,“只把春来报”。
闲暇,翻看以前的电子相册,有一张大哥在老家后山坡拍的照片,他周围是开得正酣的映山红。他张开双臂,一定是想要把家乡和春天一起揽在怀里。那时的手机,像素不高,看着照片有点模糊。那时,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但母亲很健康。那时候,我们兄妹都还年轻。如今,家乡的映山红一定又开了,父亲会回来吗?母亲还能回到从前吗?兄妹们还能回到青涩岁月吗?“若要盼得哟亲人回,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边看照片,我边轻轻哼唱,这是《映山红》修改前的歌词。
春去春来。记得有一次和朋友聚会,饭后聊天。彼此问过,如有来生,只能做一种植物,我们会选择什么样的植物?有人想做一棵草,就做一棵稗草,命硬,野火烧不尽。有人想做一棵大树,还要开出硕大的花朵,但一时想不出树名。我建议他,可做一棵红木棉,那也是英雄树。我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我想做一簇映山红,不择地点,每年春天,开在路边,用一抹国旗红,找到我日思夜想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