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层底布鞋

　　母亲节的热度终于过去了。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内心的感受。前几天各个电子媒体，实体商场做足了宣传，商场里都在为母亲节做准备，大横幅铺拉的铺天盖地。康乃馨、长寿花、向日葵都为了迎接这个节日绚丽绽放。现在生活好了日子富裕了，便大肆宣扬生活要有仪式感，让下一代年轻人懂得感念母爱感恩亲情。鲜花、首饰，衣服、化妆品都是每个女性钟情的物品。礼物入怀，祝福入耳，佳肴入口，此时此刻无不彰显着每一位母亲的重要和伟大，也让每一位母亲感觉非常幸福和自豪。一句祝福一捧鲜花，一套衣服一顿家常饭，母亲们都忘记了所有的辛劳，感觉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整个节日期间我躲在角落里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太多无奈和失落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深深的伤感让我无法释怀。母亲给予我们生命，历尽千辛万苦养育我们长大，可是理解母亲读懂母亲我却用了一生的时间。此刻正应了那句老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当我成为了母亲才懂得了母爱的含义，当我明白了天地之大唯有父母的爱最纯粹最无私的时候，可是我的母亲却离开我很久很久了，生活里有关母亲的事物越来越少了，她真真切切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却永远住进了我的心里。

　　母亲在世的时候日子穷，一辈子也没有吃过生日蛋糕，更没有人送花给她，胭脂香粉雪花膏都没用过，也没有一件金银首饰，更没有母亲节这一说。苦于那个年代太多的农村妇女都是这样过了一辈子，这些可以忽略不计。日子再穷再苦母亲对儿女的爱却不曾消减。记忆中的母亲是忙碌的，一年四季忙吃忙穿。每一天都有事做，每个季节都有需要做的活计。春天秋后是地里农活不忙的季节，春天天气暖和了正是做针线活最好的时候，母亲首先要拆洗一家子人穿了一冬天的棉袄棉裤，一家子七口人，奶奶和父母还有我们兄妹四个。一个人两套棉衣你算算这是多少活计。拆洗完了不着急做棉衣，因为孩子们长得快，需要看着身高给衣服加宽加长。一般情况下都是秋天做棉衣春天做鞋子。春天里不缺温暖的太阳，母亲一大早起来就赶紧做饭，多熬些玉米粥，准备打夹子做鞋底子。打夹子就是用玉米糊糊把铺衬平整地粘在木板上面，铺衬就是碎布头。有的地方叫偝子或者硌偝，我们家乡叫夹子。

　　母亲伺候一家子吃完饭洗刷完毕，房间也打扫干净后开始打夹子。找一块大木板放在炕上，从柜子里拿出包铺衬的包袱开始挑选形状和颜色。父亲和哥哥们用深色布头，母亲和我们用花布头。最大的铺衬也不过尺八长，都是历年穿破的旧衣服剪下来的旧布头，用大嫂的话来讲，现在扔的都比过去用的好一百倍。母亲认真的裁剪着这些碎布头，舍不得浪费一寸布。“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唯艰。”只有经历过艰难困苦的人们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母亲的针线活是数一数二的，打的夹子要平整均匀做出的鞋底子才板正，好鞋底子配上好的鞋帮才能做出好看结实耐穿的鞋子。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好底好帮做好鞋儿，好爹好娘养好孩儿。做鞋和做人一样要踏实，立整。母亲先往木板是抹一层玉米糊糊，然后找几块大点的布头铺在木板上，再抹一层糊糊，再铺层小碎布，碎布要横竖交替铺平，增加拉力更结实耐用。表面一层也用相对大点的布头，一是为了美观，二是为了做活的时候顺手不至于掉碎布屑。鞋底用的夹子需要铺四层铺衬才算完成，打好的夹子赶紧抬到阳光最好的院子里去晒，趁着好天气一两天夹子就晒干了。母亲顺着木板一头揭开，哗啦啦一声脆响夹子完整揭下来了。然后母亲又把夹子铺在热炕头上，一是为了压的更平整和不会受潮，二是放在炕被底下不占用家里任何地方，家里显的干净整齐。

　　接下来母亲等着赶集的日子，去集上买做鞋面用的条绒布。父母和哥哥姐姐一律黑色条绒布，奶奶是缠过脚的小脚，用平纹鞋面布。我年纪小母亲给我买红色条绒做鞋面布。买鞋面布和做鞋用的松紧口布都是按着脚大小购买，多一寸浪费少一寸不够，母亲精心计算只恐怕浪费一分钱。赶集回来母亲从小包袱里找出鞋样，我们每个人的鞋样都整齐夹在书本里，母亲不认字也不会写我们名字，但是母亲在每个人的鞋样上都剪个花型做记号，这些记号母亲熟记于心，哪个鞋样配哪个鞋帮一准没错。孩子们长得快鞋样也跟着一点点加大，衣不隔寸鞋不隔线大小都在母亲掌握之中。母亲盘腿坐在炕上，针线笸箩放在手边。那个年代妇女讲究是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意思是坐在炕上能做一手好针线，下炕去厨房能做一手好饭菜。针线笸箩里放着剪子，绱鞋用的锥子，针头线脑都是母亲的宝贝。这是那个年代考量女人是否心灵手巧的标尺。

　　母亲把鞋样铺在夹子上先剪下来，然后再用白线把鞋样绷在夹子上，沿边修齐以此类推。剪好四层夹子，再把碎夹子塞在中间一层，再用新白棉布裁成斜布条，把夹子用白布条包起来。最上一层用白布做面，用白面打成的浆糊均匀抹平，再粘合起来一只鞋底才算做好。母亲把鞋底粘好用砖头压着，有了压力鞋底更平整牢固。母亲每次先剪大鞋底后剪小的，家里每个人一年最少做四五双鞋子，夏天穿单鞋，冬天穿棉鞋，走亲访友过年必须每人有一双新鞋。母亲从来不会让家里人出门穿的邋邋遢遢，她常说，汉子前面走，后面带着娘们儿的手。家里人出门是代表一家子的脸面，母亲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丢她的脸。弄好了鞋底，母亲开始了没日没夜地纳鞋底子做鞋帮的工作，纳鞋底的线绳都是母亲纺线制做的，那又是一番繁琐细致的工序。先用棉花搓成长条，然后在纺车上拉出线丝，再合成纳鞋底的线绳。每根线绳两米左右，父亲脚大纳一双鞋底子要用十五六根绳子。多少个夜晚我半夜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煤油灯前纳鞋底，橘黄色的光晕里母亲左手拿着鞋底，右手拿着针线，每纳一针胳膊就拉出优美的弧线，静谧的夜里只有拉线发出来“呲呲呲”的声音。母亲时而拨打灯花，时而在头发里擦擦针尖，我睡眼朦胧地喊了声娘，又进入了梦乡。岁月静好的画面里是母亲默默的辛苦劳作，熬到深更半夜为的是一家子吃饱穿暖。

　　母亲纳的鞋底密密匝匝，整齐又结实。父亲每天在地里劳动出大力流大汗，脚上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既舒服又透气。无论上树摘梨还是下地犁地，穿的鞋子舒服干活也不觉得累。母亲针线活好，我们每个人的鞋子即使到穿破的时候都不会变形。母亲给我做的红条绒布鞋，大红的鞋面沿着黑色的鞋口，鞋面两侧钉着亮晶晶的红扣子，穿在脚上精致又漂亮，让从小就爱臭美的我，在小伙伴面前出尽了风头。母亲做的鞋有圆口的，方口的，袢带的，还有带气眼的大棉鞋。母亲的炕上有两个木箱子，一个箱子里总是存着满满当当的新鞋子。常年累月母亲手里没有断过活计，一枚铁顶针磨得锃亮，那是那个年代每一位母亲的首饰，更是一枚枚军功章。每一双鞋都是母亲千针万线制作而成，一针一线凝聚着母亲深切的爱意，纳鞋底拉出美丽的弧线，也拉出了母亲缕缕银丝。我们长大了母亲的眼花了，母亲也老了！原来我们才是偷走母亲青春的小偷啊！

　　母亲生我那年四十岁，等到我学做鞋的时候母亲已经将近六十岁了，常年累年的不停做活落下了胳膊疼的毛病。姐姐出嫁了，嫂子们跟前都有小孩子占手，于是我开始跟着母亲学做鞋。起初我的手艺是入不了她老人家的法眼的，母亲的鞋子都让姐姐去做。天长日久在母亲的教导下我也学会了做鞋子，跟着大嫂也学会了绣花。二侄女三周岁的时候，我就做了一双绣花鞋给她。蓝色的鞋面绣着粉红的小花，用大红布沿的鞋口，穿在侄女的小脚丫上合适又漂亮。二嫂带着闺女去拍了照片留作纪念，我也喜欢那双鞋，那也是我青春里的见证。

　　我结婚前特意给父亲做了好几双鞋留着穿，母亲老了做不得了，我嫁的远现在有空多做几双，免得需要穿的时候不凑手。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婚后第二年父亲走了，我做的鞋子父亲再也穿不到了。大哥二哥的脚都比父亲脚小他们穿不了，说来也巧我老公脚正好能穿上父亲的鞋子。母亲让我把父亲的两双鞋子带回来，给我老公穿也算给我留个念想。后来我又按着父亲的鞋样给老公做了一双千层底布鞋，那年我特别想做那双鞋，因为做鞋的时候我会想起父亲，想他穿上我做的鞋子后满意的笑容。鞋子做好了老公穿了几次，我刷洗后拿到储藏间屋顶去晾晒，傍晚去收鞋子时才发现被别人偷走了。为了被偷走那双鞋我哭了好久！那是单单一双鞋吗？那是我对父亲的念想，被哪个黑心贼偷去了，一想到那双鞋穿在陌生人的脚上我就别扭心疼。

　　现在日子富裕了，再也没有人穿手工做的布鞋了。千层底布鞋退出了历史舞台，也解放了农村的家庭妇女。后来我穿过球鞋、旅游鞋、皮鞋、高跟鞋，可是都没有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舒服平稳。可是我再也穿不到母亲做的鞋子了，可是母亲的一针一线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无论走什么样的路都不会崴脚，穿着母亲做的鞋无论路上遇到多少坑坑洼洼，我都会勇敢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