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平学葫芦丝,是我引他“上钩”的。
几个月前,我在微信里发了几支我吹奏的葫芦丝曲,怂恿他也来学葫芦丝。他敷衍道:“等有空了再学。”我知道,他是个大忙人,要让他有“空”,不好找。
某天闲聊中,我故意问:“你以前说过,想学葫芦丝?现在有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考虑了。”接着,我详细介绍大师刘惠玲的葫芦丝课如何如何的棒,现正在招生,敦促他马上报名。他面露难色:“我除了有点乐感和认得阿拉伯数字,乐谱根本看不懂,怎么学?”我呵呵一笑:“你的基础比我好。想当初,别说看懂乐谱,我连乐感都没有,如今不也能吹几支曲子了吗?”我告诉他,别怕,刘老师很耐心、细致,从零教起,循序渐进,先易后难。三十年的教龄和丰富的教学经验,教学质量没得说。你的智商这么高,只要拿出当年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劲头来,何愁学不会?末了,我反复强调吹葫芦丝的诸多好处,如增强肺活量、预防老年痴呆、丰富精神生活……于健康有百利而无一弊。海平听着听着,两眼放光,“呯!”一拍桌子,凛凛然:“好,就这么定了,拼死吃河豚,你把报名的链接发给我……”大有勇赴刀山火海的架势。
接下来怎样呢?几天过去,海平在朋友圈发了一则感言——
网上买的葫芦丝到货了,老X教我指法,叫我回家练。
拿到家后,晚饭前吹吹,就是1234567,也把握不准,比想象中的难多了。
吃好饭,又吹了几下。七点半,看电视剧《安家》,一集完了,再吹几下。两集完了,又吹一会儿。
后来,进房间,躺床上看IPTV连续剧《大浴堂》。一集结束广告,吹两下。两集看完,再拿起吹,“呜———”妻子忍不住大笑:一眼不挫脱(挫脱,沪语错掉的意思)。被她一笑,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想起一句话,笑得喘息着讲不出口。后来终于讲出来了——好像抽鸦片。
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可见,海平的学习热情挺高的,几与先贤的凿壁偷光相媲美。
周六下午,我应约来到海平办公室。他的葫芦丝吹不响了。我稍作处理,便恢复原状,叮嘱他用气不能太猛,否则簧片要损坏的。他很高兴,边轻抚葫芦丝,边滔滔不绝地勾勒出一幅美图:开着自家车,到滴水湖或其它风景秀丽的地方,播放伴奏带,吹起葫芦丝,不要太潇洒、太高雅哦。有次,看见一个老头在公园里吹萨克斯,就是这样的,真让人羡慕!
我连连点头。看来,海平的“钩”咬得紧紧的。事实证明,他的确很勤奋。这不,昨晚他兴冲冲发来一个音频,是他的处女作——《北风吹》。虽然不够顺畅,也算有模有样。我大惊:葫芦丝到手不过一个多星期,还没开始听课呢,他已上山摘桃子了。对于零基础的他,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当初我学葫芦丝,劲头不比他差,到第二个月才会吹奏这支曲子。这家伙神了!我向他表示祝贺,趁热打铁:“你的悟性好,又肯下功夫,坚持下去,咬定青山不放松。有志者,事竞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他叹了口气:“吃力煞,宁愿踏一百公里自行车。”
绝非矫情,个中甘苦我深有体味。我马上把音频转发给刘老师。刘老师也是倍感意外,大大夸赞了一番:“他厉害,还没开始听课就会吹了,不得了!”
一大早,我把刘老师的话转告给他。他倒很冷静:“不好瞎乱撞的(瞎乱撞,沪语鲁莽的意思)惹人笑话的……昨晚刘老师发来了课程链接。今天开始,慢慢看起来,听起来。”
似乎还嫌不够,又加了一句:“老法师鼓励,我晓得自己很笨。我会按课程,老老实实学习的。”
老法师?岂敢,日后不怪我把你钓上岸,就算阿弥陀佛了。 二
朱海平从微信上隐没了,就像常年累月“哗哗”喷涌的山泉,戛然而止。那些发在朋友圈,他称之为豆腐干的短文,随之销声匿迹。
海平向来勤奋,每天都有几百到上千字的短文面屏,少者一篇,多则三四篇。
我喜欢品尝他的“豆腐干”,汁水浓厚。方寸之间天高地迥,纵横捭阖,无所不包。反映了生活的本真,闪耀着智慧的火花,言人所不能言,写人所不能写,文学性和思想性都很高。读之,屡屡得益。也因此,我时不时打开手机朋友圈翻寻他的短文,如同吸食鸦片般上瘾,乃至夜不成眠。而今一下子断档,委实难受。
细细一想,海平的隐没已有先兆。
那天,他在短文里唉声叹气,比弃妇还弃妇,异常消沉,充斥着徐文长“鸡鸣紫陌曙光寒”的无奈和失落。他回忆自己遭遇的不幸,说死过三回,还配上一张因车祸而休克的照片,算是铁证如山。
我以为他在矫揉造作,夺人眼球——他家庭和睦,经济宽裕,四十来岁就当了爷爷。两个女儿孝顺,孙子们成绩优秀,各方面可圈可点,可以说称心如意,是罕见的人生赢家。即便死过三回,那也是以前的事了,跟现在搭什么界?文人,往往有这种臭毛病,所以没大在意。不但不在意,还和他开起了玩笑:死过三回是永生,再死一回又咋样?意犹未尽,赋诗一首相赠。
题目是——阎王语朱公海平
索命三回未死成,老夫长恨太无能。
愤然扔掉乌纱帽,就此还乡把地耕!
却是泥牛入海无音讯。以前,无论好歹,他都会很快回应,至少给个龇牙咧嘴的表情。相比之下,判若两人,难道应了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的老话?
我惴惴不安,也不便追问。直到疫情期间的某天“放风”,在路上邂逅见多识广的老同学。我憋不住,把这事讲给他听,请他分析分析。我再三强调,海平一向以通达、阳光和作家兼哲人形象示人,不知为啥成了这副熊样,情绪波动如此之大。
他凝思片刻,一拍屁股,瞪大眼睛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典型的抑郁症!这类患者,平时与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一旦发作起来,那是很可怕的,瞬间从天使切换成魔鬼,自残、伤人、毁物,甚至……一切都有可能。”
我听得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担忧,如千斤巨石压在心头。赶快找他!不行,他远在温汤,鞭长莫及啊,只能上微信联系。
封控前,似有神灵示意,他去温汤小住,侥幸逃过一劫。那里有他的安乐窝,退休后派上了大用场。他泡温泉,骑行谷中,湖边长椅上制作“豆腐干”,花丛里赤膊晒太阳,明月山顶拂云弄影,与好友喝青啤啃猪头肉,日子过得很滋润,很舒坦,颇有隐士范儿。但这不影响他的积极入世。
他时刻关注千里之外的上海的疫情。起初,疫情来势汹汹,有失控之态,他很焦虑,很痛心,也很生气,写道——
抗击疫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敌人成团成师的从山上往下猛冲,你却派几个枪手搞什么精准狙击,大量的手榴弹、机枪藏着掖着,结果可想而知,真是啊污乱。上海的父老乡亲,你们受苦了!
拳拳赤子之情溢于言表。
难能可贵的,逍遥自在的同时,他未忘穷乡僻壤的孩子,经常跋涉几十公里,给他们送这送那,嘘寒问暖,给予学习和思想上的指导。林林总总,均呈现在朋友圈里。虽然过去已久,仍余音绕梁。
海平的才华,海平的潇洒,海平的乐善好施,于当下可谓凤毛麟角,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此等极品,打着灯笼难觅,应当倍加珍惜。我迫不及待地点开私微,问:“海平,几天不见,发生什么事了?”
他立马答道:“没事,静默,有静默的好处(拱手表情)。”
没事就好,我长长吁了口气,忍不住又开起玩笑:“你一静默,我寝食难安!活奔乱跳的小伙子,转眼间垂垂老矣?不敢想象。”
他曾经夸耀,他的健康状况在三四十岁的年龄段,身体各项机能刮刮叫。此刻他似乎忘了,他也的确老了。
“瞎说,能吃猪头肉就不老。”他拿出一个让人发笑的论据。
富含硒元素的温泉水滋养的猪头肉,是他的最爱。腌制的、红烧的、白切的,浓妆淡抹总相宜,都能大快朵颐,并且拍成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仿佛昏迷的人被击醒,转机出现了。他重返朋友圈,如往常一样,递上一块块“豆腐干”,而味道更香更醇。他说:“用真情养育心田的莲花,用纯净擦拭浮尘的青灯,耐得住寂寞,容得下迟暮,点燃一味心香,为自己引路。让心归处,香满路,且素……”
读着诗情洋溢的句子,眼前浮现出小平头、国字脸、戴黑框眼镜的精壮汉子,儒雅豪爽,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开无轨“电车”,伴以指手划脚,说到得意处“嘿嘿”一笑的情形。
这熟悉的一幕,让我感到无比亲切和踏实。犹如躺在柔软的草坪上,听风吟虫鸣花枝微颤,看云开云合小鸟翻飞,要多舒坦有多舒坦。最最出乎意料的,是他骑行中自拍的短视频——
山脚下蜿蜒曲折的公路两旁,一棵棵行道树快速后退。他一边飞驰,一边激情昂扬地高歌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铿锵有力,势不可挡,大有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的英雄气概。画外音则是拜登老儿重出江湖、成功当选总统时的嘶吼:“美国回来了!”
乖乖隆地洞,咸菜炒大葱,这是唱的哪一出?疑惑之余,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静默,为的是暗中磨牙吮血,蓄积能量。像煞古代囚禁中的大军事家孙膑装疯卖傻吃马粪,并非寻死觅活,而是等待东山再起、一雪前耻的机会。想到这,我仰天大笑。
凤凰涅槃,愈发绚丽,大大的歪立歪立谷得!
海平是值得留念的,十二万分。不管他在哪里,死过几回,怎么疯狂,只要不再静默,吓人倒怪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