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内蒙古高原上,那里天气寒冷,无霜期极短,是不长竹子的,所以没见过生长的竹子是个什么样子。小时候,记得供销社的后院,有个角落,堆满了胳膊粗细、长长的光洁而泛白的竹竿,也就是我认为死了的竹子。每次看到,都会引发我的遐想,这竹子活着的时候当是怎样的?
虽然北方不长竹子,但从小就习惯于和竹制品为伴。家里日常生活用的大扫帚、扁担、筷子、蒸篦以及筛粮食的筛子、铺炕的炕席,玩耍用的笛子、四胡、竹板,还有放牛用的鞭杆,羊圈顶棚的撑杆都是竹子的。有的人家盖房子买不起椽檩,就买一些竹竿作替代品。那时的供销社就卖粗细不等的竹竿以及各种竹制的生产生活用品。老家的人们虽然不种竹子,对竹子却有着很深的源数和情感。
人们对自然的感念一直要比对人的感念强烈且真诚。这是因为大自然是无私的,是平等的,不仅把阳光、雨露、风霜施与每一个人,而且不需要任何回报,这就满足了人的自私贪欲的心性,当然也包含了放纵和溺爱。竹子虽然生在南国,但也为北国人带来了便利,满足了北国人生存生活的需要,竹子的身上很好体现了自然对人的普惠属性,所以我的脑子里对竹子从小就有极深的印象。有一次做梦,就梦见了在我们村子北边的一片沙漠中,长出了象杨树一样粗壮枝桠的竹子……
长大后离开了老家,到他乡谋生,南来北往,对生长的竹子也就不再陌生。不仅在火车上见过飞速而过的影竹,也在公园里见过潇潇洒洒的景竹。竹子原来长得和老家的杨树完全不一样,有着自己特有的修长姣好的身姿和气质,直冲苍穹的挺拔和宁折不弯的性子,实在太像故乡人“窝囊什么也不能窝囊脾气”的性格,于是对竹子有了更深的敬意。
有一次出门路过重庆,想起了这里的一位朋友,和他联系后,他开车几十公里赶到了我们住宿的宾馆,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把房间退掉了。上车后才告诉我们,要接我们到他家里去住宿。
来到后才知道,他的家其实也是他的公司所在地,永川区朱沱镇的一个村子里。背靠着山坡,面向着一条小河,一个不小的院子分成了东西两部分,西面是厂房,东面是居住生活区。居住区内有一排平房和一栋两层小楼。平房里住着家人,小楼则是一个小型家庭宾馆,楼顶是个大露台,二楼是几间客房,一楼是厨房和一个很宽敞的餐厅。特别讲究的是在餐厅内有一道门,打开后,里边竟然是一个山洞,足足有几十平米大,摆着十几只大缸和几排铁架子,铁架子上摆满了酒坛子,全用石膏封了口,并包了红布。据朋友介绍,他爷爷那一代就有这个洞了,他盖小楼时,把这个洞设计到了餐厅里,成了小楼的一间房间,主要是用来存酒的,都是从五粮液厂家购买的原浆,有两缸已经存放了百年以上,也存储一些自酿的白酒,但不多。那天我们喝的就是从其中一口缸中用提子打来的。朋友说,这个山洞和北方的山洞不一样,进来后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竹子的香味。他说,这山洞的上方就是竹林,竹鞭基本上把这个山洞包裹了起来,所以有竹子的香味。我便使劲闻,遗憾的是除了浓浓的酒味和山洞的土腥味,没有闻到淡淡的竹香来。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饭后朋友带我们来到楼顶露台喝茶,专门品尝他家自己生产的“永川秀芽”。小楼的四周都是竹子,高大的竹子超越了小楼的高度,把小楼包围了起来,使得小楼好像是建在竹子上一样。四周没有多少视野,绿色之外还是绿色,这时,我才真正懂得了倪维德的诗句“月光下面的凤尾竹哟,轻柔美丽像绿色的雾哟”的自然意境。绿雾缥缈,幽光山隐,佳茗香溢,对竹明心,忙忙碌碌的人生,一旦在竹林中静下心来,心境便有了澄明。
我以为这是他专门栽种绿化庭院的,便赞扬他下了功夫,没想到朋友说,他家祖祖辈辈就居住在这里,没有谁去刻意种过竹子,这永川区方圆百里都是天然竹林和茶树,被人誉为茶山竹海。张艺谋拍过一部影片叫《十面埋伏》,就在他家东面不足十里地取得景。至此我才忽然明白,我们原来正在重庆著名的茶山竹海景区喝茶。朋友执意接我们到他家来,原来也是要给我们一个惊喜。通过朋友的介绍我们还得知,他的公司发轫于竹子业务,他的第一桶金,就是从这竹海里淘出来的。
我说:“看来是这片竹子养活了你呀。”
朋友说:“岂止是养活我,就连林子里的竹鼠都是靠这竹子养活的,我们这个地区的农民祖祖辈辈都依赖这竹子和茶叶生活,现在生活得都很巴适安逸。”
据说,在竹林里携手情人,仰望月亮,听着潺潺流水,絮叨着缠绵情话,是很多人向往的心灵境界。可惜,那天晚上不知是天上布了云层,还是竹子太高大茂密遮挡了视线,总之是没有欣赏到幽森的竹林里洒落的月光,也许,那天本身就没有月亮。走出小院的灯光以外,便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寂静的夜色里,竹林深处不断传来新竹拔节的哔哔啵啵的声音和虫豸的鸣叫,更是给这竹海夜色平添了几分幽邃。这竹林深处,和我们老家的大草原深处实在大不一样,草原的夜晚你可以向着月亮奔跑,而在这竹海里,每行进一步都要小心前面的竹子撞破了脑袋。
我是第一次经见如此众多的竹子,更是第一次在竹海里过夜。身体睡在床上,脑子却在竹林里游荡:附着着白霜的竹干,秀气却坚挺的竹叶,包裹着棕色外衣的竹笋,娘胎里带就的竹节,从小心心念念的竹子、竹林、竹农原来是这个样子……
第二天,朋友带我们在他公司的周围转了一圈,走进竹林,苍茫一片,我们沿着一条竹农踏出的蜿蜒小路前行,正碰上一位竹农开着一辆无斗的小拖拉机,拖着一捆竹子向山下拉,长长的竹捆把小道拉出了深深印痕,激起了飞扬的土尘。朋友说,这依然是竹林中运输竹子的主要办法。乡亲们用拖拉机把自家承包的竹子运送到河边的竹场,在那里将竹子集散到全国各地。我想,我的老家使用的竹子大概就是这样运去的。
小路的两边,是层层叠叠的青翠的竹竿,仰头望去,竹叶横空婆娑,间或地洒落几缕阳光。无风时,鸟声在竹梢叠次飞扬,风起时,竹涛便就地卷起,汹涌澎湃滚向远方。随风荡漾的竹海,就像上帝挥动着的一把把竹子作就的大扫帚,站在山峰上清扫苍穹,把乱云和阴霾扫进无际的宇宙之中,留下白云、彩虹、朝晖、晚霞涂鸦在蓝天上,与绿色的竹海呼应。这大扫帚抖落下来的片片竹叶,与已经飘落的融合在一起,为竹林铺就出金黄色的地毯。于是,金色、绿色和蓝色就成了有机的立体画卷,使“天地人道”协调在一起,把时间和空间抛却到意念之外。
身居竹海之中,我领略到了竹子的文学艺术价值,“四君子”“三岁友”,既能和花花草草结义,又能与青松翠柏为友,没有真性情、真才学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为之写生,为之吟诗作赋。据说王安石变法期间,一度被保守派排挤和谩骂,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赋诗明志,比兴之物选得就是竹子:“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除了竹子,还真是再难选取一物能够附着这落拓宰相的灵魂。
结束返回朋友家的时候,朋友笑着问我:“怎么样,我老家的大草原,不比你们老家的大草原差吧?”
我说:“一个是草原一个是林区,森林和草原没有可比性,不过第一次走进原始竹海,实在是太震撼了。”
朋友又笑了,幽默地说:“其实这竹子实实在在是一种草,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和你们草原上的固沙草是亲叔伯兄弟呢!严格意义来说,这也算是一片草原。”
朋友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是第一次听说这高大挺拔的竹子竟然不属于树木,是草的一种,而且和我们老家遍地生长的固沙草是同类植物,我有点不相信,但是,朋友从小和竹子为伴,又经营竹产品多年,对竹子有过深入的研究,他说竹子是草,一定不会错的。
错愕之间,我忽然感到,是草是树并不重要,只要高大、挺拔、正直,草也能奉献出松柏的价值来。
2024.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