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总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躁动的心平复下来,安静地胡思乱想,远离都市的喧嚣,释放压抑许久的灵魂。山顶凉亭里的石凳子上,图书馆安静的角落,村南小河的桥头,咖啡馆的落地窗前,又或是心里念着的某个地方。
昨晚下班回到老家,爱人正帮着母亲做饭,孩子在看动画片,父亲则在忙着收拾那些刚从麦收战场上撤回的农用家把什。我拿起又放下那本没看完的散文集,带着残余指尖的墨香走到院子里。随着黄昏的到来,太阳的火爆脾气消减了不少,拖着余温未尽的大圆盘缓缓落下,顺手扯走一块云朵,躲进西屋后的旮旯里。我爬上楼梯,站在屋顶之上,长吁一口气,任凭一天积攒的燥热与麦收后的温热交织在一起。放眼望去,村庄在浅灰的黄昏里,以格子型存在,像一块块刚收割的麦田。或明或暗的院子,灰色的屋顶,几扇昏黄的窗,一闪即逝的鸟影,朦胧的树在路灯映衬下,被夜色慢慢地吃进嘴里。
我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对屋顶有一种特殊的依赖感。记得小时候早春十分,那会儿房子还比较低矮,屋后有三四棵老榆树,每天早晨吃完饭,都要负责把家里两头老黄牛牵出院子,拴在这几棵老榆树上。刚到树下,老牛扬起头,伸出它又厚又长却灵活的舌头,向着空中抛洒唾沫。我跟随它仰起的头往上看,这才发现,干枯一冬的老榆树,换上了新装,一串串嫩绿的榆钱,勾起了老牛的食欲,也吵醒了我身体里的馋虫。看到满树的榆钱,不由想起施肩吾的《戏咏榆荚》“风吹榆钱落如雨,绕林绕屋来不住。”好在时节尚早,榆钱还很肥嫩,没有达到诗者所说的地步。
拴好牛跑回家里,顺着木梯爬上屋顶,刚才高大的树冠,大部分悬在屋顶之上,一串串肥嫩的榆钱近在眼前,压弯了纤细的枝条。伸手撸上一把,捧于手中,轻轻吹掉杂质,塞到嘴里,清香微甜的汁液,带着早春的萌动冲撞在口腔之中,我仿佛吞掉了整个春天。老牛努力伸长脖子,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缰绳被挣得紧紧的,吃了一冬天干草的它,迫切地想尝一口绿色的味道。我虽有不舍,但还是狠心地折下一根枝干,站在房顶边缘丢了下去,像一位国王在赏赐自己的臣子。老牛发出一声高昂的“哞”声,像是在感谢我的恩赐,随即低下头去,把榆钱连同枝条一起吞进去。巨大的嘴巴用力地咀嚼着,春天灌满它的全身,每根毛发都透露着勃勃生机。春天和初夏总是纠缠不清,一名绿色画师,占用整个春天,把世界涂上色彩斑斓,举目远望,绿油油的麦田被涂成一片金黄。
随着夏日到来,低矮的老房子开始闷热起来,巴掌大的窗,几块玻璃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赖在窗框上。虽然会有风悄悄从这里溜进来,或许是挤得太费力,已失去了它该有的凉爽。当时电费虽然不算昂贵,但无奈家中积蓄羞涩,一个月交几块钱电费,都得被电工催好几遍,好在父亲想到了沾老天爷的光。吃过晚饭,父亲在屋顶给我们铺上一张用废旧化肥袋子缝制的大包,铺上一床薄薄的褥子,我与小妹高兴地躺在上面。夏夜的微风,穿过树林,穿过胡同,顺着一面面土质矮墙,爬上屋顶抚摸着我们的身体。像母亲昨夜手里摇着那把永无休止的芭蕉扇,像父亲在村口河沟里打来一桶河水,用毛巾蘸过擦过我们的皮肤,顿感凉凉的。
我睁大眼睛看向璀璨的夜空,在母亲口中,探索浩瀚的宇宙,探索一颗又一颗闪亮的明星,探索那条银河的起源与尽头。置身于屋顶的温热与凉爽的夜空之间,在不懂所谓惬意的年龄,我只知道很爽。迷迷糊糊间在我虚幻的梦境,父亲裸露着结实的肩膀,扛起一袋又一袋麦子,一只手紧紧抓住木梯的立柱,两条腿上的血管此时显得紧张而充盈,充满了向上的力量。一阶又一阶缓缓上升,直至一袋袋麦子被置于屋顶上。他弓起的后背是那样的结实,此时我才发现,我躺的哪里是屋顶,明明是父亲的脊背,他背着家的重量。宽厚结实充满力量的后背,扛着一袋袋粮食从夏天走到了秋天。
秋高气爽的夜里,父亲光着膀子坐在屋顶,歇息片刻,重新站在木梯搭在屋檐的地方,甩下一根长长的绳子。屋前,母亲把一袋袋玉米,捆于绳子之上,说一声“好了!”父亲卯足了劲,绳子像一条蛇在他的掌心里往后退,玉米则跟随着绳子的指引缓缓地上升,一米,两米,三米,直至父亲的胸膛。父亲抱着整袋玉米,像是同时抱着我与小妹,轻轻地放在了屋顶,一个个金黄黄的玉米棒翻滚开去。我与小妹坐在屋顶中央,看着父亲与母亲完成一个又一个配合默契的动作。仿佛他们在做一件法事,母亲负责把金黄的燃料调制好,再由父亲慢慢地去粉刷,把我们爱的巢穴刷成金黄色。灰褐色的屋顶像一尊历经苦难的大佛,每一块起皮的屋檐,每一寸坑洼的地方,都像是在人间修行留下的印痕,现在由父亲认认真真地为他镀上金身。秋天的月亮总是感觉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亮,或许它是在赞许父亲与母亲做的这场法事,为他们挑起一盏并不刺眼的灯。这片银白铺于屋顶,洒在父亲身上,古铜色的皮肤发着耀眼的光芒,撒在父亲头上,银白在诉说着生活的沧桑,在迎接一场冬的雪白。
寒冬将至,一夜北风吹,深夜时分,一群天外来客,在夜色掩护下,悄悄溜进人间。落在屋后老榆树的枝桠上;落在老屋顶上;落在镶着油布的窗台边;落在孩子们的梦里。一早醒来,窗户比以往亮了很多,在母亲的呼唤下,我们穿上衣服走到门口。哇!下雪了。此时此刻,时间仿佛被静止,空间仿佛被固化,世间从此空明寂静,只剩下了至纯的白。突然,倏!的一声,一层厚厚的积雪砸在门前,原来是父亲早早起来,去清扫屋顶的积雪。雪后的屋顶是我们涉足的禁地,父亲与母亲三令五申,冬天不能上房,尤其是雪后,不管如何保证会注意安全,请求都被驳回,也只好做罢。听着屋顶父亲的脚步声,大扫帚,铁掀轮番上阵。我看到白茫茫的屋顶,除雪工具像是一支画笔,在洁白的宣纸上,有序地行进。随着时间推移,一幅素雅的除雪图在慢慢落笔。屋顶脱去洁白的衣裘,露出浅灰色斑秃的皮肤,还有密密麻麻父亲的脚印。
写完这篇文字,心血来潮与爱人商量,今晚要不要去屋顶乘凉,得到肯定回应。我俩拿起床单来到屋顶。水泥抹过的屋顶很是平坦,铺上床单并排躺在上面,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去享受这份独有的静谧。夜风温热却又夹带着一丝微凉,在耳蜗间细语,拂过裸露的胳膊。我闭上眼睛,仿佛在接受一名技术高超的盲人按摩师,用他精湛的技法,游走在我身体上,直抵灵魂深处。此时我感觉身上所有的感官,都积极地把敏感度调至顶点。我开始在夜风里翻找,邻居屋顶的麦香,路边蟠桃的香甜,葵花田里的花香,就连数公里外的养牛场,夹杂着青草味道的粪便都显得格外清晰。几声沉闷的犬吠,几只晚归的鸟雀,高铁摩擦空气的声响,几位晚睡的邻居还在侃侃而谈。这些被白天埋葬的一切,都苏醒过来。我睁开眼睛,看灰黑色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半圆球,扣住我身边的所有。半圆球的弧面悬挂着几颗不太明亮的星,像村子几盏微弱的灯。虽然在夜里,浅白的云朵与天空格外分明。北斗七星一部分藏在云彩后,一部分配合着客机的闪烁而闪烁。我脑海里的幻想因子活跃起来,会不会有人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躺在高山的石板上;躺在楼顶的阳台边;躺在大海轮船的甲板上;躺在任何一个可以托起身体的露天地里,望着浩瀚的夜空与北斗七星,放飞灵魂,畅游在夜色,遨游在星空。
夜静了下来,世界仿佛只属于我,身旁的爱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躺着。我不忍心去打扰她,或许她也同我一样,在屋顶翻找已尘封许久的故事,一个与我大同小异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