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极致在于雅俗共赏。”
——相声名家郭德纲
说到中国文学史上真正能做到雅俗共赏的小说，不得不提到位于四大名著之首的《红楼梦》。自问世至200多年后的今天，多少文人墨客对其中的诗赋判词情有独钟，又有多少痴男怨女为书中的儿女真情而潸然泪下。曹公能令所有读者准确体会到他那"满纸荒唐言"中的"一把辛酸泪",这还需归功于他语言艺术中的那股巨大的包容力，出得了的“雅”，又容得下“俗”，雅俗共赏,各有立场,各取所需。在书中，他能用开放性语言在几百个人物中塑造出很多世俗人物形象,并进行带有俗气的场景情节创作,即使在一些主要的大雅的人物身上也可以看到有俗的一面,在整个小说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也可以说“俗中带雅”。
相较于高深晦涩的“阳春白雪”，我们大众读者似乎更偏向于赏阅书中的鄙俗大白话。大家都知道，《红楼梦》在充满浪漫文学色彩的背后，也充斥着大量的市井脏话，很多情节中特定人物在人多的地方或地点对他人进行猛烈羞辱与谩骂，俗称当众骂街，其言之污秽虽令人观之脸红，却又助推了故事剧情，承接了叙事起伏，众人读后心头一畅，确是一番独特的心理体验。下面，我们选取三节较为精彩的小姐丫鬟婆子“口吐芬芳”之片段进行深入赏析，粗浅领略红楼儿女身上的市井通俗文化。
(一)金鸳鸯疾言抗婚
回目：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故事梗概：
好色之徒贾赦看上了贾母的心爱的丫鬟金鸳鸯，欲娶她为妾，鸳鸯誓死不从。贾赦遂托邢夫人遣鸳鸯之嫂前来说媒，鸳鸯见到嫂子便破口大骂，令贾赦死心。
原文回顾：
鸳鸯嫂欲告诉鸳鸯贾赦迎娶的好消息，鸳鸯怒斥其嫂：“你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金句赏析：
金鸳鸯骂人较为犀利，善用典故，嘴巴之厉害实属罕见。前半句中“九国贩骆驼的”一句引用歇后语“九国贩骆驼——到处揽生意”。字面意思是形容骆驼商人在古代交通不方便的情况下，仍然能够跋涉千里，涉及九国(虚数)天南海北追逐利益，哪怕蝇头小利也不放过，在此暗喻其嫂子是喜欢多事，芝麻大的事就很兴头的人。“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一句更是讽刺十足。宋徽宗是北宋皇帝，赵孟是南宋直系宗室，二人艺术成就无人能及，人品气节不堪提及，鸳鸯在这里借“好画”骂自己兄嫂出卖自己没有廉耻骨气。“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状元痘亦是水痘，古时生了最严重的“水痘”九死一生后痊愈，算是一件喜事，可这种喜事未必值得多开心，俗称祸大于喜，此句意怼嫂子将贾赦娶她作小老婆当成喜事，简直不要脸!
后半句中对于嫁给贾赦后“得脸”与“不得脸”两番设想令人深思，两种情况下兄嫂都可以独善其身，鸳鸯也以此批判二人的自私与薄情，只寻自得的好处，不顾自己的利益。
亮点：巧用典故，善说俏皮话，所出之言具备高级讽刺感。
不足：俗话骂俗人!其嫂子只是贾府里的一个下等婆子，统共识不得几个字，尚知古语典故焉!鸳鸯洋洋洒洒一通骂，怕是对牛弹琴，其嫂只感其势却不知其意，效果倍减。
(二)赵姨娘舌战芳官
回目：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故事梗概：
贾宝玉房中丫鬟芳官将茉莉粉打发送给贾环骗其是擦脸用的蔷薇硝，赵姨娘自觉儿子被丫鬟戏耍丢了脸面，趁机进园子在众仆人用饭时与芳官大闹了一场。
原文回顾：
赵姨娘走上前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摔来，手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倒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的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金句赏析：
姨娘话丑理正，采用三段式结构，第一段是划分阶级，一句“娼妇粉头”“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看人下菜碟儿”羞辱之词点出芳官下九流的戏子身份，注明低贱之人的狡猾属性，“买了来学戏的”强调自己与儿子贾环在荣国府中的主人之位，二者身份地位相差悬殊;第二段是狐假虎威，“宝玉要给的东西”一句突出蔷薇硝是屋子里直系主子要赏给贾环的，芳官从中作梗的行为便是作仆侍主的不忠不义;第三段是尊己卑人，“当他不认得”“手足”“一样的主子”一连串词组不断拔高自己儿子贾环的家庭地位，在身份认同上采用唯物辩证之法，理清矛盾主次方面的辩证关系，刻意强调贾环贾府公子哥这一主要方面，全然回避嫡庶之礼这一次要方面，“那里有你小看他的”一句直面抨击芳官为仆不逊，目无主上。
亮点：姨娘所言结构清晰、逻辑在理、气场压人。
不足：作为在场的长辈级任务，言语粗糙、行为粗鄙、态势过猛，显得有失体统、为主不尊、自我拉低，咄咄逼人之势易让当场一众丫鬟仆人难堪，大家出于“阶级认同”会强化对芳官的怜惜，帮衬芳官说话。
原文回顾：
芳官怼道“我就学戏，也没在外头唱去。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你打的着我么?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着了!”
金句赏析：
芳官所言反击的核心是围绕“赵姨娘”主人身份的认同展开的。大家都知道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室，这是一个处于半主半仆之间的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在贾府，正经主子的月钱是足足二十两纹银，可是赵姨娘的月钱仅有二两银子(仅比宝玉房里的丫鬟多一两)，由此可见赵姨娘在贾府地位的微贱。芳官紧扣这一主旨，接连发出“不是姨奶奶家买的”“你打的着我么”“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等霸气又挑衅话语，践踏敌方威严、挫败敌方气场，一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打得姨娘措手不及，颜面扫净。再者，利用自身命途多舛、年纪尚小的优势，重述“学戏外唱”“粉头面头”“不活”等敏感词汇，达到博得众人同情、彰显敌方粗鄙的效果。
亮点：所言直击敌方要害，效果显著，懂得利用在场人多的优势，给予敌方压制。
不足：伤人之语过甚，挑衅之语过深，容易引得场面失控。
(三)王熙凤大闹宁国府
回目：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故事梗概：
宁国府贾珍贾蓉怂恿贾琏偷取了尤氏的妹妹尤二姐，凤姐心生妒意，指派尤二姐“指腹为婚”的夫婿张华告状贾府，并借此在宁国府大闹一场，既出了气，又使了威。
剧情回顾：
凤姐儿一面打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一面又骂尤氏：“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了?....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一番发疯式的操作后，贾蓉磕头扇嘴巴，尤氏：“.....”
金句赏析：
凤姐“泼皮破落户”的名声生是在这场大戏中传出来的。戏精本次大闹宁国府有三层意旨。第一层是宣泄不满，“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调三窝四”“没脸面”这些侮辱过度的脏话都是凤姐在发泄对宁国府二主怂恿贾琏偷取一事的不满，“死了的娘”“祖宗”二词即突出自己长辈身份，宣泄对贾蓉这一辈贾府男丁混吃混喝、贪图享乐、败尽家产现状的不满。第二层是点明正理，“败家破业”“迷心蒙窍”再一次表明贾琏国孝、家孝加身，本不应该娶妻纳妾，却偷偷摸摸娶了尤二姐，这已经丢失了正理，此外，宁国府贾珍等人明知道这件事，却任其发生，纵容犯错，更是罪上加罪。凤姐一语双关，借封建纲常礼法指出宁国府行为不端，又坐实她本人在此事上受害者的身份。第三层是釜底抽薪，凤姐已经想好了折磨尤二姐的所有手段，但前提是尤二姐孤立无援，遂肆意辱骂尤氏，硬生生编出“官场指明休妻”“联合老太太、太太设圈套”等无中生有的戏码，加深自己受害者人设，令宁国府众人心生愧意，好进一步讹取巨款，逼迫宁国府在尤二姐一事上再不敢作为。“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是说尤二姐，实则也是在讽刺尤氏没人要，甘做人继室，再一句“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加深鞭讽尤氏无能懦弱人设的同时，更是点明一理“在贾府尤氏你和你妹妹形成不了与我对抗的势力”。毫无疑问，尤氏和贾蓉的反应令王熙凤很满意，因为这样就实现了她对付尤二姐的第一步，从此不管她如何对付尤二姐，宁国府这边肯定不敢出手帮忙了。
亮点：言语张弛有度，用意颇深。
不足：表演过于投入，易加深宁国府众人与她的嫌隙。
除了以上列举的几个情节，《红楼》中还有村野妇人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进宴时的村言粗语，醉金刚倪二行侠仗义时的赤口白舌，呆霸王薛蟠陪客时的淫言狎语，更没想到的是，就连柔情似水、宛如天仙下凡的林妹妹和娇憨可爱的史湘云都会说出"放屁"等粗俗、有辱大家闺秀之范的词句来。这些骂街辱人之语听似粗鄙、下流，却也在无形间道尽了尘世间的人情世故，若是把这些粗语俗语都过滤掉，红楼亦还能称其为红楼?
大雅即俗，大俗即雅，博大精深的中华语言文化如是撇去了那最“俗”的部分，怕是只剩下一个“假”字焉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