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散文)
每一次爬山,令我感动激动的,常常不是莽莽山林的高耸入云,烂漫山花的五彩滨纷,各种鸟儿的奇异瑰丽,而是那从石缝中钻出来的一株细瘦的小草,没有土,没有水分,它们小小的枝叶,却依然娇绿绿的挺拔着,特别是那从悬崖的石缝间生长出来的小草,尽管风吹雨打,也依然顽强的生长着挺立着,不能不令人顿生感慨。那也是一种生命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可敬的生命。其实我也曾不止一次看见,在小河边的石缝中,在街路方砖的缝隙中,生长出来的一株一株绿盈盈的小草,也许它们不是一个种类,是不同的品种,但是,它们坚韧不拔的生存生长能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都一样地显示和呈现着生命的顽强活力和勃勃生机。即使它们的枝叶被践踏,被铲除,用不了多久,它们又会生长出新的枝叶。
然而,当我在省肿瘤医院后院的小花园的方砖甬路的石缝间,也发现了几枝钻出来的小草,我的情感便一下子激动起来。生命!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无论环境如何艰难恶劣和凶险,它们依然生存着生长着,虽然是那么细小瘦弱,却也一样总是呈现和宣示着勃勃旺盛的活力和生机。
那个时候,我的眼眶不知不觉有些潮***了。
这一次陪做了乳腺癌手术的老伴来做第六轮化疗,住进的是336病室,一共五张床五个患者,我老伴被安排在一床,对面的二床,是省立医院的一名三十几岁的女医生,我们这个病房的主治医生,跟二床女医生是大学同学,她之所以把她的同学,安排和我老伴床对床,是因为这位患了乳腺癌的女医生,性格比较软弱,精神负担重,情绪很低落,精神状态很不好,整天以泪洗面,是叫我老伴好好开导开导她。对治疗树立起信心。
我老伴已经做了五次化疗,精神状态一直很乐观,说说笑笑,无忧无虑,积极配合治疗,治疗效果也一直很明显。
我们病房的主治医生就跟她的同学说:你看孙大姐孙老师,已经是第六轮化疗了,因为一直很乐观,心理状态好,所以治疗效果非常好。你该向这位大姐学习,调整好精神状态,树立起信心。才能达到最佳的治疗效果。
女医生的丈夫是一位飞行员,高大英俊,仪表堂堂,每回一来,就坐在女医生床边,紧紧地搂抱着妻子,附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悄悄话,像哄小孩一样,慢声细语,温温柔柔,还不时在妻子的额头上亲吻一下,那种亲热亲妮劲儿,比初恋情人还热烈。显然。这位高大英俊的飞行员,平日里也把妻子当成宝宝一样爱着,据说他们的女儿,常常因为爸妈过分亲热,很是生出一些忌妒呢。
那位美丽的女医生,丈夫一来,也真像个小女孩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丈夫怀里,抹着眼泪撒着娇,那位飞行员丈夫就会用他粗大的手指轻轻地抹去爱妻眼角边上泪珠儿,附在耳边轻轻地给她讲笑话,那女医生听着听着就会破啼为笑,就会用小拳头捶打着丈夫的肩头,更紧紧地依偎在飞行员丈夫的怀里。
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四床的艾丽丽就会抿着小嘴偷偷吃吃地乐。艾丽丽是一个刚刚十七岁半的高三小女生。
三床是市工商银行的一位女行长,四十几岁的年龄,人长得端庄秀丽,气质高雅,却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叫丈夫买来一大堆医学书,一边打针一边目不转睛地研读那些医学书籍,读到一些重点的地方,用红蓝铅笔划上红杠杠或蓝杠杠。有时还会在她的一个很精制的笔记本上,记录些什么。
医生说女行长的情况比较特殊,***上没有发现明显的肿块,却在腋下的淋巴节上发现了多处转移,查过子宫宫径等妇女可能发生癌变的地方,都没有查到,所以医生还是怀疑是隐藏很深的乳腺癌,发生了转移,先进行化疗,再进一步检察。
我觉得女行长之所以要买来那么多医学书研读,可能是要从书中找到一些答案,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了癌变。
她的丈夫是省政府机关的一位干部,西装革履,仪表堂堂,每回来看望他,都会带来几大包水果点心,女行长从书本上抬起头说一句,你来了。又继续低头看书,丈夫坐到床边,也拿过一本书看。两人都不说话,都在专心致志的研读。
有时候女行长碰上不认识的字,就会抬起头问我:聂老师,这几个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
我解答后,她会很礼貌很绅士地说一声:谢谢!
说完又埋头看书。
我不知道他们从书中找没找到答案,但是对他们的这种专研精神,还是打心眼里敬佩。
老伴是个热心肠,女行长丈夫不在的时候,要找护士,老伴会颠颠地跑到护士站,帮助喊护士,女行长有什么事,也总是热心帮助。女行长也常常会问老伴一些事情,老伴也总是耐心相告,化疗产生的一些副作用,该怎么处理,怎么解决,老伴毕竟是老患者,经历的多一些,经验也多一些,女行长也总是很真诚地表示感谢。
五床是从中俄边境的密山县农村来的一位妇女,还不到五十岁,乳腺癌手术后是第四次来做化疗,黑黑胖胖,浓眉大眼,不笑不说话,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脸颊上就会飞上一片红云,很叫人有一种亲切感。吴桂花一进病房,就打开她带来的一个老式旅行袋,从里面拿出瓜子花生大枣沙果,分给病房的每个人,一边说:这都是我家自己种的,用的都是农家肥,一点污染没有,是纯绿色的。唉,现在的蔬菜水果,都普遍上化肥农药,要不然提高不了产量,卖不上价钱。我们自家吃的都是自家园子种的,不上化肥农药。
说完又不问自答地说:现下正是春耕忙种的时候,当家的和儿子都离不开,是儿媳妇陪我来的。说着指了指正在铺床的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那女人听说到自己,抬起头,冲大家笑了笑,一笑脸上就现出两个小酒窝。
吴桂花又说:俩孩子都扔给他姥姥了。这个病啊,拖累了全家人哪!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咋就得上了这种病,原说把奶子切除了,就行了,没曾想还得做化疗,做了四回了,大夫说还得做好几回......
说着吴桂花的眼角边上似乎溢出了几点泪花。原先脸上的笑影不见了,一片愁云浮上了脸颊。见此情景,我赶紧安慰她说:做化疗是为了彻底清除身体里的癌细胞,按照医生的治疗方案治疗,一定会有好效果的。
听我这样说,吴桂花频频点头同意说:聂老师,你说的对。现在医学发达了,越来越先进了,一定能治好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咋能叫闫王小鬼给拉走!
脸上的愁云消退了,红云又浮上了脸颊。说完竟咯咯咯笑了起来:我还要看着我大孙子考上大学呢!
能。一定能。我也笑着说。
这时四床的小女孩艾丽丽插进话说:我明年考大学。聂老师,大学里有没有专门培养写作的专业?比如教写诗,写小说的专业?
听她这样问我,我笑着说:大学里有中文系,不过不是专门培养诗人作家的。其实作家诗人,是不能靠大学培养的。好多着名作家都不是学中文的。有的是学医的,有的是学理工的,还有好多没上过大学。
那我还是报考中文系吧。艾丽丽天真地说,毕竟文学和作家诗人更近一些吧。
是的。我点头同意说,我就是教文学的。虽然中文系不是专门培养作家诗人的,毕竟文学基础是作家和诗人的摇篮。有一定的文学知识一定的文学修养,也是成为作家和诗人必不可少的基础和条件。
四床艾丽丽是一个刚刚十七岁半的美丽女孩,一个刚上高三的女学生,来自大兴安岭的莫利达瓦自治县。闪亮亮的大眼睛,弯弯的黑眉毛,眼睫毛长长的,翘翘的小鼻子,细细的嘴角边上总是挂着一丝有些俏皮的微笑。
艾丽丽是上个月做的手术,医生问她是全切还是保乳,一般来说像她这个年龄的年轻女孩,都是要求保留***,可是艾丽丽却说:全切吧。把癌细胞全都切除干净。
母亲不同意做全切,医生也建议她做保乳手术,跟她说她还年轻,将来还要谈恋爱还要结婚,还是保留***好,保乳手术,再加上放化疗,也一样能清除癌细胞,达到最佳治疗效果。
艾丽丽是一个很勇敢坚强的小女孩。很配合治疗,每次化完疗,又是恶心,又是呕吐,得折腾好几天,一头乌发也全掉光了。妈妈心疼地偷偷抹眼泪。艾丽丽却从来不叫苦,咬牙坚持着,还轻轻地哼唱着她喜欢的邓丽君歌曲。
聂老师,你喜欢唐宋诗词吗?
有一回艾丽丽问我,没等我回答,她便说,有一回我们语文老师在上阅读课时,给我们讲了白居易的一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说那些原上的草,野火是烧不尽的,春风一吹,它们又生长出来了。生命的顽强和生生不息,是没有什么力量能扑灭的。多有哲理性的诗呀!
现代诗人,我喜欢汪国真的诗:
人生并非只有一处
缤纷烂漫
那凋零的是花
——不是春天
只要春天还在
我就不会悲哀
纵使黑夜吞噬了一切
太阳还可以重新回来
只要生命还在
我就不会悲哀
纵使陷身茫茫沙漠
还有希望的绿洲存在
只要明天还在
我就不会悲哀
冬雪终会悄悄融化
春雷定将滚滚而来
我真真切切被一个十七岁半的小女孩,一个患了乳腺癌,不久前做了乳腺切除手术,正在化疗的痛苦煎熬中的小女孩,坚毅的乐观情怀和不向磨难低头的精神所深深感动。
一个热爱诗歌的人,怎能不热爱生活,不热爱生命,生命之花怎能不绚丽多彩生机勃勃?
我似乎看到了,病房里的五个患者,她们虽然年龄性格职业家庭,有着怎么样的不同,而她们旺盛的生命力,与癌魔斗争的精神,又是一样的顽强和坚韧,捍卫着生命的生机和生命的尊严。
原来以为只有女性才会患乳腺癌,没想到单独住在尽东头病房301病房的患者竟是一位五大三粗的男士。是来自中俄边境小城绥分河的一位大卡司机。他是一个人来住院的,只拎着一个旧式旅行袋,是我帮他找的301房间,开始还以为他是陪妻子来的,他却说他本人就是患者。他告诉我说,他是先在淋巴上发现了转移,才查到乳腺的,是很小很小的一个肿块。
他很乐观,很不在乎,笑着对我说:医生说只有小米粒那么大点,切除掉了,再做几回化疗就没事了。
想起我老伴被查出乳腺癌的时候,我一下子有点蒙了,一脸的愁云,老伴却讥笑我说:你看你,挺大个大老爷们,我都没怎么样,你看你吓的。不就是一个肿块吗,切除不就没事了吗?切除一个***,也影响不了啥,我也不是小青年大姑娘小媳妇了,回家我自己做个乳罩,戴上谁也看不出来。
化疗脱发,是最常见最普通的副作用,艾丽丽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已经脱落殆尽,妈妈给她织了一个挺漂亮的小帽,她兴高彩烈地戴在头上,问我:聂老师,我这个小帽好看吗?像不像朝鲜族姑娘?
好看,像像。我笑着回答说。
真的,身穿粉红长裙,头戴花边小帽的艾丽丽,真很像跳朝鲜舞的朝鲜族姑娘呢。
聂老师,我们学校舞蹈队,我是跳朝鲜舞的领舞呢。艾丽丽更兴奋了,护士长说,病房要开一个联欢晚会,还叫我跳朝鲜舞呢。
好好。我说,到时候我给你多拍几个镜头。
然而,我老伴这是第六次化疗了,一头乌发,却一根都没掉,室友们都很惊异都很羡慕,医生也说很少见,说她的抵抗力强生命力超强。
第六轮八天的化疗结束了,下一轮就是明年了,有的明年需要继续做化疗,有的不需要再做了。吴桂花说她的一个老乡告诉她说,辽宁有一个小县城有一个专门治疗癌症的老中医,是用祖传密方中草药,去求医的人很多,她也想去找老中医给看看,要是能用中草药治疗,就不用再做化疗了。几次化疗,已经把全家都掏空了。
聂老师,孙老师,我先去趟趟路。吴桂花热情地对我和老伴说,要是真有效果,我写信告诉你们,你们也去看看。
我和老伴一直把她们送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祝她们一路顺风。
女医生被她的飞行员丈夫开自家车接走了,临别和我老伴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眼圈又有点红了。
女行长要到北京和上海的大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乘她的专车奥迪,直接去了飞机场。夫妻俩也和我和老伴紧紧握手道别。
道别的人都不说再见,只是祝愿平安康健。
艾丽丽显得很有些难舍难离,紧紧拉住我的手,眼圈也有些红。我便鼓励她说:回家好好复习备考。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艾丽丽和她妈妈上了一辆出租面包车,去了火车站,他们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家。
艾丽丽把头从摇下的车窗伸出来,一直向我挥手告别。
我们也要到另一个公交车站等车,穿过后院的小树林,走在弯弯曲曲的甬路上,又看见了从砖缝中钻出来的小草,老伴就说:你看,前几天清扫员都把这些小草铲除干净了,一场小雨,又都钻出来了。这些小草,生命力真强!
是呀,我说,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不论生长在什么地方,遇上怎样恶劣的环境,都会顽强坚韧的生长着,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生命是无比崇高,也是无比伟大的。
听了我的话,老伴噗嗤一声笑了说:我的大诗人,你又诗兴大发了吧。
我便又说:其实生命也是一首诗,美丽地绽放着,五彩缤纷,生机昂然,演绎着精彩,演绎着奇迹,这个世界才更加美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