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泉州市区漫步,忽见一座高大的牌坊,矗立温陵路的街头,被绿意葱葱的树木拥簇,正中上书“释雅山公园”,公园属于“公众之园”,我很少会放过免费参观的机会,何况门外看到一幅《泉州市释雅山公园应急避难场所总平面图》,内中四个字吸引了我,是“施琅故居”。
三百多年了,施琅的时代距离我们现在已经是三百多年了,还有故居存在,岂可过门而不入。
跨进镌刻有“兰风和会当初日,竹气清幽契古春”楹联的公园大门,留意到是清代书法家王梦楼之手笔。
大门的背面,“景自天成”的横幅之下,也有一副楹联:“妙手信能移造化,胜游聊为好山川”,是集句联,上联出自宋代诗人戴复古《汪给事守鄂渚元宵代江夏宰吴熙仲献灯》,下联出自宋代诗僧道潜的《同韩子苍游黄山观约高寿朋张公硕不至》。
公园内有大榕树、广玉兰、刺桐、桑椹及龙眼树等高大的乔木,舒展着大叶的润泽;有茵茵的茸草,铺陈了一地的轻软;有练功的男子,精赤出发达的肌肉,还有一个四处观望的我,在寻找“施琅故居”,公园只有一组翘角飞檐的仿古建筑,非常醒目,却是公园的管理部门和松关书画院,非为“施琅故居”。
公园优美整洁,阳光明媚,绿影婆娑,充满勃勃生机,除了故居没看到,一切皆赏心悦目。
就在我从另一个小门正要走出这个不大的公园时,看到一个荒草丛生的颓败院落,不甘心地上前去仔细观察,哇,居然让我找到了!只有一个石头门框,没有威严的院墙,没有严实的门板,一院的杂草瓦砾,一堆的坍塌废墟,不成样子的地方,一个石碑告诉我没有找错,这就是二〇〇一年公布、二〇〇三年立碑的“泉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施琅故宅”。
碑后是施琅的介绍,生于明末的一六二一年,卒于清初的一六九六年,字尊侯,号琢公,晋江衙口人,官至福建水师提督、右都督。封靖海将军、靖海侯,率军平台统一祖国。清初卜居泉州郡城时,兴建此宅,与随后所建“四季园”之东园、苑斋紧邻,为两进五开间硬山式双护厝建筑,堂皇壮观。光绪年间,东园被改作崇正书院,此宅部分建筑也为之所用。
施琅以“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的诗文意境,精心营造了“春夏秋冬”四季私家园林,东园则包括“秋”“冬”二园,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始,“东园”被作为泉州农业学校校园并为农业教学场地,延用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随着泉州农校的搬迁,这里多年来环境因乏人整修与管理,间以杂草丛生,而显得零乱与荒凉,泉州市政府遂决定将其改建成释雅山公园。
破败不堪的门前一对石鼓是完整的,这就是古代的门当,因鼓声宏阔威严,厉如雷霆,人们认为其能避邪,所以就以石鼓充“门当”,门当上清晰地刻有仙鹤踏龟的图案,这在古代是取龟鹤齐龄,同享长寿的意思。
门楣上有两个出头的圆形短柱,外面的颜色或雕刻已经剥落,这是户对,其代表了人们生殖崇拜中重男丁的观念,意在祈求人气旺盛、香火永续。
除此之外,屋子已经不成其为屋子了,可以认定是危房,随时可能坍塌下来。
这一座施琅故宅能够保存下来,怎么说也是好事;却又没有得到充分的保护,为什么呢?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涉及到对施琅的评价而已。无论是从他生前,还是到他死后,对他一生的功过是非,总是一言难尽,充满争议。最高方面,康熙帝自己,前后对他评价都不一致,先认为其“粗鲁武夫,未尝学问,度量偏浅,恃功骄纵”,后认为其“才略夙优”、“有谋”“善断”。
对他的评价颇有争议,是因为他比较复杂的人生经历,当年施琅是南明隆武政权中最重要人物郑芝龙的下属,顺治三年跟随郑芝龙投降清朝。不久又加入郑芝龙之子郑成功的抗清义旅,成为郑成功的得力助手、南明永历政权的重要将领,还曾经奉献策略帮助郑成功夺取厦门,积极参与海上起兵反清。
然而,施琅与郑成功的矛盾爆发了,有个叫曾德的部下违反了军纪,为逃脱惩处曾德逃往郑成功身边,施琅明知曾德成了郑成功的亲兵,仍抓了起来把曾德杀了,因而得罪了郑成功,严厉的郑成功立即诛杀施琅全家,施琅逃走,父亲与兄弟被杀。施琅再次降清,先任同安副将,继任同安总兵,参与清军对台湾的进攻和招抚,郑成功在台湾病逝、郑经继为延平郡王,郑经主政期间,内部派系斗争日趋激烈,群臣分以支持郑经二子克臧、克塽继嗣为名,结党争权,国事日非。一六八一年,郑经薨,经过一番血腥斗争,其幼子郑克塽被冯锡范拥立继位。七月,清廷大学士李光地上书认为攻台条件成熟,并推荐施琅。康熙帝采纳了李光地的意见,授施琅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少保衔,命其“相机进取”;施琅遂得积极进行攻台的部署准备,“日以继夜,废寐忘食,一面整船,一面练兵,兼工制造器械,躬亲挑选整搠”。一六八三年六月,奉旨收复台湾,统帅福建舟师迅速攻取澎湖,尔后,利用有利的态势,主动、积极地招抚台湾郑氏政权,促使郑氏政权放弃抵抗而就抚,台湾本岛不战而下。
他攻占台湾后,没有公报私仇,而是亲自往祭郑成功庙,言:“自同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民。逮赐姓启土,世为岩疆,莫可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独琅起卒伍,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剪为仇敌,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是则已。”无论是发自肺腑也好,迫于郑成功影响不得不如此说辞也好,总归是立刻赢得了台湾的民心。
当时,攻克台湾,只是除掉了朝廷的一个心腹之患,对如何处置台湾即是弃是留清廷内部发生了争议,有人认为“台湾隔在大洋之外,声息皆不相通”,主张“空其地,任夷人居之,而纳款通贡,即为贺兰(荷兰)有亦听之”。连康熙也认为“台湾仅弹丸之地,得之无所加,不得无所损”。独施琅力排众议,以“亲历其地,备见野沃土膏,物产利溥……及一切日用之需,无所不有……且舟帆四达,丝缕踵至……实肥饶之区,险阻之域”的理由,指出“台湾原属化外,土番杂处,未入版图。然其时中国之民潜往生聚,已不下万人。郑芝龙为海寇,据为巢穴。及崇祯元年,芝龙就抚,借与红毛为互市之所。红毛联结土番,招纳内地民,渐作边患。至顺治十八年,郑成功盘踞其地,纠集亡命,荼毒海疆。传及其孙克塽,积数十年。一旦纳土归命,善后之计,尤宜周详。若弃其地、迁其人,以有限之船,渡无限之民,非阅数年,难以报竣。倘渡载不尽,窜匿山谷,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也。且此地原为红毛所有,乘隙复踞,必窃窥内地,鼓惑人心。重以夹板船之精坚,海外无敌,沿海诸省,断难安然无虞。至时复勤师远征,恐未易见效”,认为台湾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而且“今台湾人居稠密,户口繁息,农工商贾,各遂其生;一行徙弃,安土重迁,失业流离,殊费经营,实非长策”。皇帝最终采纳了施琅的意见,设福建分巡台湾厦门兵备道,简称为台厦道,下辖台湾府,府下辖台湾县、凤山县、与诸罗县三县,屯兵戍守,首次正规化管理台湾地区,以前元朝在澎湖设巡检司,重点也只是在管理人员,只有这次,是与内陆一视同仁了,并于一八八五年正式建立台湾行省。
接下来,“琅又疏请克塽纳土归诚,应携族属与刘国轩、冯锡范及明裔朱桓等俱诣京师,诏授克塽公衔,国轩、锡范伯衔,俱隶上三旗,馀职官及桓等于近省安插垦荒。复疏请申严海禁,稽核贸易商船,命如所议。”这个做法,于国可谓是招抚了台湾割据势力的头面人物,于私,可谓扫平了比施琅在台湾更能施加影响力的一切障碍,便于自己掌控。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郑氏之后的唯一实力派,攻占台湾后,夺占田产收入于自己名下的,几乎占据南台湾已开垦土地的一半之多,名为“施侯租田园”,一直延续到甲午战争割让台湾。收的租子叫做“施侯大租”。“施侯大租”的收纳统归清朝在台衙门代行,并保送至北京转交施琅世袭业主。即使无田无地的渔民也不能例外,施琅向渔民们收取了“规礼”予以中饱私囊。他死后几十年,乾隆二年才发布上谕:“闽省澎湖地方,系海中孤岛,并无田地可耕。附岛居民,咸置小艇捕鱼,以糊其口。昔年提臣施琅倚势霸占,立为独行,每年得规礼一千二百两;及许良彬到任后,遂将此项奏请归公,以为提督衙门公事之用,每年交纳,率以为常。行家任意苛求,鱼人多受剥削,颇为沿海穷民之苦累。着总督郝玉麟,宣朕谕旨,永行禁革。”
他一方面让朝廷迁出了郑克塽、刘国轩、冯锡范及明朝皇裔朱桓等人,一方面又拒绝大陆居民进入台湾,《理台末议》的记载说:“终将军施琅之世,严禁粤中惠、潮之民,不许渡台。盖恶惠、潮之地素为海盗渊薮,而积习未忘也。琅殁,渐弛其禁,惠、潮之民乃得越渡。”也就是说不许老百姓在台湾扎根,遂导致了台湾妇女奇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典型的权力寻租,获得垄断和寡占地位,因此施琅对台湾的统治构成两岸往来的最大障碍,同时为自己带来盆满钵满的收益。
所以评价施琅这个人,只能是爱恨交加,爱他,是因为他让台湾名正言顺地从法理上属于了中华大家庭,至今我们国人仍能引以为荣;恨他,是他不遗余力地盘剥台湾的百姓,用千万人的血汗,成就了他自己富甲一方的家业。当然,有些人恨他,是出自狭隘的汉族的正统心理,认为他投靠了满清。
以眼前的释雅山公园而言,总面积约四点三三公顷,绿化面积三点三三公顷,这在当年,只不过是他私家园林的一部分而已,“春”、“夏”二园尚不包括在内。若是全部,该何其奢侈?这么奢侈的地方,只供他一家享受,完全把百姓屏弃在外,又岂是为官之道!所以三百年来,既没有被破坏,也没有被保护,就是因为施琅是个既具有国家战略视野,又充满个人私心贪欲的复杂的人。摆功,不是地方,批判,也不合时宜。
施琅这种既有莫大的历史功绩又贪婪成性的人,他不是唯一的,上溯一千六七百年前,西汉名将陈汤同样是这样的人才,他出奇兵率军诛杀了背叛汉朝的郅支单于,向当时的世界喊出了“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响亮口号,维护了国家统一和疆土完整,却又同时截留了大量的战利品据为己有,以致饱受争议,宦海沉浮。
好也罢,坏也罢,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历史;而对于当事人如施琅,功也罢,利也罢,这就是人生。
历史,无须粉饰,就让它斑驳陆离地摆在这里好了,人物,无须美化,就让他毁誉参半地任人评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