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我转到一所林业局的子弟小学读书,初来乍到,和老师同学不熟,很是孤单。
恰巧第二天学校组织看电影《烈火中的永生》。刚读完长篇小说《红岩》深受感动的我,心灵再一次受到极大震撼。老师留的作文题目就是电影观后感。心潮澎湃之中,作文一气呵成,得了高分。
老师讲评我的作文时,校长正好来听课。课间操时,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扬我的作文写得好。一时间,我懵懵懂懂地就有了一大群伙伴。
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向伙伴们讲书里的悲欢离合,他们听了还不过瘾,就向我借书看。时间长了,大家交换着看书,不知不觉,都读了许多小说。
老师知道了,就建议在班里建一个图书箱,把大家的书收集在一起,由我管理。这样一来,读书就成为一种活动,普及到全班。
一个星期天,爸爸妈妈有事出去,让我看着火炉上的饭锅,别烧糊了。我去储藏室拿东西,无意间看到爸爸的书箱忘了上锁,不由自主又翻看起来,想为班里的图书箱选些新书。
果然,除了爸爸的专业书外,还有一些古代的和外国的小说。我看到一套《红楼梦》,里面的插图画的女子很美丽,就拿了一本藏起来。
回到厨房一看,我大惊失色:锅里的米汤已经顶开锅盖爬满炉台,焦糊味正从锅里冉冉升起。那年月,北方人家以粗粮为主,每月一户只配发两斤大米,难得吃一次改善生活。一顿珍贵的米饭,就这样被我糟蹋啦!我知道,这个星期天,挨顿骂是难免的啦。
《红楼梦》的名气有多大,有多少人一生都以琢磨它为职业、为乐趣,那是我多少年以后才知道的事。
那时的我,捧着一本《红楼梦》,读得如醉如痴。书中的人物活生生,仿佛能从字里行间走下来。林黛玉的悲剧命运让人回肠九转,在她痛焚诗稿,含恨而亡时,我竟不忍卒读,放声痛哭起来。
奇怪的是,父亲突然不再过问我的学习,每天都开会,很晚很晚才回家。我正好在家放肆地读小说。
直到有一天,我正帮姥姥裱糊天棚,父亲回来告诉我,家里这些保留了多年的书都必须立刻烧掉,很快红卫兵就要到家里来搜查。我实在舍不得把《红楼梦》烧掉,怎么办?灵机一动,我把书的装订线剪开,把书一页一页都糊到了房间的棚顶上。后来,我就常常站在床上,仰着头,重复读着《红楼梦》里断断续续的情节。脖子一会儿就仰得又酸又痛,但总可以一饱眼福啊。
童年的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经历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流着眼泪,看着父亲把那么多书依次投入炉火中,字字句句,蹦跳着,挣扎着,化为灰烬。
至今,这一幕仍历历在目。
棚顶上的《红楼梦》,是我那时一个天大的秘密。
家里的书虽然一夜之间四壁空空,外面的世界却是文字的天地,墙壁栅栏铺天盖地都糊满了大字报。大同小异的句式、词汇、语气、内容。大字报实际上是一种原始而又高频率的复制与克隆。
家家都有毛主席语录、老三篇、毛主席诗词。久而久之,就读得滚瓜烂熟。我爱读毛主席诗词。我从心里偏爱这些文采飞扬、气吞山河的格律诗词。
记得毛主席最新指示一公布,不管是风雨交加还是夜半三更,人们兴奋不已,万人空巷敲锣打鼓游行庆祝。每有新的语录传来,红卫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都会谱上曲子载歌载舞,便于革命群众学习与牢记在心。
锣鼓喧天,大兴安岭寂静的山林沸腾起来了,连那些深居简出的野生动物们也受到惊扰。那一天,我去房后的小河边打水,边走边看《沁园春·长沙》。一抬头,迎面竟站着一只野兽!比狗大一些,浅色的皮毛干净而光滑。它微微昂着头,好奇而探寻地看着我。我惊恐地愣在原地,仿佛被施了魔法,一动竟不能动。
我与它对视良久,半天,水桶砰的一声落入河中。我和它才同时回过神来,一齐朝相反的方向奔逃。
逃回家里,惊魂未定地叙说自己的奇遇。父亲说,那一定是狍子,因它对人类缺少戒心,容易捕获,山里人又叫它傻狍子,不伤人,遇见它没有危险。
事后回忆,狍子那一双美丽的双眼皮的大眼睛,友善、单纯而清澈得像个孩子,永远地留在童年的梦里,我一直以此为幸。它来找我,是要问问山外的世界怎么啦吗?如果我不那么害怕,我会吟一首: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它会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