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在我们的周围。
更具体一点地说，就是“在我的周围”。我的周围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或者意味。这不，一下子会冒出许多的词儿：了如指掌、耳熟能详、司空见惯、烂熟于心……好像一切都是尽在咫尺，了无陌生。
其实，我错了，大错特错。
结果原来，周围是一个巨大的不确定的而且无时无刻不在甦生的存在体。那些越来越多的未知，每时每刻都在接近于颠覆我们的判断力和想象力。
说近的。我居住的小区，就有层出不穷的花草树木，点缀或者静候在我的周围。我对它们太熟悉不过了，每次散步，都像是在兑现某种等待，那样地心照不宣。
“这是什么?”
“紫薇。”
“这是什么?”
“木槿。”
“这是什么?”
“银杏。”
“这是什么?”
“夜来香。”
“这是什么?”
“不知道。”
一个精通花木的园艺师一边散步，一边问我。而我也称得上是对答如流了，包括“不知道”。说老实话，还有好多好多的花啊树的，我一直就没有摸清它们的家底，却一次又一次地熟视无睹。
园艺师“啧啧啧啧”笑我：
“堂堂一作家诗人，竟然花草不识。”
分明是在酸我。我哪里会有半点让步：
“不做沾花惹草之人!”
此话一出口，心里就虚得慌。
怎么说呢?小区是我最小的周围了，可它大无边。那些次第开放的花朵，那些若隐若现的虫鸣，那些高高低低的鸟喧，我碰到、遇到、听到、想到，可就是叫不出名儿，听不懂调儿，还心安理得地浅尝辄止，使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路飘然，未有穷期。
“我的周围”渐渐成了我扪心自问的提醒。
学校在我的周围。那准时开启的早音乐，那清脆悦耳的上课铃声，有一种梦幻般的熟悉味道。然而，除了这些，我没有一星一点的眼见为实。真的，对学校以及校园生活，已经很生疏了。曾有学校的老师向我透露：“我们时常在教辅课本中读到你的文章呢!”哦，这个我是知道的，我的两篇散文——《寒冷的味道》和《鸟语》，经常被全文选入中考试卷、高考真卷什么的。特别是近些年，每年都有好多省市的中考、高考复习阶段的考试等，高频率地使用我的那两篇散文，铺天盖地似的。北京、上海、天津、河北、浙江、安徽、江苏，等等等等，那些试卷，卷面分多在18分左右，就那样眼睁睁地为难天下的学生们，我不明不白地有了一种负罪感。有一点想不通，我的那些不像样的文字怎么就被拿去了，而让我浑然不知钝然不觉呢?我甚至想，这是不是一种侵权呢?转而一想，暗自一笑，算了吧，不去探问它，不去追究它，好像世界就在我的周围，又有什么不好呢?难得和这个世界的周围有扯不清的关系。
菜场在我的周围。我每天早上6点左右去菜场买菜，雷打不动，哪怕起狂风下黑雪，也不曾中断过。我熟悉菜场摊位的每一位摊主，还有来自附近乡户人家的流动菜贩。他们有的吆喝，有的不吆喝;有的对我含笑如花，有的对我用黏黏糊糊的目光保持扯不近又拉不远的距离。说得对，我们都有高成功率的交易。而我对他们，或者她们存在一种扯得近又拉得远的陌生。春笋解箨的时节，菜场会有竹笋上市。一位妇女剥竹笋，她睡着了，人却坐着，双手停止在剥笋的过程中。我不忍心叫醒她，让她休息一会儿，哪怕三秒、两秒、一秒。我又后悔没有叫醒她，如果我让她的睡眠破碎，买她的笋，她一定会给我一个完整的笑。她打盹的姿态，静止在我记忆的周围，唤醒我莫名的疼痛。
医院在我的周围。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谁都不希望上医院，但要去时还得去。在我的周围，大大小小有好几家医院，仔细一想，竟然都那么熟悉。是什么情况下去过呢?方位、楼层、电梯、窗口、病床……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过，关于自己，也关于别人。那次是第二次上手术台吧，该死的结石把我放倒在剧痛中。手术结束了，麻醉还未散，我想睁开眼睛，看看滴答作响的挂钟，可怎么也睁不开，都快要使尽全身的力气了。那一幕，不知为什么，时常在我的梦中重复出现，直到被惊醒。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不由得感恩自己还依然拥有天地间的光明。这就是说，在我的生命的周围，还有许多未曾也许永远也不能破解的东西。医生、护士、病人，那参差不齐的目光，隐含着巨大的陌生。
河流在我的周围。我一直保持着对河流的敬畏、好奇与关注，通常喜欢一个人在河边行走、驻足、凝视、倾听。那藏风孕雨的垂柳，那飘雾长霜的小桥，总是在原地述说着鲜活的故事。河流时长时消，暗示着我们命里的约定。特别是到了汛期，暴雨连二接三的，河流似乎一夜之间就改了脾气，河水一个劲地涨啊，涨啊，难以想象地肆意无拘，不可捉摸。记得有一天，我打着雨伞去看河，只见河的两边过渡路面都爬满了水，曾经横横竖竖的小桥仿佛漂浮在水面似的，没有了一丁点儿空隙。我的心顿时沉重了起来，险象环生就这样占据了我的周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生活中的辩证法，有时可以精确到一滴水珠，一粒微尘。
火车站在我的周围。几乎每天黎明，我都能听到火车的鸣笛声。混杂在一起的，还有鸟鸣。我以为是孤独的醒来，周围静悄悄。其实不然，有许多的周而复始，同样完好如初。突然胡诌一句：“莫言君醒早，更有早行人。”我自然会联想到离我居住地不远的火车站。我的早醒，不及别人的早行。火车站装着五湖四海，装着遥若天涯又近在咫尺的远方。离去、中转、归来，那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潜伏在我们的周围。我们的周围照例存在着数不胜数的某一潜在因素。火车站的候车室，不是休息室，是等待与等待的交汇地。背包、行李、手机，这些暴露在外的物件，各得其所，各行其是，如同形状各异的隐私，培植着面对面或者擦肩而过的各领其安。我时常作为其中的一员，在候车室的过道上逡巡。透过门窗，我看到熟悉的城市、城市里的树木、树木上漂移的流云，即将告别我从前的周围，而马上又有新的周围围绕在我的周围。
我又一次回到我的居住地，这是我正在进行中的常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谁说的?如此道破了世间的炎凉。回头一看，我周围的人在陌生中熟悉了几分，同时又在熟悉中陌生了几分。谁都在变，变得同化了，楼上楼下，对室对门，眼耳口心，习惯于让熟悉与陌生交相辉映。
周围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这使得周围的观念愈来愈模糊。如今的微信相当普及了，连两、三岁的小孩都会操作。朋友圈、微信群，周围的无穷放大，一步步逼近触指可及的宇宙之小。足不出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天下熙熙，芸芸众生，都是我们周围的人。但是且慢，这些人你熟悉吗?真的熟悉吗?我只想说，熟悉中的陌生，正在小化我们尚未成熟的一点点经验。微信还给了我们另外一个通道，那就是，让我们在世事的繁复中，游离于周围之外。
是的，我们在周围之中，保持着某一个周围的真实与完整，而更多的时候，我们成了旁观者，或者局外人。
周围行色中，杳杳复匆匆。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留意宇宙间的行色。
比如彩虹，它在人间之上，用大于仰望的行色，牵拽人们七彩缤纷的遐想。其实，彩虹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它仅仅是气象中的一种光学现象而已。瞧，当太阳光照射到半空中的水滴，光线被折射及反射，在天空形成拱形架构的七彩光谱，彩虹就应约而至了。只要空气中有水滴，而阳光正在观察者的背后以低角度照射，便可能产生可以观察到的彩虹景观。当然还有一种人工彩虹，是在瀑布的作用下。有瀑布，必有山。向来山体就是个造物的主儿，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只不过是，彩虹不断地形成又不断地消失，把一个行色，定格在了天地间。
说彩虹，的确是有点儿拐弯抹角。入正题就有些人为因素了。有人说，行色是行走或者出发前后的神态举止;而我宁可说，行色是正在进行的过往。
忽然忆起早年走夜路到五里外的地方看电影，回来的途中，夜色迷离。白天下过雨，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上，五步八步就有一小水坑。隐隐约约的星光照耀，路面看不清。我在前面走，别人在后面跟。我时不时地大跨一步，避过一个小水坑;别人学着我，也避过那个小水坑。走着走着，我不知怎的就生出一计来。我看见稍远的前面有个小水坑，就提前大跨一步，再大跨一步，然后做着大跨一步的样子其实是一小步，接着继续一大步。别人也跟着我大跨一步，再大跨一步，再大跨一步……只听“哎呀”一声，有人正好踏进水坑里了——“湿足”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恶作剧，引来水波一样的笑声。现在想来，恍若昨日。那模棱两可的星光，很美;那泛着狡黠水光的小路，很美;那“哎呀”之后没有开骂的姿态，很美。哦，消失后的情景再现，那行色远离，不知不觉中就有了一种隔世之美。
知觉有界，情爱无涯。当曾经的往事业已消失，无以复原抑或无以复加的美，便别无选择地充盈了人们的视线和梦境。蓦然回首看行色，不知留下多少过往的美好。
忽然想到一些自杀的诗人。那种决绝，一定是天衣无缝的冷消失。或投湖、或卧轨、或坠楼、或自缢……他们选择消失的同时，还选择了什么呢?顾城、海子、戈麦、骆一禾……关于他们的死，对于当今的我们，作任何评论都是不恰当、不合适的。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他们消失之后，他们的遗作成几何数的凸显而被人们所重视。这是否称之为事物消失后的蝴蝶效应，或者某种心照不宣的法则，让人们虔诚或者非虔诚地探寻梦幻抑或虚幻中的美呢?实在无法再说下去了，这是我永远不敢触碰的命题。必须承认，我真真切切地想到了行色这个词。
天地之大，冥冥谔谔，生活中自有许多因果不期的莫名其妙。行色，不能不说是一种痛快，或者痛。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但又不能不在某种特定的境遇中开始怀旧。就说曾经的远足吧，都过去那么久了，却正是因为千真万确的消失而变得愈来愈让人刻骨铭心了。
那年去庐山，随同的是一个教师旅游团。看风景，看电影，也看云里人烟。一时间改变了在平原走路的习惯，不是上，就是下，不习惯。不习惯还得迅速习惯。到了傍晚，要找个住宿的地方，大家都同意睡统铺，一为人员不分散，二为节省点开支。灯一关，是男是女啥都看不见。我的床铺的相邻是一位女子，这个有点意外，好像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安排。感觉是在铤而走险。她近在迟尺的香水味，高于她的呼吸，穿插在我的看不见的忽视里。我聚精会神地想着庐山瀑布、含鄱口之类，心，静如止水。好在那时我有极好的睡眠，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当然也会做一些顺理成章的梦。都这么多年了，回头一想，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惊心动魄。
那回到新疆，因为下一趟火车晚点，晚得有点扎实，在柳园火车站候车室里候车，数不清的人啦!在我坐的条凳前，面对面坐着一位陌生的女性，可能等的是同一趟车。尽管是咫尺天涯，却很难摆脱目光的碰撞。没想到的是，在接下来的行程里，竟重复了多个景点的不期而遇。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们目光极其短暂的停留，又闪电般地避开，各走各的路。看来消失也是随形如影。还记得天山、火焰山、魔鬼城、吐鲁番、喀拉斯湖……似乎，一箩筐旅途的劳顿，都融化在了那离天最近的天池里。
那次飞青岛，手机在高空关闭了好半天，一下飞机，电话就打了过来。不能不感叹飞机多么地准点啊!我们一行刚刚入驻某酒店，一大袋水果就送到了我的房间。送水果的是一位不是我学生却总是叫我“老师”的女士。她如花的笑靥，比翠瓜还香甜，比苹果还光鲜。在两天的旅程中，我们登临崂山并注视黄海、渤海的分水线，参观青岛啤酒博物馆并豪气十足地试酒量，走海边栈桥并追望海鸥起舞于波涛的翅膀……回首那一刻，星星点点尽消失，多少风光烟雨中。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路文学采风了，在返航的飞机客舱里，我们比邻而坐。因为逼仄的空间，我们有过远离尘嚣的交谈。也谈到孤独，也触及到生死未卜，一如这貌似安全的航程。平安着陆，我们继续着丢不开行装的行色匆匆。巧得是，在早已各奔前程后的又一候车室里，我们再一次相遇。我们都有些饿了，都不约而同地到一个地方去买吃的。她眼快，抢先付了款。在嘈杂的人声和喇叭声的交织里，我们各自找到回家的长途汽车，结果，又在月台上四目悬珠。好像在演戏，的确是真的。到这里，我选择戛然而止。
一次次的偶遇，竟如此大的几率，情非情，梦非梦，仿佛无声的传奇，装点花朵一样的娴静，渲染彩虹一样的绚烂。难怪人们说，回忆总是美好的，我信，只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一如行色……
行色匆匆，方得始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