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都有这个念头,就是想写一写外婆家的老屋。但由于各种原因,始终动不了笔。这次终于拿起笔来,描述一下我心中的老屋。
我经常性地梦见老屋,应当说频率是比较高的,也可以说是梦萦魂牵了。非常具体的内容不是很清楚,但大体上有这么几类。有时是和外公外婆曾外祖母三位老人在一起,见到他们和蔼的面容;有时是在老屋的床上睡醒,发现自己身在老屋,实际上还是在梦中;甚至还有这样的梦,老屋成了风景名胜之地,我和熟悉的有人来此游玩观光,我兴奋地向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小时住过的地方。”然后大家都聚集在老屋的堂轩会餐,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且又热闹非常。
从梦中醒来,常常感到怅然,不胜唏嘘。我一直在反复地探询和追问:我为什么会经常性地梦到老屋而且梦到的内容还是如此地五花八门呢?几番探询和追问下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从心理学上讲,梦中出现的内容往往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显现。虽然离开故乡很久,多年没回去过,但老屋留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确实不可磨灭的。再说了,这里是我的出生地,这是我成长的地方,在这里我和小伙伴们自由自在地嬉戏玩耍,度过了无忧无虑的欢乐的童年。况且人到中年,人生过了大半,成为过往。青年时期的心血来潮早已不再。不管是主动也好,被动也罢,有些事情还是应该看淡。于发白齿落之时,童年的记忆越发容易涌上心头,人也就更加容易地回忆和怀念过去。有时不免自嘲地想,这也许是衰老的征兆吧。至于为什么会梦见我为友人当导游和大家在老屋聚餐,仔细想来,也许是内心有浓重的孤独感,害怕寂寞,喜欢人群中的喧嚣和热闹,亦或是我这个人太喜欢嘚瑟,虚荣心在作怪吧。
好了,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请允许我花点笔墨来介绍一下老屋的格局。这是皖西南山区普通得不能普通的院落。我们俗称黄泥巴屋,是个“独自家”,也就是单门别院的意思。以老屋为中心的半里地内都没有别的人家,略有些冷清。老屋坐南朝北,屋后是一个小山包,门前一条蜿蜒的小河紧紧环绕。老屋共有七间房,靠东南的高房放有粮仓,石磨,靠窗子附近用几块砖堆成一个火塘,冬天就围着火塘烤火。高房下来就是厨房,再下来是矮房,我和外公在矮房睡得比较多。正南方是堂轩,主要用来祭祖。墙上的对联随地方不同而略有差异,有的后面几个字是“家声远”和“万年长”,我们这里写的是“陇西世泽传千古,皖北家声振万年”,正中则写着:“天地国亲师”,侧旁有两行小字“东厨司命”“西室祖先”。每逢过大小年之际,都要敞开大门,在堂轩摆上祭品点起红烛祭祀祖先。我们磕头的时候,曾外祖母和外婆嘴里都会不住地念叨:“请老祖宗回来过年喽!老祖宗保佑我们的伢子旺旺相相的,会念书喽!”老屋西北方也是一个高房,放了极少的杂物。我偶尔在这睡过,但有一年下暴雨,屋后的泥石流把这里的墙壁冲了个大洞,曾外祖母吓坏了,再也不让我在这里睡。高房下来中间不算是房间,这里盖过猪圈鸡窝养猪养鸡什么的。再下来也是一个矮房,是曾外祖母的卧室。正南是前厅,前厅靠东的墙壁旁边摆了一张桌子,我们大多在这里吃饭。老屋正中有一道东西走向的“阳沟”,“阳沟”里有一块大石头,有时我们也从这块石头上下往来于堂轩和前厅之间。“阳沟”的沟渠和厨房底下是相通的,家养的“混子”(又称土豚)常在“阳沟”里玩水嬉戏,可以顺着沟渠经过厨房地下一直游到厨房门外的水沟里。
老屋的历史应该算是很悠久的了。我不太清楚它具体的建成年份。但据我推测,大约是六十年代初建成的。按长辈的说法,外公原来是和兄弟住在一块,距离老屋南边约半里地,那里地势略高。后来因为分家就搬了下来,在这里建起了老屋。我们这里俗称的地名就叫“屋基”,隶属于金榜组,也就是原来的金榜生产大队。如果有人到我家来,路上人问:“到哪去?”回答是:“到屋基去。”至于为什么这么叫,我很费解,猜想大概也是这里地势偏低的缘故吧。老屋外墙上还印有赭红色的八个大字:“愚公移山,改造中国”,清晰地铭刻了时代的烙印。老屋用的砖都是直接从泥巴地里挖出来晒制而成。八九岁时我在附近的亲戚家看人家做屋,一个人负责制砖,四五个人负责挑泥巴,挑泥巴的人排着队轮流把泥巴砸入砖模子,有时用力过猛,泥巴溅到制砖人的嘴里和脸上,制砖人也不恼,嘟囔几句,把嘴里的泥巴吐出,随便擦一下脸又继续开工,用一张弓把多余的泥刮去,再把成型的砖放在太阳底下晾晒几天,砖就制好了。到了盖房子的时候,墙砌得很高,砖递不上去,下面的人就向上甩,上面的人接。动作一气呵成,非常娴熟和流畅,看得我目瞪口呆不敢喘气。因为如果动作不熟,稍不留意接不住砖就会掉下来砸着人,没有天长日久的反复操练和磨合是做不到的。
曾外祖母,外公外婆三位老人在老屋生活了几十年,这里是他们的栖息地,也是他们终年劳作的地方。他们都是勤恳忠厚的农民,在中国的大地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他们虽然平凡,却无怨无悔地在村庄里奏响着劳作的交响乐,使得这片土地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在我的印象里,外婆是最忙碌的人,她一个人撑起了门户,打理着一应家务。每天早上五六点就早早起床,从没看见她晚起过,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不是在灶台前就是在菜园子里,生火做饭,挑水洗衣,锄地种菜等等,好像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几乎没看到她停下来歇息过。让我不由得惊诧于外婆旺盛的精力。仔细想来,外婆也不容易,她长外公四岁,小时过来当童养媳,裹着小脚忙里忙外,有时还难免受些委屈。但她任劳任怨,一如既往。村里人提起外婆没有不夸赞的。曾外祖母虽然年纪大,但简单的手工活还是不遑多让,我还见过她用梭子织布,织背小孩用的带子,动作非常熟练。外公也会很多手艺活,打草鞋,用稻草在稻床上搭草棚,夏天晚上就睡在里面,半夜起来看玉米地驱赶豪猪野猪。
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回去,夏日的夜晚,我们就坐在老屋门口摇着蒲扇纳凉,看漫天的繁星和四处飞舞的萤火虫;冬天就围坐在火塘边烤火,听着吊罐烧水的咕嘟咕嘟声,快过年了,外婆在锅里煮了腿子肉,撕下一块递给我,我就攥在手里一边烤火一边啃肉,啃得津津有味。老屋不仅是三位老人的栖息地,同时也是我儿时的乐园,屋前屋后到处都留下了我和小伙伴们嬉戏的足迹,我们在河里掀开石头抓螃蟹,在林子里抓知了,爬松树,爬地里的泡桐,看谁爬得高。小时的我身材瘦弱灵活,动作也很敏捷,三下两下爬上竹子,从一棵竹子上纵跳到另一棵竹子上去。现如今已是日渐发福的中年人,不要说在竹子上纵跳,就是爬也爬不上去了,只能望竹兴叹。
曾外祖母于九七年冬故去后,为避免外公外婆两位老人寂寞,小姑小姑爷就搬过来一起住。老屋显得有些挤不下,二零零五年,小姑在老屋旁边的稻床上起了新屋。自此我回故乡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外公外婆故去后,二零一零年我随父亲回去修坟,发现老屋因长期没人住,靠厨房的房顶破了个大洞,墙也坍塌了半边。我不顾房屋倒塌的危险走了进去,在厨房的中间伫立良久,脑海中浮现起曾外祖母和外公外婆的音容笑貌,不由得黯然神伤。到了二零一四年冬回乡祭祖时,发现记忆中的老屋在现实中早已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片菜地。这个存续了五十余年的老屋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轰然倒下它疲惫的身躯,回归尘土。站在这空荡荡的菜地边,凝视这眼前的一切,不由得潸然泪下。老屋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在我的心里,承载曾外祖母和外公外婆勤恳善良美德的老屋是永不磨灭的,它永远留存在我记忆的深处,停驻在我的梦境里。等我老了,我希望能回到这里重建起老屋,在这个世外桃源,看云卷云舒,看日落日出。